《殒魅》危杉月

1、第 1 章

　　（1）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黑压压的人潮从各大高楼大厦中涌出，像泛滥的洪水迅速挤满了地铁公交，覆盖了地表的颜色，从人体散发出的热量似乎也使室外的温度升高许多。
　　广场中心巨大的钟楼不徐不急的响了六下，坐在顶端边缘的金红色头发的少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满的大叫：“真是的，这个钟的声音太吵啦！”
　　旁边男子的黑色长发飘扬在空中，一层一层散落下来，毫无凌乱之感，无色的眼睛看不到焦点，似在注视下方熙攘的人群，又似飘忽不定，“我记得应该是你选的这个地方吧，溟焰。”
　　“如果没有这钟声，我会更喜欢这里。”溟焰长长的双腿一上一下的踢着，着迷的望着下面，“因为这里，每天都能看到好多人啊。你不觉得很美吗，千朔？”
　　“确实能看到好多人，可我并不觉得美。”千朔的语调无起无伏，“人类的生命太过脆弱了。”
　　“可是，就因为脆弱所以才美丽啊。”溟焰痴痴的说，猛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满的嘟囔着，“我干嘛非要跟这种没情调没生机的人一起工作啊！”出乎意料的，没听到同伴的略带嘲讽的反驳，她疑惑的发现千朔眼角淡淡的蓝色渐渐流转，构成一种魅惑的璀璨，像是阳光照射在雪白晶莹的冰山上，折射出千万般色泽。
　　“千朔？”她试探的呼唤。
　　从沉思中醒来的千朔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很早以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真的？”溟焰来了精神，“真没想到还有人拥有这么高的哲学思想。他是谁？在哪里？”
　　千朔陷入回忆中：“他叫毅陵，与我同时代的护魂者，现在，已经死了。”
　　“死了？”溟焰半晌没回过神，突然提高了语调，“骗人！我们怎么会死呢？”
　　“因为是他自己放弃了永恒的生命。”千朔眺望着远方，嘴角泛起一丝嘲笑，“当我问为什么选择死亡时，他说，因为脆弱所以美丽。”
　　溟焰金红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微微动容的面庞，深知对他这样无喜无怒的人来说，这点细微的神态变化已显示出他内心的千层波澜，那件事应该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告诉我好吗？”一副小孩子向大人要糖的样子。
　　眼中的淡蓝流转加速，千朔沉默片刻，终于开启了记忆的闸门，缓缓讲述。

　　（2）
　　风和日丽的下午最适合在山坡上睡觉。躺在软软的青草上，眯着眼睛感受暖洋洋的阳光，像被包裹在巨大的棉花糖里一样，又像是被美丽女子温滑的手抚摸过脸庞，说不出的惬意。可惜此时还是上班族拼命为老板做牛做马的时间，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来享受午后的阳光，恐怕有此闲情逸致的人还会被斥为——好吃懒做。
　　这里恰恰有一个反面教育的典型。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舒展着身体，摆出一个舒舒服服的造型，嘴里叼着一根小草眯着眼睛打量着兢兢业业的太阳，翻了个身看见不远处坐着一对情侣，看样子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立时来了精神，一跃而起，敏捷的像一只美洲豹，瞬间就窜到了情侣的前面，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数落着：“不好好学习跑到这里唧唧我我，对得起父母花的学费吗？你们这个样子，怎么称得上新时代的大学生？像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聪明才智为全国人民所传诵的人，才有资格在这里享受浪费生命的腐败，你们还早着呢。”
　　那对情侣好像视他为空气，依旧说着情意绵绵的情话。
　　“气死我啦，竟敢无视我的存在！”少年狠狠吸了一口气，胸脯涨得鼓鼓的，猛然呼出，霎时整座山坡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情侣惊呼，用手遮住双眼，等到这股怪异的风住了，女孩儿惊魂未定的拉着男孩儿，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这是非之地。
　　“哈哈，真痛快。”少年仰天大笑，眉梢挂着一丝落寞，即使这样，也没有人能够看见自己呢。
　　百无聊赖的践踏着无辜的小草，他忽然听到一声怯怯的狗叫，四处张望发现在一棵矮树的后面躲着一只米色的小狗，应该是被刚才的狂风吓住了。他蹲下来伸手招唤那只吓坏的动物，对方迟疑了一下跑过去。他低头抚摸着柔软的长毛，在那双黑溜溜的纯净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金发碧眼的倒影。
　　动物拥有无垢的生命，比人类更接近自然，才能看到许多凡人无法目睹的神秘。他叹了口气，无法抑制心底的忧伤。难道只能在动物眼中，感受自己的存在么……
　　“巴比，巴比，你在哪儿？”远处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他站起来看见山坡的另一面，有一位少女摸索着前进，表情愈发焦虑，忽然脚下一滑，女孩儿象秋天里的树叶，无助的向前扑到，有着胜似叶子的轻盈。
　　他惊呼了一声，手心向上缓缓抬起，象捧托着宝贵的瓷器，那女孩儿失去平衡的身体仿佛落入了厚厚的棉絮中，毫发无伤。那只米色的小狗叫了一声，回应主人的呼唤，箭一般冲过去乖乖在女孩儿的旁边坐下，舔着她线长的手指，象为刚才自己的擅离职守道歉。
　　这时他才发现看似弱小的狗原来是导盲犬，而主人正是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想到自己是害人家差点跌倒的始作俑者，他不由的深感歉疚。低头抚摸导盲犬脖颈的少女突然抬了头，向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笑：“谢谢你刚才帮我拦住巴比。”
　　刹那间风住了匆匆的脚步，云消散了慵懒的身影，漫山的青绿停了摇曳的身姿，从不停留的时间仿佛凝滞了流逝。他张了张口，心口有暗流涌动：“你……看得见我？”
　　刚一出口便觉失言，他恨不得再唤来强风把方才话吹散。少女并不介怀，自嘲的说：“看是看不到了，但我可以感觉到你。”
　　他凝视着少女明澈的双眼，那双眼睛潋滟了秋水，黑的如同晶莹的宝石，却茫然无焦点，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他突然很想仰天长啸，终于，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了，尽管有着难以弥补的缺憾。
　　“我叫蓝歌，你呢？”少女大方的伸出右手。
　　他将手轻轻放在那如玉生烟的手心，知道对方感受不到丝毫的触碰，凝神幻化出凡人的肌肤和温度，难得扭捏的介绍自己：“毅陵，我叫毅陵。”
　　“毅陵……”蓝歌重复了一遍，露出明朗的笑颜，“真是个好名字。你住在这附近么？”
　　“不是，”他胡乱指了个方向，想到少女也看不到才讪讪的放下，急忙补充说，“不过我经常来这里。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刚搬来的，来看眼睛。”蓝歌回首指向不远处的一栋公寓，“那里就是我家，就在一楼，有空来玩。”
　　此时有位雍雅的夫人边走边唤她的名字，蓝歌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妈妈。”那贵夫人般的女子气质不凡，眉梢却蕴含着淡淡忧郁，拉着她的手低声嗔怪：“我告诉过你好多次了，不要在陌生的环境里乱走，很危险的。”
　　“没事的，我有巴比在啊。”蓝歌兴奋的说，“妈妈，我刚才认识了新朋友。”
　　“新朋友？在哪里？介绍给妈妈认识啊。”
　　“就在我旁边啊，”蓝歌的弦月眉不解的交织在一起，“你没看到吗？”
　　母亲举目四望，空荡荡的山坡上只有风在低吟，拂动着漫山的绿草象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自此，日子便有了期盼。数着星星渡过漫漫长夜的方式已觉得无趣，毅陵坐在树枝上仰望星空，脑海里全是那个温暖明媚的午后。白天也不用以变换花样的恶作剧来打发无聊时光，因为有一个人，以凡世的心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可是那名少女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曾整日整夜的守在那片绿波中，咀嚼着初次相识的时刻，视线一刻不停的环顾四周，希望那熟悉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就在他按耐不住焦急的心，考虑要不要潜伏到她家里一探究竟时，那袭雪白长裙终于显现，宛若九天下凡的仙子一般不染凡尘，飘扬的裙裾轻轻拂过那颗骤然加速的心，带来了惬意的凉风。
　　蓝歌牵着巴比慢慢走过他躲藏的绿荫，巴比头顶的黑色绒毛一颤，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对准了繁华树叶中的金发碧眼的少年，看到对方伸出手指靠近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导盲犬心领神会，果然一声不响。
　　就在他俯身准备跳下去制造一个大大的惊吓时，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仰头微笑：“你要吓唬我么？”
　　扑通一声巨响，神采飞扬而又张狂的少年极其没面子的脸朝下坠地，柔软的金灿灿头发里还夹杂了几片青绿的树叶。完了，形象尽毁。毅陵吐出一嘴的青草悲哀的想。
　　若不是那双星眸敛尽了辰光，宛如黑黝黝的洞口一般茫然，他几乎以为那笑靥如花的少女是在装盲来戏弄自己。侧身支起头，他凝视着蓝歌光洁柔和的侧面，想着如果那点漆眸子重显光彩，是一种怎样的动人画面。
　　“在想什么？”蓝歌扭头问，那仿佛希腊少女神像一般美好的面容正对了他，笑盈盈的唇角勾起一朵莲花，一呼一吸近在咫尺。他忽然乱了心跳的节奏，能想尽花样繁多的恶作剧捉弄世人的脑海，毫无征兆的，一片空白。
　　“那个，我在想……”他忙收敛了紊乱的心神，直了身子正襟危坐，胡乱抓过一个话题，“这几天去哪儿了？我都没有见到你。”
　　蓝歌微微发怔，继而浮起一丝狡黠：“你是在等我么？”仿佛看到了对方的手忙脚乱，她浅笑着转移话题：“去看眼睛了。我们就是因为这里的一位著名眼科医生才搬来的。”
　　本想问结果如何，但看到她眉梢暗藏的忧伤，毅陵就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空气的温度一寸寸下降，连娇艳的阳光也莫名失去了光彩。
　　“只是进行了初步检查，医生说还是有希望借助手术来恢复的。”蓝歌振奋精神的说，“其实失明了这么长时间，也习惯了。”
　　毅陵屏息凝神，异于凡人的眼睛渐渐凝聚晶莹的蓝光，那是一双护魂者才有的神目。那团氤氲的蓝气逐渐汇于少女的顶心，助他直窥蓝歌的记忆。
　　冲天的火光，仿佛地狱的烈火渗入人间，展露狰狞的面目。黑腾腾的浓烟染黑了一方天空，遮蔽了明月星光，也阻挡了女孩儿的视线，她看不到父母的身影，也看不到出逃的路，只抱了双膝嘤嘤啜泣：“妈妈……爸爸，救我啊……”
　　在那个原本天真无邪的年纪，她第一次直窥死亡的强大与可怕。
　　小女孩儿只唤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烈焰生成的烟火直逼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肺部再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她张大了口想缓解窒息的感觉，却吸进更多的烟气刺激着心肺，火辣辣的疼痛渐渐麻木了她的神经。
　　大滴大滴的泪珠宛如穿梭的雨帘，从目中簌簌流下，她竭力睁开眼睛，看清有无逃生之路，视线却愈发模糊，直至堕入完全的黑暗。
　　被火焰包围的房子外面，一对父母伤心欲绝，母亲全然没了平日的优雅，拼命挣脱消防员的阻拦想冲进去，嘶声力竭的喊：“我女儿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啊！”
　　可是稍微理智些的人都明白，这种火势已无法进去救援。
　　奇迹出现了：大门处的烈焰突然小了些，象是缺乏空气的助威，肆虐的火势逐渐平息，一个孱弱的身影摇摇晃晃走出来，宛如被人架了双臂扶出来一般，刚出大门就訇然倒地。
　　母亲冲过去抱住女儿的身体，见她只是晕倒，放下心来，搂在怀里失声痛哭。
　　后面的灭火人员疑惑不解的摇头，在这种大火的包围下，一个小女孩儿能独自脱离险境实在是……不太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
　　人群旁立了一位少年，金发碧眼，媲美骄阳的灿烂发丝与熊熊烈焰相映成辉，唇边挂着恶作剧成功的笑。刚才就是他架起女孩儿带离死亡的边缘。然而在凡人眼中，他只是虚空。
　　聚于蓝歌头顶的蓝光倏地飞回毅陵的眼眸，他惊讶的望着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渐渐把她和记忆中无助的小女孩儿重合。那时自己仅仅出于好玩，随意挑了所房子纵火，观赏半天，见那女孩儿着实可怜才出手相救，不久便将这件事和以前无数的恶作剧混在一起，淡忘了。而现在，已被遗忘的过往直直出现在自己面前，象极了命运轮回。
　　自己……竟然无意间造成了她的失明！
　　“蓝歌，”他困难的吞咽下口水，“你是不是觉得失明很痛苦？”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蓝歌愣了一下，抱着双膝仰望蔚蓝苍穹，良久才平静的说：“刚开始确实很难熬，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丢东西，走路即使碰痛自己也不肯让巴比引路……好像做了这些，我的眼睛就能重见天日一样。后来……就习惯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习惯了”好像一把利刃，狠狠的插入毅陵的胸膛，还伴随着搅动的刻骨铭心。他苦涩的说：“怎么可能习惯……”
　　“是真的。起初我每次发脾气，父母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吭声，他们总觉得亏欠我，若是当初不顾危险，把我救出来就好了。”蓝歌的语气始终平和，仿佛在讲他人的故事，“后来明白，自己的命运，不应该由他人承担。”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面颊微红：“不好意思，跟你说了这么多，恐怕你都听烦了吧。”
　　毅陵起身将手放在她的眼前，他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进行补偿：“你想重见光明么？”
　　“想啊……”蓝歌的眼角涌出一颗晶莹的泪珠，她将其抹去，像是为此歉疚的笑着，“我很想再看到这个世界。以前太小，不懂得珍惜……”
　　“那么一定要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你一定，可以恢复。”他的声音，充满了庄严的味道。
　　奇迹再度降临到这名少女的身上：经过一周的观察后，医生认为可以进行手术。解开层层纱布展现在眼前的，是蓝天白云的惊喜。重获光明的少女迫不及待的来到那个山坡上，希冀能亲眼看看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年，然而一片碧绿波浪的上面，只有她自己的白色裙裾在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