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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雪之欢 ...

  •   永乐三年,腊月的金陵是琉璃世界。清馨园湘竹失翠衣,空枝着梨花,寒气弥漫于天地间。我凝视着白瓷瓶清水供着的色如胭脂般的红梅,没想到江南佳丽地竟会下了三天三夜塞北才有的鹅毛大雪。我缓缓斟一杯梅花酒,玉醅溶溶,散发着清洌的香气,倒映着亮晶晶的烛光,熟悉的场景,只是今夜我燃起红烛所要等待的那个人却不是他。
      我的爱情已经随着他烧焦的身躯被永远地埋葬在黄土之下,梅山贤陵,他最后的栖身之地,与承乾宫不过数里之遥,可是我只能无数次想象他的陵寝的寥落景象。
      “夫人,您真的决定了吗?”韩嬷嬷沟壑纵横的褶皱里堆积的是无尽的担忧,“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三年多的幽禁生活消耗掉了她大半的生命力,双鬓早已全白,她佝偻的身躯多走几步就喘得厉害。
      玉簪与金钗俱是低头,飞快地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终是金钗沉不住气,道:“夫人真的打算委身燕贼——不,永乐皇上吗?”
      “皇上就是皇上,没有必要加前缀。”我再看一眼红梅,我终究是没有梅花的高洁,坚守住珍贵的纯贞。心已死,活着的不过是依靠仇恨支撑的躯壳,苟延残喘。三年了,多少追随他的忠臣良将和他们无辜的家人惨遭荼毒。黄子澄和齐泰都被“族诛”。大将铁炫被割鼻削肉,一刀刀地剜死。方孝孺被灭了十族,八百余条性命呀!方孝孺在临死前做了《绝命词》“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三纲易位兮四维不修。骨肉相残兮至亲为仇,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悲愤难平的惨烈心绪令人不忍卒读。更令人切齿的是,忠臣们的妻女被发往教坊司,充为官妓,任人凌辱。士可杀不可辱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难却无能为力。而那些无耻地叛徒景清、纪纲、薛京有滋有味地活着,趾高气昂地居于高位,为新天子歌功颂德。还有我最大的仇人朱棣,他如今已是万民景仰的永乐皇帝,坐拥天下,恬不知耻地接受四海的朝拜。哼,什么真命天子,不过是弑君篡位的罪人!我冷冷一笑,父皇曾经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是的,我唯有好好活着,唯有活着,我才能……我拿起盖在桌上的菱花镜,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姣好的容颜,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朱棣不是自诩自己是盖世英雄吗?镜中的美人温柔如水的眼眸里泛起邪恶的涟漪。如今的我虽是素衣清雅,但却不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月宫嫦娥,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缥缈云间温婉多情的巫山女神,向楚襄王自荐席枕。
      卷耳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深深看了我一眼,道:“亥时,张诚会引皇上来。”
      我接过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的犹豫。这碗药是燕德散,是我让卷耳配的,主要成分是红花,喝下后终身不育。
      黄莺儿走过来,道:“夫人,都准备好了,请您去沐浴吧!”
      我微微颔首道:“好。淑贞怎么样了?”方淑贞是允炆的贞妃,自从他以身殉国后,就与僖妃黄莺儿、贤贵嫔佘翡翠、惠贵嫔曹环佩随我剪了青丝长伴古佛旁。不过,我违背了当日的毒誓,从春天起就蓄了发,到如今已是长及腰际的一头乌发。
      黄莺儿叹道:“还是那么着,在清馨堂的玉观音前跪着诵经,仍人这么劝都不起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淑贞说她要为夫人您请求佛祖还有先帝的饶恕。”
      我无奈地笑了,这个淑贞真是让我拿她没办法,和她死脑筋的爹爹方孝孺一个样。首阳山的伯夷二人固然让人敬重,可是除了留一个虚名在人间,于事无补呀!她分明是责怪我的变节,我又何尝不想为允炆留得这份冰清玉洁。只是,这事由不得我。文奎,自从去年除夕被朱棣派人带走后至今去向不明。文奎可是允炆唯一的骨血呀!我拼了命也要保他周全。
      浴桶里的水温正好,我撩起水中浮着的梅花花瓣,白的如雪,红的似血,强烈对比的颜色让人触目惊心。
      莺儿跟在我身后,道:“夫人,你别去了。我们不怕死。燕贼要杀就让他杀好了!”
      莺儿是个很忠心的人,我看了一眼站在两边朝我屈膝施礼的翡翠和环佩,她们可未必想死,淡然地道:“我们死了,奎儿怎么办?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劝了。先退下吧!”
      水滑过我细腻的皮肤,似丝绸一般的柔软,泪终是不争气地潸潸而下。但现在不是我伤心的时候,我擦干了泪。仔仔细细地洗罢后,我换上了绣着粉红色荷花和碧绿色荷叶的白色棉裙配绣有荷花荷叶的棉上衣,反绾的发髻留了一瀑头发披在肩上,插上嵌猫眼石莲形珠花、云纹银簪和银步摇等头饰,手上带着嵌翡翠水云纹银镯,脖子上戴着镶宝石的银项链,腰间挂着双鱼戏珠的玉佩,用眉笔细细描了眉,扮上飞霞妆。这是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的,那一日与朱棣在明月楼诀别时的装束,希望还能勾起他的旧情吧!
      旧情,只要他对我还有一丝的旧情就足够了。可惜,我对这一丝的旧情都没有把握。三年了,自从那日我断发出家后,我与他再没有见面。我还记得他气得发白的脸色,震怒道:“好你个徐如铃!朕此生绝不再踏足承乾宫一步!”说罢,他甩袖而去。三年了,据说他有无数的新欢,是坤宁宫的掷棋说的。我同父异母的大姊徐妙锦已经贵为皇后,她偷偷派人来照拂。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枚棋子,替她与年轻的妃嫔们争宠,为她铲除异己,帮她维护尊贵的地位。掷棋无数次地给我暗示,若是我愿,大姊就会助我一臂之力。虽然我知道若非她的维护,承乾宫一宫的人也会遭到朱棣的屠杀,但是替她人作嫁衣裳,失去自我,我实在不情愿。可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不管了,棋子就棋子吧,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我缓缓地起身,卷耳尾随其后。雪已经停了,雪后的深宫真是干净,可这干净的表面下却是暗潮汹涌的肮脏。走在园里覆雪的小径上,我与卷耳都没有说话,岑寂得只听见踩在积雪上的吱呀声。到了后门,卷耳轻声道:“夫人,卷耳就送到这里,余下的路要您自己走了。”我微微一点头,轻轻地跨出了门槛,这是艰难的一步,跨出去就别想再回头。
      宫巷阴湿寒潮。承乾宫是后宫的禁地,连宫外的长巷许久都没人走过了。鞋子早已濡湿,寒气从足底逼上来,双膝隐隐作痛,我几乎要跪倒在地。倚着冰凉的宫墙,我白色的裙裾在寒风里飞扬。风吹过,送来的不仅仅是刺骨的冷,还有坤宁宫清宁殿上喜庆的细乐。今日是阖宫夜宴,只不过坐在主位上接受王公贵族恭贺的人却不是允炆和我了。权力的翻云覆雨只在瞬间,当日何尝想到我们在不久的将来会阴阳永隔,一个含恨自焚,一个凄凉度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注定滋长阴谋与算计,我设下了香喷喷的诱饵,静静地等待着鳄鱼的上钩。
      时辰还早,我轻轻地触摸着宫墙,低声唱着歌:“柳絮静,凝细玉。笛奏落花佳曲。歌曼妙,转裙裾,紫钗斜乱珠。沉香重,薄纱红,欢宴酒盏横弄。留碎影,去年华,梦长天子家。”《更漏子》里的更漏流下去的不仅是我的年华,还有我所有的欢乐。伤感溢满在词里,他死了,我断肠,年年伤心。
      双眼矇眬,我还记得,那一日我被允炆册封为皇后,与他并肩坐在乾清宫,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情景。他说,“如铃,你是我的明月皇后,我朱允炆今生的唯一!”誓言仍在耳边回荡,他的温润如玉的风姿仍在眼前飘飖。当时的我们是多么幸福,怎么可能想到六个月后朱棣会挥师南下直捣金陵。那个时候,李景隆的捷报飞传,“不日就可踏平北平”;那个时候,我又有了允炆的孩子。那时当卷耳告诉我有了身孕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允炆得知后更是欣喜若狂,抱着我打着转儿……可是,幸福太过短暂了。
      “夫人,夫人!”有人在我身后低声唤着我,是张诚的声音。他的话语里含了一丝的歉意,“奴才,对不起夫人。皇上暂时来不了。”
      我背对着他,沉寂的宫巷里,听到另有人的呼吸声,心底冷冷一笑,朱棣,你在试探我。张诚不见得靠得住,能在朱棣眼皮底下活的很好的人,不可能对允炆忠心耿耿吧,很可能就是朱棣派到允炆身边的奸细。也许,他已将我的底牌原原本本地透露给朱棣,不过,我早留了心眼,他知道的不过是我的所为是为了保文奎还有承乾宫上下人的性命。
      “夫人,您还等下去吗?”张诚问。
      我一时没有回答。雪忽然下起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已是如天女散花一般,飘飘洒洒,落在我的发鬓上,落在我的衣襟上。我没有丝毫避雪的意思。我身体本来就是冰凉的,不在乎再多这点寒冷。
      张诚的话里有些着急,道:“夫人,还是奴才送你回去吧!雪大了。”
      我只做不闻,伸手去接雪花,淡然道:“深夜踏雪别是一番滋味。如此大雪,若非知晓身在金陵,还真让人误以为是北平呢!”我幽幽地叹了一声,仔细一听,有踏在深雪里细微的吱呀声,有人在一步步地靠近我。我忽然嗅到淡淡的白芷的味道,还好,朱棣对我余情未了,不过,却也证实张诚是彻头彻尾的朱棣的人。有一把伞替我遮住了飞雪,我缓缓地转身,借着朱棣身边另一个太监手中擎着的宫灯的微亮,迎着朱棣深邃的目光,静静地望着他。三年多未见,他没多大改变,仍是踌躇满志的帝王风度。
      朱棣抱歉地道:“如铃,让你久等了。” 他的嘴角浮起温柔的一抹微笑,在微弱的光线里,我有那么一会的心怡神荡,仿佛还是明月楼上,他从远处赶来只为了我们一个无关紧要的约定,仿佛是从前的他在说:“月姑娘,让你久等了。”难道我以前真的对他动过心吗?不,那不过是因为他容貌肖似父皇给我带来的错觉,其实,我怀念的是父皇。
      我定下心来朝他微微屈膝想行礼,但膝盖的疼痛却在此时袭来,一个站不稳,差点摔倒,但是却被他牢牢扶住了。正好,将错就错吧。朱棣显然以为我是刻意的,微笑地道:“如铃,朕送你回去吧!”
      我顺从地由着朱棣扶着,他的心情很好。我肯回头,他自然是很乐意接受的。只不过我忽然改主意了。我的脑际闪出了多年前的一幕,面对李贤妃的谆谆教导,年少的我的笑靥宛如六月的白莲淡淡的温美清雅,道:“失去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得到了就索然无味。因为再也不可能拥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永不忘记。”因为,得不到,所以朱棣才对我念念不舍吧!所以,今夜……
      到了后门口,我淡淡地道:“皇上,送到这里就好。余下的路,臣妾自己走。”我坚定地直视着他,凄惨地一笑。
      朱棣笑道:“你还对朕当初那句话耿耿于怀呀!”他虽然是在笑着,但是说出的话却是很冷,很冷。
      我不能触怒他,复又叹道:“什么话,臣妾不记得了。”
      朱棣霸道地把伞一扔,横抱起我,得意地笑道:“搂着朕的脖子,不然摔下去,朕可不管!”我顺从地照做了。张诚忙拾起伞,替我们打着。而另一个太监拎着灯在前方照路。
      承乾宫的人本来就少,何况今日,我早吩咐了大家回避去。我瞥了一眼清馨堂,还有烛光,淑贞仍跪在蒲团上吧。朱棣抱我熟稔地走进了寝宫,放下我,道:“承乾宫的下人太少了,朕明日让黄俨再挑些过来吧!”
      那个提灯的太监立即答应。
      原来他就是黄俨,内务府副总管。我笑道:“不用了。臣妾谢皇上美意。不过臣妾真的很喜欢清幽。人越少越好。”
      朱棣暧昧地一笑:“是呀,有些时候没有人最好了。”他眼光一扫张诚黄俨二人,他们就退了下去。
      茶早煨在炉上,温温的。我倒了一碗茶递给朱棣。他一饮而尽。我微笑道:“新送来的青花缠枝莲纹碗似乎与以前不不大一样。”
      朱棣把玩着茶碗,笑道:“当然不一样了。朕派郑和下西洋,西洋外藩进贡了新颜料,朕特命景德镇官窑新烧了一批瓷器。你要是喜欢,朕再让人送来些。哦,那个郑和,你也认识,就是以前的马三保呀!”
      我在承乾宫也遥遥听闻,郑和率领船队出海的浩浩荡荡,还有万国来朝,是何等的盛况。朱棣这是要向天下昭示,他才是正统之君。只是,派宦官掌此大事,有违父皇立下的“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长此以往容易滋生官宦专权,不利于大明江山。但我没有多嘴,只是道:“是马三保呀!”
      朱棣将茶碗搁到桌上,将我拉到身边,抚摸着我的手,笑道:“郑和带回来的还有香料珠宝,朕明日就让人送一批来。”
      原来,大姊派掷棋照料我,还有一层原因是朱棣的授意。我应该想到,没有朱棣的点头,是不可能有人敢来看我的。那么掷棋送来的金石字画衣料珍奇其实都是朱棣送的了。原来朱棣早就料定,我总有一天会低头。他需要做的不过是耐心的等待而已。他是最善于等待的,等待恰当的时机出手,以获得最大的利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头萌生,我猛地挣脱了他的手,道:“皇上,夜已深,请回吧!”
      朱棣往床上一坐,翘起二郎腿,笑道:“这么晚了,你要朕去哪里?”
      我别过头,怔怔地望着摇摆不定的红烛,伸手触及白瓷瓶里的红梅枝,苦涩地道:“其实,皇上把一切都想到了。刻意给臣妾选择的机会,因为皇上知道,臣妾根本没有选择!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臣妾逃不出你的手心。因为你是皇上,天再大,地再大,都是你的。”
      朱棣脸带愠色,道:“也只有你敢对朕这么说话!”
      “天下都是你的,包括臣妾也是你的。皇上,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逼臣妾了。臣妾真的很痛苦。”我的眼里蒙上了泪水,望着他忧伤地道,“有些事,臣妾真的做不到。”这一次是冒险的豪赌,我赌朱棣对我有情,而且是不浅的情。因为三年前我彻底激怒他时,他没有杀我,而且这三年来,他还暗中派人照顾我。
      朱棣冷冷地道:“如铃,你真倔强!既然还没想好,又何必费事约朕出来!”
      “不,皇上,臣妾想好了。”我一步步走进他,面无表情地道:“臣妾会好好服侍皇上的。”我特意地重重地说了“服侍”二字,麻木地拔下云纹银簪、银步摇、珠花,随意扔到地上,长发如瀑布一般直直地落下。我一直隐忍着泪不让它溢出来,傻子也看得出来,我是一点也不愿意,更何况是朱棣。
      朱棣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道:“够了!”他压下怒气,往外走去,但被我一把拉住了。
      “不要走!”我拽住了他的衣襟,朱棣停下了脚步,他显然没有想到骄傲如斯的我也会态度鲜明地主动挽留他。我迅速地从背后抱住朱棣,嗅着白芷的清香,我有一刹那的错觉,几乎以为我抱着的人是允炆。允炆的身上总是带着白芷淡淡的香,让人镇静,让人安心。可是在下一瞬间我就清醒了,今日穿着同样明黄色龙袍的是朱棣,不是我挚爱的夫君。今日,不过是一场戏。
      朱棣转过身顺势用力抱住我,许久才叹道:“你到底要朕拿你怎么办?”
      我推开了他,把空洞的目光转向跳跃的烛火,只是道:“想喝酒!”
      朱棣决然道:“不行。酗酒太伤身子,道衍大师告诉朕,你的身体再经不起折腾了。况且喝酒只是暂时麻痹而已。”
      他竟关心我,心底有一丝无奈,要是朱棣不是杀允炆的刽子手,也许,我心底还会保留对他美好的回忆吧!我把头埋到他怀里嘤嘤地哭泣,酸楚地道:“我恨你,你什么都知道!”的确,我是深深地恨着他,我也应该深深地恨着他,应当用尽手段将他千刀万剐!
      朱棣又抱住了我,道:“哭吧!好好地哭一场。”他的话很温和,也许无助地我惹的他无限的怜爱了吧。英雄总是自作主张地怜香惜玉,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并不晓得他们疼惜的其实是夺命的妖精。
      我哭了好久,抬头泪眼摩挲地看看他,又低下头小声道:“你总是这样,无论是在北平,还是在金陵。你把——我的幸福撕扯成千片万片后,又跑过来安慰我,试图拼完整我的已成碎屑的心。已经被凌迟的爱修复后还如当初吗?”我刻意没有用上臣妾的谦称,一席话显得更加自然,更像是我心声的吐露,不过多少也是我的心声吧,朱棣本来就是这样,在允炆离我而去的第一时间出现,极尽温柔地待我,妄图替代允炆。不,他永远做不到,允炆是我今生爱的唯一。
      朱棣闻言怔了一下,喃喃地道:“爱。”
      我重复着当日在明月楼曾说过的话,落寞中带了几分嘲讽,道:“若皇上不是皇上,还会有几个女子会主动示好呢!其实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寂寞的,整天提防着别人,生活在阴谋与算计中,对人又怎敢有几分真心,不过是酒色麻醉而已。皇上可曾对哪位妃嫔坦诚吐露心声呢?臣妾以为,皇上即使在面对皇后娘娘时都留了心眼。越是亲近的人的背叛对人伤害越大对不对?”当年说这话的我还年少无知,无过是有感于父皇与妃嫔们貌合神离的相处,如今日却是深切领会到了其中的无奈。成功的皇帝注定是要孤独的,有爱的皇帝,如允炆,无一不是下场凄凉。我一横心,道:“其实此刻的我也在算计你。”
      朱棣松开了我,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苦笑道:“朕的确都知道,你耍得那点小聪明。只不过朕考虑到你的自尊没有说破。没想到你自己倒说穿了。”
      我低头看着脚尖,蹙眉道:“张诚一定都告诉你了!我讨厌这样的感觉。”
      朱棣笑道:“你这个样子,朕想气也气不起来了。”他的话里透着轻松,像是在哄一个赌气的小孩,也许,在他眼里,我还是明月楼上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好骗极了,只消几句温软的情话,几件衣料首饰,就能使我为他神魂颠倒。他太自负了,他忘了,我也是宫里长大的小孩,宫里的阴谋,我从出生起就开始目睹,然后身陷其间。从那年痛失文圭起,我心底那朵纯洁的白莲已经枯萎,适者生存呐!朱棣抚摸着我的长发,轻快地道:“我们今晚就说说话吧!像以前一样。”
      以前,的确是很久以前了,总有十年多了吧!除却时光,阻隔我们的还有国破家亡夫死的深仇,我再也不可能有明月楼羞怯的小女儿心肠了。但我仍如当初一样,低头道:“我讨厌你的伪善!我没话和你说!”似乎真的是在赌气。
      朱棣凑近了些,鼻孔里潮湿的气直喷到我的脸上,笑道:“比如你可以说一万句我恨你!”
      我瞪了他一眼,道:“我——”话说了半截适时收住,眼睛重新笼上雾一样的清愁,声音也低沉下来,“皇上,臣妾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朱棣却吻吻我的鬓角,在我耳边狎昵地道:“是卷耳教你的吧!如何服侍君王,教了很久。可惜,你这个学生实在是不怎么样!”
      卷耳的确是从春日我下定决心蓄发开始,就耐心地教导我如何得体地侍奉君王。这一点,我并没有向张诚提起,这么说,我身边还有朱棣的奸细。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就放弃了伪装,照实道:“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忽然又想起卷耳除了提点我基本的礼仪外,说了好多让人面红耳赤的话,甚至还翻出了《素女内经》这类污秽的书来逼着我看,脸不禁滚烫起来。
      朱棣诡秘地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的画面不堪入目,竟是一本……我将书猛地掷到地上,羞赧万分道:“你这是做什么!”
      朱棣不以为然地拾起书,扬了扬,哈哈大笑:“如何?与你那本《素女内经》相比?”
      好猥琐的朱棣,他摆明了是在调情。我用手捧住脸,道:“羞死人了!”透过指间的缝隙,我看到朱棣得意地坐在椅子上欣赏着我娇羞的表情。这个朱棣真是不安好心,方才还说只是说说话而已。哎呀,我怎么忘了,朱棣的君子做派全是假装,“鬼魂大人”才是他的真面目。我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本来今夜就是我去引诱朱棣,可到了这一步似乎颠倒了过来。
      朱棣淫淫地笑着,忽然猛地一把抱住我,道:“要不,我们照着书上试一试?”他见我不反对,胆子越发大了,急切地宽衣解带。
      我像一个不相干的人看着,朱棣不是允炆,允炆一直很尊重我,而朱棣要的不过是一夕之欢。朱棣已经把我压倒,在我身上一路狂吻了,他的舌尖像针一样刺到我的唇上,几乎吻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似乎跌入了一个白色的世界,雾气袅绕,什么都看不清,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似雾一般袅袅从空中飘来,“我从小就有一个心愿就是娶你为妻,我一定会好好呵护你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我与允炆的新婚之夜,他郑重地向我允诺,可是这辈子还没有过完,我却另投他人怀抱。朱棣像黄色的蛆虫一样在我身上恶心地蠕动,我厌恶极了。“不要!”我朝他左肩狠命地咬下去,不管了,什么身家性命,什么复仇大计,我应当追随允炆而去的,我应当是允炆的贞洁的妻子!舌尖感受到了血的腥味,朱棣,我与你本来就是血海深仇!我拼命地咬着,咬着……
      泪水盈满我的双眼,还没落下,我就从疯狂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我在做什么,我要是触怒了朱棣……我不畏死,但承乾宫的人怎么办,还有文奎。我害怕地松了口,偷眼看着朱棣,他眼中的□□已熄灭,面色青冷,一声不吭。我吓得连声音都有些抖,道:“你怎么不喊,难道不疼吗?”
      朱棣一哂,道:“这点疼算什么!”话里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见他有了笑容,我放下心来,低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目光一略,不经意间注意到朱棣的上身竟是伤痕累累。他是养尊处优的皇帝,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伤疤,上一次在德雅堂根本没见到呀!我的手轻轻触及他胸口一处大如鸡蛋的伤疤,又缩了回来。
      朱棣轻描淡写地道:“箭伤,靖难之役时留下的。”
      如此的伤疤,想必当日必是夺命之箭远射入胸,我冲口而出道:“不可能。允炆仁义,曾郑重允诺我,兵戎相见之时,绝不伤你性命。他不是诏告天下,‘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吗?”
      朱棣轻蔑一笑,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
      我也不敢再说了,允炆的“仁义”,我是清楚的,不过,那次允炆是指天为誓的,他骗谁也不会骗我呀!允炆当日答应过我,擒住朱棣后,赐他自裁,给堂堂大明天潢贵胄的他一个体面的死法,而且会放过燕王府的妇孺老幼。难道……这也是假仁假义。
      燃烧了一夜的蜡烛的红泪结成巨大的兰花,我又听到了雪花簌簌落下的轻声。朱棣一直在看我,眼里慢慢地柔软起来,道:“你放心,朕再也不会逼你了。”他起身,慢慢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回头冲我笑道:“不替朕穿上吗?”
      我才要下床,他却快两步走到我身边,坐下,道:“你先穿好衣服吧!小心着凉!”
      我一边整衣一边笑道:“皇上裹着被子吧!臣妾梳洗是很慢的。”
      “没事,朕等着!”朱棣随意枕着手,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梳顺了头发后,将象牙梳子掷到首饰盒里,笑道:“都到寅时了。臣妾可不能误了皇上祭祀宗庙!国之大事,惟祀惟戎。”
      朱棣伸了一个懒腰,道:“折腾了一夜!”声音很大,好像很乐意别人听见。
      果然,韩嬷嬷在珠帘外恭敬地道:“皇上,夫人!奴婢可以进来吗?”
      我脸烫起来,韩嬷嬷一定听到了朱棣的话,误会我与朱棣是□□好。朱棣似乎很满意旁人的这种误会,笑道:“进来吧!”
      韩嬷嬷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端到我跟前,道:“夫人,这是补元汤。”
      我的脸更烫了,韩嬷嬷这碗汤是朱棣准备的,她的意思是要我亲自端到朱棣面前。实际上朱棣不需要补元,但这样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朱棣瞧出了我的尴尬,径直走来,端起一饮而尽,笑道:“韩嬷嬷想的真周到。”
      韩嬷嬷深深看了我一眼,道:“皇上,黄俨公公将冕服送来了,现在就换上吗?”
      朱棣点点头,黄俨与张诚就捧着冕服进来了。好熟悉的一幕,允炆去祭祀时,也是这般。仿佛还是身着冕服的他,很有气度地撑开袖子来回走着,得意地宣告:“朕,君临天下!”一转眼,穿这身衣服的人成了朱棣,而且还要我亲手替他穿上。
      黄俨笑道:“夫人好娴熟,奴才们伺候皇上穿冕服时,常常出错咧!”
      闻言我一惊,黄俨这话似是在提醒朱棣,我曾是允炆的人。话说得很巧妙,听上去是无心的,但愿黄俨真的是无心吧!见朱棣的神色没有变化,我笑到最温柔,很自然地道:“小时侯,母妃也是这样伺候父皇,不过她也要早起,随驾去宗庙。我可以躲懒,等送走你,我再美美地睡一觉。”我温柔地望了朱棣一眼。朱棣亦是温柔地看着我。我暗自松了口气,幸好朱棣没有多想。
      玉簪和金钗端来了小厨房静心准备的早饭,有我早早准备好的朱棣最爱吃的泡菜。果然,朱棣眼睛一亮,问道:“你做的?”
      我含笑着点了点头,道:“一些小菜,皇上尝尝吧!”
      朱棣温和地道:“怎么能说是小菜呢!只要是你亲手做的朕都喜欢!”
      闻言一怔,这话好耳熟,那年在燕王府除夕夜宴上,他也说过相仿的话,原来,他是全部记得的,心底竟有一丝的欣慰。不等我反应过来,朱棣早已提箸,一碟泡菜一会儿就吃得精光。他意犹未尽地道:“如铃,这味道朕很多年都没有尝到了。”
      张诚催促道:“皇上,时辰不早了。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惠妃娘娘,还有诸位皇子公主殿下都在坤宁宫等着呢!”
      除夕至大年初二这三日,皇帝是要留在坤宁宫陪皇后的,照例是要携手与皇后共同出现在众人面前。朱棣自然还要去一趟坤宁宫,他亲昵地笑道:“朕今晚还来。”
      我抿嘴一笑,道:“皇上,不好吧!大姊那边怎么办?”
      朱棣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朕得了空就来。”就带着黄俨与张诚走了。
      我目送着朱棣渐渐远去的身影,心底的苦味似沸腾的水不住地翻滚。自朱棣踏足承乾宫的那一刻,我辛苦但平静的清修生活就永远的结束了。等待我的是无休无止的争斗。其他嫔妃争夺朱棣的宠爱无非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我却是要将朱棣盛大的宠幸化为利剑,刺向那些贰臣,刺向朱棣,以宽慰艰难度日的建文旧人们,以安慰冤死的忠魂们!这是一条布满毒蛇猛兽的道路,但我要走下去,虽然,心里多少对朱棣有些歉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雪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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