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纳西瑟斯》狐湄

4、四

　　我们三个人又一次戏剧化地坐到一起。KFC的空调开得很足，我感到裸露在外的胳臂和小腿泛起一阵又一阵凉意。点了三杯咖啡，没有人动杯。呆坐了一会儿，N一直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让我心里也变得潮湿。
　　你想怎么样？F开口了，带着倦意、无奈和轻微的忿怒。午后的阳光洒在窗外横平竖直的马路上，来往行人都带着遮阳帽或墨镜行色匆匆。S城难得的晴天。
　　我想生下来。N说，语气镇定。你开什么玩笑！F有些失态，引来许多探询的目光。我说你成心整我是吗，你自己不开心也要全世界人都为你陪葬是吗？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分手吗？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作主张的神经质，你们学文学的全是一帮疯子。神经病。
　　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朋友。N义正言辞地为我辩护。你的朋友，就是你这位好朋友深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宿舍胡言乱语说我始乱终弃望恩负义当代的陈世美出门也不怕被汽车碾死。他忿忿地看着我。
　　那电话不是我打的。我申辩。你别乱冤枉人，与Z无关，电话是我雇人打的。一次十块钱，怎么样够爽吧没料到你这么便宜吧？N说，因为激动而喘气。说吧，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已经把我的生活搞乱了，两年了我受够了求你放了我吧。多少钱你说吧。F说，眼神苍茫。我刚才看了，对面就是工商银行，我带着卡。
　　你无耻！N站起来，对着他的右脸给了他同样响亮的一个耳光，然后在众人的好奇和惊异中拉起我跑出了KFC。

　　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期间接了W两个电话，要我们注意安全记得吃饭按时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太晚。大姐姐似的叮咛。事实上她只大我们两岁。明晃晃的太阳照得我头皮发麻，N一直面无表情。我看着她扁平的小肚子，不明白那里面什么时候开始孕育了一个孩子。孩子。曾几何时我们相约永远不要孩子，这甜蜜的负担温柔的拖累。我们要一起行过千山涉过万水笑看世间潮起潮落永远不为男人流泪永远微笑永远美丽永远骄傲。直到，F出现。N的坠落借用物理学术语是属于加速度的。她向着那永无尽头的温柔乡坠落，带着飞蛾扑火的热情与决绝。类似某种信仰。这种信仰在她青春昂扬的生命里已缺失太久。你知道的，我如此贪恋那些抚摸，亲吻，还有泡沫一样的誓言。

　　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尽量小心翼翼地问到。
　　不知道，或许吧。我好累，我们去喝点东西。N推开路边一家冷饮店的门，兀自要了一杯加冰的苹果汁。随便喝吧，我请客。她说。我要了同样的东西，和她一起沉默地听完一首英文歌。天很快黑下来，我们打车回家，W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了。

　　N洗完澡后裹着毛巾被沉沉睡去。我靠在床头看书，拜伦诗选，第一首，《我的心灵是阴沉的》。
　　但求你的乐声粗犷而真挚，
　　也不要先弹出你欢乐的音阶，
　　告诉你，歌手呵，我必须哭泣，
　　不然，这沉重的心就要爆裂；
　　因为它曾经为忧伤所哺育，
　　又在失眠的静寂里痛得久长；
　　如今它就要受到最痛的一击，
　　使它立刻碎裂－或者皈依歌唱。

　　诗选的扉页，用蓝色钢笔轻勾了一个字母，H。想必是书主人的名字，我猜。N发出了均匀的呼吸，神态安静，与白天那个暴烈的她截然不同。她只是个迷路的孩子，被路边荆棘扎破了手，在血液带来的空幻中迷离沉醉。她终会醒来的。海水会抚平一切。想到海水，我下床推开窗。
　　窗外是寂静的院子，院子里有馥郁的月季。天边的一轮弯月像不知被谁人剪落的指甲，美人的指甲。在宿舍时，站在阳台上就能望到海。即便在夜晚，也能感觉到海潮在脚底翻涌。常常在臆想中任由身体和思维跟随海水一起涌动。仿佛海里有一个时光隧道，可以与过去相连。偶尔无眠的深夜，我站在阳台上眼望海水，双手合十，祈祷它带我回到从前。闪光的十六岁，被雨水淋湿的十七岁，还有初恋的十八岁，心碎的十九岁，离家的二十岁。

　　我的家乡X，这个一年四季变换着无穷面孔的小城。最美丽的是夏天，那些因为炎热而发白的街道，干燥沸腾。还有那条终点是白洋淀的河流，我遗失在河岸上的童年。台球厅、网吧，街道两边无数的小摊小贩，浓妆艳抹的发廊女，满街满巷的驴肉火烧，醉倒了刘伶和无数异乡过客的刘伶醉酒。我那神情高贵的母亲终日坐在街头，她有着任凭风吹日晒也无法摧毁的美丽。
　　母亲是我的血脉我的庇佑我的神和最初也是最为坚实的信仰。虽然外人眼中的我们时常因为不和而争吵。那些岁月年少的我常常因为无法平息的愤怒和激情离家出走。可在灵魂深处，她是我唯一的爱人。我唯一的爱，永久的爱。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任何一个男人。因为她我最终放弃远走，离开了那不被许可的初恋，来到她为我选择的Y大，读我喜欢的中文。想到能够补偿她为我流出的眼泪和染黑的白发，我总是很快乐。X因为母亲而永远为我所想念、贪恋和衷爱，尽管那里并不是她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