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似骄阳》斜玉为旁

2、第 2 章

　　“那时我尚在摇篮里孤独地懵懂，不知晓命运所有的馈赠和索取，都于暗中标好了价码。”

　　——《沧溟手札·帝王本纪》

　　夏季的天气翻脸如翻书，初时晴光万丈，转眼间已是阴云密布，银白的闪电如利剑刺透厚重的铅云层，雷声轰隆隆如同午夜的鼾意，无尽的雨水仿佛裹挟着另一个世界奇异的问候语，降临在江南的小镇，笃笃地在白铁皮的雨篷上奏响一曲悠扬乐章。

　　河水像时光流淌不绝，踏过石拱桥和雨水洗刷后发亮的青石板道路，一间红砖灰墙的小屋立在眼前，木质大门沉淀着岁月，门顶是镌刻着“素锦藏香”四个大字的红漆招牌，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铺里，有女孩懒洋洋地在黄花梨木的柜台上趴着，曙光色的长发松散铺了满桌，双目半阖似乎浸泡在梦里，手指拨弄着一株淡紫色小花纤细的根茎，清幽的香气浅淡地留下一缕，低低徘徊在鼻尖，她感觉到泥土的潮湿，幼芽顶破土层的欣喜，晨间绽放的羞涩与静美，种种滋味，像门外浅浅的水洼，雨珠滴落时荡开细细的涟漪。

　　一阵叮铃铃的脆响穿透了密密的雨帘由远及近，水花哗哗溅落，是自行车破开积水，挨着石灰砖瓦墙停在雨篷下。身穿墨绿色邮政制服挂着工作证的年轻男孩跳下车，一边甩着头上的水珠一边推开店铺的大门向里走，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女孩身上。

　　察觉到脚步声，女孩慢慢睁开眼睛，支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半梦半醒间她偏着头对走近的男孩露出一个微笑，声音缱绻散漫，“早啊，叶昶哥哥。”

　　还早？男孩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式微，现在是下午三点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墨绿色的邮包拉链，翻出快件盖在柜台上，“你的书到了，那本叫什么来着，《纳粹理性批判》？”

　　“纳粹什么鬼啊……是《纯粹理性批判》。”被叫做式微的女孩揉着眼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生意上门之前，几点都一样。”

　　“你呀。”叶昶无奈地摇了摇头，指节敲了敲桌子，“这几天别闲着，我听说过两天有一个旅游团要来，你先准备好，可别到时候生意上门反倒做不了。”

　　“我可没闲着。”式微仰着头不服气地争辩，朝房里面靠墙的储物柜大手一挥，“看好啦，哥，东西都收拾好了，我的情报是一手的。”

　　男孩惊讶地扬眉，大踏步走到墙边，纤长的手指摩挲着墙壁上脱落的墙纸，上面已有了点点青斑，是梅雨留下的痕迹，他转过身看着登时陷入装死状态的女孩，不住叹气，“式微，你收拾的时候能不能彻底一点？”

　　“我真的收拾过了……但这些要刮掉，实在太困难了。”式微靠着椅背幽幽地说，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

　　叶昶叹了口气，“也是。我来吧。”

　　“叮铃铃——”

　　式微刚想说什么，屋内就传来了电话铃声，她跑进屋内接起：

　　“喂，您好。是，素锦藏香，茉莉熏香？好，我过会儿送到。”

　　式微走到储物柜边，踮起脚尖取下顶部的两个圆形瓦罐，夹在腋下，又拉开抽屉，取出小匣子走回柜台。

　　放下瓦罐，式微从小匣子里拿出特制的银匙和油纸，拧开瓦罐盖子，轻轻舀出两勺在油纸上洒出一个圆圈，再滴加三匙棕黄色的蜂蜜，均匀地搅合，又撒上淡蓝色的碎屑，折好油纸四角，用红绳扎紧。

　　“哥，我去送东西，等会儿回来帮你。”

　　式微拎起油纸包冲里面喊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从角落里抽出黑色的大伞，抖了抖灰尘推开门跑了出去。

　　她的脚步太急，溅起的水花折射出身后一双窥伺的眼睛。

　　暗影立在巷口，勾唇微微一笑。

　　“找到你了，小老鼠。”

　　雨势渐止，迷蒙的雨雾从斜斜的瓦檐边退开，空气里带着湿气的香味钻入鼻尖，式微穿行在曲折幽深的巷弄里，脚步顿在一户低矮的平房前，抿着唇盯着下锁的卷帘门，想了想把油纸包挂在门口的信箱前，转身离去。

　　只是这一转身，她便呆在原地，再难迈动步伐。

　　耳边掠过的阴风吹乱长发，眼前的小巷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分裂，一个路口，两个路口，三个，四个……

　　无数条路径都呈现出惊人的一致，连爬满墙头的藤蔓都完全相同，所有景象在眼前如万花筒急剧旋转，所有色彩溶解在漩涡中无法分辨无法细数，带来的只是晕眩。

　　前前后后，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脚步虚浮，骨骼关节格格作响，每一根汗毛倒竖着，握紧的手心被汗水濡湿。大脑在海量涌来的画面下几乎瘫痪，本能强行支撑住摇晃的身子，式微拼命向前奔跑想要离开，每一步像踩在流沙，踩在狂风卷起的浪尖上，却始终追赶不上分裂的速度，只能一遍遍地奔跑，一遍遍倒下。

　　虚幻的空间里，只有触感是真实的，每一次倒下都清晰地疼痛着，提醒着自己经历的不是一场梦，她宁愿这是一场噩梦。

　　有一股无形的力捆住她的脚尖，式微终于筋疲力尽，浑身伤痕地倒在无限扩张的水洼里，她试图爬起，却被那股力量硬生生拖曳回去，膝盖和脚踝磨出血痕，水洼泛起一阵刺目的鲜红。

　　未知的阴影覆住全身，黑色的军靴映入眼帘，式微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住那双脚，堪堪抬头，却觉得所见如同幻觉。

　　黑袍紫发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紫罗兰般的凤眸微微眯起，潋滟的光芒勾魂摄魄，眼边重紫绘就的花纹一路蜿蜒到耳边，华美的罂粟花图案犹如恶魔的吻印，斜飞入鬓的长眉扬起精致的弧度，薄唇带了玩味稍稍挑着魅惑人心的笑容。

　　如同猎人接近落入陷阱的猎物，男人俯下身逼近她，浓烈的曼陀罗香刺激着鼻腔，随着他的靠近越发鲜明。

　　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男人眼角眉梢的笑意深刻入骨，在式微反应之前，那只手顷刻改变了方向，粗暴地握住她纤细的脖颈，毫不容情地将她的头压入水洼中！

　　没有任何防备，她一头扎进水中，她拼命挥动手脚的挣扎像是徒劳，呼吸逐渐困难，窒息感钳住式微不肯松开，眼前渐渐失去了光亮，在坠入深沉的黑暗前一颗，她的头突然被带出水面。

　　“咳咳，咳咳。”式微大口大口呼吸着氧气，雨后清新的凉气钻入肺中给她以解救，然而获救还不到三秒，那只手再次狠狠将她的头压入水中！

　　如同被水蛇紧紧缠绕，式微再次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的间隙不知有多久，式微被拎着脖颈站起来，她已是奄奄一息，强硬的力量使她的脸转向，探究的目光扫视着式微失去血色而惨白的脸颊，男人直视着她的狼狈不堪，潋滟的眼波里映出蝼蚁般本能的恐惧。

　　伴随着一声冷笑，男人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她的头重重地砸在血水里，痛得几乎昏厥。

　　男人嘴角噙着笑意把她扶起，她犹如提线木偶任他摆布，模糊视线里只有男子垂下来的一缕深紫色发丝，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揪住发丝狠狠地一扯。

　　“啪嗒”，她数不清多少次地倒在水里，反抗的后果也很明显，只是吃苦。但她不能连这些都不做，就听凭人欺负，她一贯的骄傲不允许。

　　耳边似乎听见轻笑，男人缓缓蹲下身凑近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将她包围，低语似夜色里奏响的小提琴，近乎呢喃的缠绵语调，吐露出让人绝望的残忍词句，“你想要什么死法，小女孩？”

　　式微没有说话，她听不清也不想听，只是挣扎着抓住他的长袍，指尖却在握住的一瞬只余下空气，怔忪间那抹深紫已然退去，徒留耳边一句迷离低语：

　　“小女孩，很好，我给你杀死自己的权利。”

　　双眼猛然睁大，式微不可置信地展开手心，沾满了泥土，全身力气突然都回来了，举目四眺，郁郁葱葱的树木，投下浓密的绿荫遮挡住每一线阳光的渗透，向上扭曲的枝桠犹如一只只穿过坟墓伸向阳光的鬼爪，她身下是带着湿润的泥土，隐约感觉到一点冰凉，伸出手就触及刀鞘的温度。

　　雨水，巷弄，小镇，还有那个恶魔般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

　　鬼魅藏身般的恐怖随着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无限放大的式微的耳边心间，树荫笼罩住她的全身，她慢慢地直起身子，眼底全然是震撼和惧怕。

　　这里又是哪里？！

　　式微撑着树干爬起来，粗糙的树皮硌得手疼，可比起之前在雨中的小巷里遭受的痛苦，这什么也算不上。她抬起头望着这片遮天蔽日仿佛没有尽头的密林，心头如同一团乱麻。

　　青灰的巷弄，红砖的墙，淅淅沥沥的雨……犹如站在时光隧道的入口，式微的脑海里无数画面奔涌而来，她试图从中找寻到一点点关于这片森林的记忆，却都是徒劳。

　　她从未没有来过这个地方，看这些植被和脚底松软的土壤和枝叶，应当是热带雨林了，她生长的小镇附近当然不会有这样大片的热带雨林，那么一定是在赤道附近的地方……

　　突然就从江南变成了热带雨林，难不成是穿越？

　　式微被这个荒诞念头吓了一跳，如果穿越真的存在，那一定是超自然的力量了，例如魔法。对于魔法，她之前从未见过自然也不敢肯定。可在小巷里所遇到一切都说明那个男人的不凡，由不得自己不信，也许他真的有穿越的能力！

　　式微猛地抬头，头顶层层枝叶纠缠覆盖，没有任何光线能穿透它的阻挡，只有深重的寒意不断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如掌心匕首的温度。

　　式微左顾右盼，最终咬了咬牙，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地方，所学的知识告诉自己，热带雨林平静的外表下危机四伏，她又不像科考人员带齐装备补给，撑不了多久的，必须找到河流或居民才有办法生存。至于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恶劣的行径，目前是找不到答案的。

　　对对对，找路出去。

　　想好下一步，式微恢复了镇定抓起匕首要走，忽然就听见了一阵“嗒嗒”声划破林中的寂静，令地面如同地震般颤抖，她警觉看向远处，黑暗中隐约蕴含了一股疯狂且充满杀机的躁动。

　　一股心悸从脚底升起，躁动更近，式微连忙找了棵粗壮的大树躲下，从树背只露出个脑袋察看情况。

　　三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里现出了踪迹，式微连忙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叫出声音，即使实在最可怕的梦魇里，式微也没有见过眼前的怪物：黑色的身躯壮硕无比，迈动的四只蹄子带起飞扬的尘土，涎水自长嘴的间隙滴落，不断发出暴躁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