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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莲花的幔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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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楼深处一间僻静的厢房中,火炕烧得暖融融的。脱去了灰狐子皮袍子的阿泰郡主萧纯敏望着窗外出神。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南国真是那么美吗?
“郡主,您来看看。这些宋朝的绢丝布帛真得好漂亮。就是太薄了。”萧纯敏闻声转身看时,小婢古兰正捧着一件绿底芙蓉花纹的汉服摸着。“傻子,雁门关内没有关外这么冷,哪用得着穿毛皮裘袄啊。这衣服你哪里去弄来的?”
“将军刚送来的。”
“希达?”萧纯敏心内一暖,“亏他想得周到。此去关内确实不能再穿我们契丹的衣服了。”
“郡主您的事,将军哪点想得不周到?”古兰接口道。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嘴啦!”萧纯敏脸上泛出一抹绯红。
“您又脸红了。我们契丹女子向来敢爱敢恨,喜欢就是喜欢啊,有什么好害羞的。何况我看太后娘娘也早有意将您嫁与将军,就只差宣旨了.....”
“好啦!快把衣服拿来我试试,别竟说些有的没的。”萧纯敏拿这贴身小婢没办法,只得拿话岔开。
古兰吐了吐舌头,服侍着萧纯敏换过汉服,对镜照了照。萧纯敏道:“只怕这发髻也得重新梳了才真象是关内人呢。”
“看我的!出门前,奴婢可是学了几手呢。”古兰不仅嘴巴利害,手脚也是如一的麻利,片刻便将萧纯敏一头青丝梳理得平顺服贴。眼前的萧纯敏哪里是契丹郡主,俨然已是宋朝贵胄小姐。
主仆二人正说笑忙碌着,门外兀都金禀报:“郡主,耶律将军请见。”
“请。”
耶律希达一进门正待说话,却瞧见着了汉服的萧纯敏不觉怔了怔,喃喃道:“这样才好。”
古兰偷笑问道:“什么才好?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
古兰终于忍耐不住“卟哧”笑出了声。那耶律希达这才转过神来,自觉失态也有些挂不住脸来。
“怪不得太后要把郡主许给您呢,您二位还真是脸薄得紧!”
“死丫头!还不去给将军泡茶。”萧纯敏佯怒骂道,转眼又瞥见耶律希达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急忙轻叱了声,“希达!”
古兰笑着溜出了门。屋内两人顿觉有些尴尬。“阿敏.....”喊了声,却又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全都准备好了吗?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心知耶律希达肯定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可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打破尴尬的局面,萧纯敏轻声说着却不去看耶律希达。
“阿敏,你真不该来。”
“什么?”
“你该在南京好好做你的阿泰郡主。万里征战不适合你。”
萧纯敏怔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慢慢走回软榻边立着。原本已被包裹起来的心仿佛被人用锐利的匕首划开了一道缝隙。
“小时候起你就不喜欢打仗。”
“那是因为一打仗就看不到我父亲。”
明明知道只是一个用来掩饰的借口,可望着萧纯敏兀自坚持着的背影,耶律希达不忍地蹙了蹙眉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契丹女子哪有那么娇气,不说旁人,我几位姑姑为了国家南征北战不落男子之后,我哪里可以安怡地呆在家中啊。”萧纯敏说着转过了身,慢慢坐了下来。神色也回复到平常的样子。耶律希达不错眼神的看着,似乎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些什么来。可她却已喜怒不行于色了。他只能暗叹了一声:
“我随扈从军这些年总盼着能见着你,可总也没见着,你去哪里了?”
萧纯敏抿嘴一笑:“我也从军了。”
“什么?!”
“前年大姑母奉命去镇守西北边塞,父亲令我同去......”
“小时候教你的那点武艺在战场上怕是不管用吧?”
“小瞧人。不信我们比试下?”说罢萧纯敏站起身来。“不用了吧,万一伤到你......”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影侧泻而来。耶律希达熟练地拔出佩刀一挡,只觉握刀的虎口一麻,长刀竟脱手落地。
“这是对你的惩罚。”萧纯敏神色得意地说罢随即走上前来查看着耶律希达的手掌。
耶律希达顺手抓起白练一看:“冰蚕丝的?”
“是太后赐的。”
“怪不得呢。”
“你是不是还是不服气来着?”
“哪里有!”
又是艳阳高照。
雁门关前挤满了人。城门上八面威风的站着一位参军,此刻正大声训示着兵卒:“你们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别一会儿出了什么岔子,将军追究下来可别求饶。”
“头儿放心!跟着老将军这么多年,这‘杨家军’的规矩还能坏了不成。”
“总之小心着!错不了!”
原来如今镇守雁门关的这位督军,正是当年辽宋大战陈家谷却不幸被奸险小人害死的杨业大将军的儿子——杨延昭。
辽宋两国停战多年,但杨延昭仍怀疑这份平静正是大战的预兆。左右权衡之后他决定派出亲信出雁门打探虚实。却不防那萧太后下令驱逐关内人事,所以那些亲信将士不得不打道回府。
“海山,你探察的情况怎样?”
“属下还未及到檀、顺、蓟州就被逐了回来。一无所获。”
杨延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目光睃向立在一旁的其余亲信。海峰低头微微思忖了一下,抬眼道:“属下奉命乔装成镖师在雁门附近各州暗中窥探,观那州府尚无异常,军队征调也无异动。只是行至朔州时遇着匪类在城内作奸犯科,那朔州刺史明着捉拿贼犯,下令封了城门,进出受阻,商贾走卒滞留城内。属下瞧那阵仗竟不是等闲的缉拿犯人所为,竟似......”话至此,海峰突然没了声,揣踱着该怎样表述。那杨延昭也若有所思的沉着脸。
“竟似什么?老四总是不把话说完,让人听得干上火。”海青嚷道。一旁的海山扯了把他的衣摆,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场面沉默了小半支香的时辰,海峰终于接着说道:“竟似对属下等人此次出关有所提防。假讹了捉匪的幌子,实则暗中窥伺我等。”
语罢,杨延昭眉头更紧了些。海青竟也不敢再莽状出口。一直未曾开腔的海玉这时才步出接口:
“雁门关虽然隔断契丹与我宋朝疆界地域,实则这些年无战事时这关内关外百姓往来、商贾贸易并无约束。将军派遣属下几人前去燕云众地刺探,料那契丹萧后也必早在关内安插下眼线耳目。我等兄弟虽并未编入军藉,却时常随将军身前身后,想必已是被人瞧于眼中。所以只要稍一动作便立即被密报于他。”
杨延昭点头道:“我才得知契丹驱逐流民入关时,也已想到此点。看来日后处事还需更慎密些啊。罢了,你们也乏了,先下去休息吧。”
四人闻言出了屋子。海玉悄悄一碰海峰手肘,二人心领神会地放慢了脚步。待那海山、海青渐渐走远些了,海玉问道:“四弟,这趟去朔州可有......”
海峰轻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都快有九年了,小云她也该有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说不定我们见了面都不相识了。”海玉坚涩地说道。
“二哥。”
“算了,人不与天争,一切都是天注定。”海玉叹着气。
“其实我真羡慕二哥你。”
“怎么说?”
“我们四个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打小被老将军收养,将军转战南北,我们也就跟着东征西伐、出生入死。我们三个都是孤零零的一个,可你不一样。你有小云妹妹。虽然暂分离,但你们既有兄妹之血脉缘份料想断不会今生遇不见的道理。”
“四弟也别拿话来安慰我。当年朔州被契丹攻下后,城里一片大乱,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能不能活下来都不敢说啊。”
海峰一时语塞,伸手拍了拍海玉的肩头。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大待。突听一阵喧哗。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行进于大道上。仔细看时,马车上下仆役竟均是妇人。
峰、玉二人对视一眼,均心道怪异。于是索性立定道旁冷眼相看。
只见这几辆马车分红、白、青、金四色。尤其是那辆行于最后的金色大车,鎏金錾丝的织锦车顶子、饰着金色莲花细草纹的车幔边缀着一色珠链丝涤。显出与前三辆马车不同的气势作派来。
“可真招摇。”海峰暗笑道。
见那车队在“回春客栈”前停下,海玉也笑道:“似乎还有好戏看。”
果然,只见当先的红幔马车上跳下一名及笄小婢,站在门外冲着客栈里尖声嚷着:“有人没有,出来个回话。”
话音刚落早有掌柜模样的跑了出来应道:“有!有!有!小姐有什么吩咐。”
那婢女两眼朝天一付居高临下的表情:“把客栈里的闲人都赶出来,让我们住进去。喏,先拿这些银子去买些上好的软缎,把床上的铺盖卷都换了。剩下的钱去置备些清淡又不失鲜香的晚饭来。”说着摸出一锭成色十足的银元宝递与掌柜。
“不!不!不——”那掌柜脸如死灰推开送到眼前的元宝,“小的不敢收......实在是店内已经住满没有空房了。”
小婢一脸不耐烦地骂道:“没听明白啊!不是让你把人都赶走吗?这客栈我们包了!银子出双倍!”
那掌柜的此时已是一脑门子的汗直汪汪地往下淌:“这,这不成啊。这客栈住...住满了。”
那婢女见掌柜死活不允“噌”的一声拔出双剑,明晃晃地搁于掌柜肩头道:“你再说个‘不’试试!”
“小姑娘脾气还真大嘛。”海峰冷笑着正待上前,却被海玉在旁轻轻拉住:“不用你出面。”海峰一怔,只听客栈里有人高声叫道:“掌柜的!”音色浑厚响亮,隐隐带着几分威严。
“哎哟喂!”那胖掌柜一听这声音竟再也站不住了,腿一软就势跌坐地上。小婢见此情景,轻咬银牙,恨恨地撤剑一指从客栈里缓步走出的褚衣男子:“你是谁!”
“你问我?”褚衣男子阴沉着方脸,不见喜怒地反问道。
“除了你还能问谁!我看你是存心找打!”说着身形一闪,双剑挽着剑花便向男子刺去。
“住手!”这时才闻红色马车内有人娇叱。可那剑势焉是说收就收得住的。就在剑尖距男子胸前还有一寸距离时,只见那男子左手一抬,衣袖内似有一物一探而出瞬急又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小婢手中长剑双双落地,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声。
“那你年纪不大,还欠管教。就且轻轻教训你一下。他日若再如此仗势欺人,休怪手下不留情。”男子冷冷道。小姑娘看似素日嚣张怪了,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拾了剑便打算奋力一搏。
“还不给我回来!”红马车内冷冷斥道。小姑娘怒睁着一双杏目,怨毒地瞪着褚衣男子,却又不得不退后走回马车边。车内声音又起:“多谢这位大爷教训小奴!”
“好说!”男子辨出话语中的含义,不卑不亢的说道。
“走吧!”马车里发了话,一行人连带四部车辆便折转方向而去。
海峰抱拳看着褚衣男子转身没入客栈深处,道:“看来这次流民入关,倒也是龙凤混杂啊。”
海玉笑了笑未说话。海峰又道:“敢在雁门闹事的人还真不多。”
“他们也未必想在雁门闹事。”海玉道。
海峰疑惑不解的望向海玉。“只是感觉。”海玉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暄嚣的一整日终于过去了,雁门关徐徐落下。初春的夜风吹得人瑟缩发抖。城,静了下来。督军府中,白衣劲袍未褪,英毅俊眉未舒,杨延昭负手立于窗边。海氏兄弟一旁伺立。
“今日大批流民入关,城内可还安稳?”
“没什么大事。磕磕碰碰的小事到是不少。”海山肃声回道。
“今后几天恐怕人会更多,你们更要小心巡视着些。”
“呃......”海玉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吧。”杨延昭转身望着海玉道。四人之中海玉个性最为持重,思虑也最为周全。是以,杨延昭颇为倚重。
“今日我和四弟倒看到一件事,只是不知算不算得是大事。”
“哎呀!你说就是了!”海青大嗓子不耐烦的一嚷。
海玉冲他无奈的笑道:“城里似乎来了许多绿林人士。今日我和四弟就眼见一伙女子声势浩大的投宿客栈,又与另一伙人发生了点争执。”
“绿林中人?”杨延昭道,“你看他们的样子在此地是意欲何为?”
“照属下看来应该只是路过。”
杨延昭略点了点头道:“派个人去探探吧。可知他们在何处落脚?”
一旁的海峰忙驱身向前道:“属下知道,就由属下前去吧。”
“不,你还另有差事。就让海山去一趟吧。”
海山颔首领命。杨延昭安排好这桩事,这才转身对海峰说道:“明天一早你去京城雍王府替我带封信去。”
“是!”
回春客栈里,古兰正端着铜盆出房,蓦地被站在门边的人吓了一跳。手中一抖盆内水也泼溅了些出来,濡湿了那人皂青色的长靴。“将军!”古兰跺脚嗔怪道,“您站这儿干什么呐,唬我吓一跳!”
耶律希达嘿嘿一笑,轻声问道:“郡主睡了?”
古兰会意地笑回:“没有,在看书呢。”
“噢。”
“您不进去?”
“不,不了。我只是来看看,看看。”
“原来只是来看看。您和郡主还真有意思。您巴巴地来只是在门外看看她。她才又要我去看看将军。”
“真的?她让你看我去?”
古兰终是绷不住“卟哧”地笑了出来。“你这丫头!”耶律希达拿这小婢颇有些无可奈何。
“古兰,出了什么事?”屋里萧纯敏听着声响问道。耶律希达忙摆摆手,示意古兰莫要说他在这。
“噢——有人上我不要告诉您,他来找您。”古兰冲着耶律希达吐了吐舌头。
“谁?”
耶律希达无奈,举手佯怒冲古兰挥了挥拳头。小丫头笑着跑开了。
“是我。”耶律希达推门而进。
萧纯敏放下手中的书:“希达,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只是白天耶律信长说有一伙子来历可疑又甚是嚣张的人要来抢我们的店房住。怕是我们这行人数众多,被人瞧着起了疑心。”
萧纯敏正待说话,门外有人轻声回禀:“耶律信长求见。”
“快快请进。”萧纯敏边起身立侯,边冲着耶律希达嫣然一笑,神色间竟透着些许顽皮。耶律希达不觉一愣,瞬及方明白。方才自己与萧纯敏说话时,她并未起身礼让,只是随意的依了平日私下之态盘坐于炕上。及至耶律信长请见时,她才敛衣而起。可见阿敏并未将我当成外人!想至于此,耶律希达心下灿然,回望萧纯敏的眼神亦漫出灼灼喜色。
而此时萧纯敏早已收起那抹小儿女之态,轻抬双手虚扶起耶律信长:“将军往后于小女无须行礼了。论辈份敏儿还需尊将军一声世叔呢。”
那耶律信长也不是拘泥细节之人,再加上萧纯敏言辞中已自称闺名以示晚辈敬重之意,于是他也沉稳微笑道:“郡主召见可否是为下午争执宿店之事?”
“正是。依将军所见,那伙之是何来历?”
“瞧那样子,行止乖张多半是江湖中人。”耶律信长果然历练丰富,单单一句话便释了萧纯敏与耶律希达盘恒于胸中的疑虑——没有惹到宋朝耳目甚好。
“我们此行奉命入得关中,不知太后是不是觅得绝佳的先机,又有无周密的计划?”耶律信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萧纯敏听罢,微笑着转身从火炕内侧随身的皮囊内抽出一封信函递与耶律信长:“这是太后书予将军的密函。”
耶律信长恭敬接过后用眼神征询着萧纯敏,眼见阿泰郡主微微颔首应允后,急急打开密函细看。初时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尚还能保持稳重正襟之态,然而看至大半,耶律信长持信之手竟有些许颤动,颜面之中也现出异样的色彩。
萧纯敏与耶律希达相视默契而笑,各自回想起当初从萧太后那得知此行作为时的样子,恐怕较之耶律信长更为激动些吧。
“此计若然成功,我大辽圣祖数十年一统天下的夙愿指日可圆!”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默念道。
“天色已晚,依太后所言,我们务必尽快入川谋划。今日与那伙江湖人撞见,想必已经引起雁门关里宋军密探影报的注意。想来,也是敏儿顾虑不周,未及想到随行过多必惹眼旁生枝端。一会儿还烦劳将军回去与燕云众士吩咐下去,令大家分散而行,下月初三青城县落马铺汇合。”萧纯敏收敛激荡而起的情绪,将心中决定道出。
“遵令!”耶律信长应声而退。临出门前,将萧太后密函拢于火烛中燃尽。
待他退出关上门后,萧纯敏斜眼望向耶律希达:“怎么都不说话。”
“要说得都被你说去了,就省了。”
萧纯敏“卟哧”笑着,扁了扁嘴道:“那下回我不吭声,让你说去。”
“不好。”
“怎么不好!”
“你说得比我好看。”
“好看?!”萧纯敏歪着头瞬着耶律希达,转尔明白了少年的意思,脸上慢慢浮出两岫红云。
“今晚好生歇着。明天开始我护你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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