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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月明之十二棘杖 ...

  •   噩耗传来是在深夜。

      那天阳光是春天少有的明媚,傍晚的飞霞如少女红晕的脸颊在天边婀娜多姿。景致虽好但没有人有心情赏玩。父皇带着李贤妃和我匆匆赶往东宫仁德轩,因为太医们回奏父皇说太子就在这几日了。
      父皇坐在紧贴着太子哥哥病榻的交椅上死死地攥着太子哥哥瘦得皮包骨头的手颤颤巍巍地道:“标儿,好些了吗?”
      脸色蜡黄盖着厚褥子的太子哥哥挣扎着要行礼但被父皇按住了。他断断续续虚弱地道:“让父皇……担心,儿臣,儿臣,不孝……儿臣……”
      “不用说了,父皇都知道,都知道。”父皇脸上是凄凉而慈爱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中擎着的泪落下。
      我却是忍不住了悄悄地绕过书架趴到书桌上无声地抽泣。太子哥哥的书房仍是朴素无华纤尘不染,仍是拉着厚厚的印染着粉红色荷花的白色落地锦帘,仍是点着如女子般流着红泪的蜡烛,烛光昏照。书桌上没有凌乱的奏章,砚台干涩,湖笔随意地插在竹根掏成的笔筒里,似乎很久没有动用过了。
      太子哥哥从去年冬天旧病复发一直病奄奄地拖到现在。太医说,天意不可违,若是熬过春分就有指望了,言下之意,是太子哥哥活不过春分。父皇气得暴跳如雷差点杀了所有的太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允煐神色黯然地跪求父皇,杀了太医们,他父王仁慈,一定会怕再连累人拒绝就医的。
      “丫头,你好好地在这里哭什么!”父皇由李贤妃搀着走出来。
      我忙把眼泪擦干:“没什么,父皇。”
      “我们走吧,你哥哥好些了,让他好好歇着!”父皇朝我点了一下头,宽慰自己似地说。

      深夜里,我躺着床上借着窗外流入的微微一点月光睁大眼看着绣帐顶细碎的百花,我听到侧殿小厨房里传来的小怜凄惨的叫声,像是黑夜一叶孤舟上嫠妇的泣噎。
      砰砰砰……在孤寂的深夜里有人极力地敲打承乾宫的宫门。接着两个浑身缟素的太监哭着在珠帘外跪下:“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薨逝了……请殿下火速赶往东宫。”
      我换上了素服慌慌张张赶往东宫。
      东宫灯火通明如白昼,哭声震天动地,宫里宫外跪了一地白花花的人。仁德轩里太子哥哥安详地躺在榻上尚未小殓显然是刚去不久。父皇却微笑着拉着太子哥哥的手,不说话也不流泪,像庙里端坐的泥雕塑。
      一身孝服的允煐跪在一边流泪道:“皇爷爷,您就哭出来吧!”
      李贤妃用丝帕拭着滚滚的泪珠:“皇上,请您节哀顺变吧!”
      父皇还是不说话只是笑着笑着,眼泪缓缓地渗出,老泪纵横……

      父皇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全白了,一连数日他都把自己关在寝宫里,除了允煐和我谁也不能走进。所有的事父皇全部交给允煐全权处理。他说,允煐你是皇太孙,你就该挑起皇太孙的担子。
      允煐含悲处理太子哥哥的丧葬事宜和朝廷政务。他不负众望地处理得井井有条。

      一天夜里,父皇在自己寝宫里对着一根打磨光滑的长杖发呆。他恨恨地说:“朕有那么多儿子,死那个不好,为什么要让标儿离开朕呢?老天真是不长眼睛,这么好的标儿也不给朕留下!为什么要让朕这个不中用的糟老头子活着呢!”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又一次地感到了生命无常和悲辛。
      父皇从没有这么失态过,他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辈絮絮叨叨地向我诉说太子哥哥的事。从他抱着还是婴儿的太子哥哥时为朱家后继有人而的欣喜若狂,到为太子哥哥童年的勤奋好学友爱诸弟聪慧仁孝而欣慰,到太子哥哥久卧病床的揪心焦虑,一桩桩,一件件。
      “丫头,朕悔呀!朕不该那么逼标儿呀!朕明知道他仁厚,还要逼他去做监斩官去杀朱文正,他的亲堂弟!朕明知道他身子骨不牢靠,还硬逼着他寅时就起来念书看折子到亥时才准他歇息!朕明知道他的心事,还逼他娶他不愿意娶的女人!朕悔呀,悔得肠子都青了!”父皇眼泪横流,“朕是很铁不成钢呀!他是个好孩子,但他对人太好了,要当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心软呢!朕逼他,是想他可以坐稳江山呀,朕不想……”
      在父皇哭一阵说一阵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太子哥哥素来仁孝以宽大为怀,但在父皇看来这是人君的大忌。国家刚刚安定,父皇主张以刚猛治国建立威信。有一次,父皇把太子哥哥叫到御书房,扔给他一根满是荆棘的长杖让他捡起。太子哥哥面露难色。父皇语重心长地教导太子哥哥,说这就是江山,现在长满了刺,父皇要帮他把刺一根根拔掉让他能坐稳江山。太子哥哥有些不屑淡淡地说,只有桀纣才杀人无数,尧舜可以德服人。父皇当时就火了,也不顾手疼抓起棘杖就打太子哥哥。左右无人敢劝。父皇一直追打着四处躲闪的太子哥哥,直把太子哥哥逼到跳进护城河里,直到孝慈马皇后死命拦住还要跟着跳下去打的父皇。太子哥哥因此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了病根。
      父皇还说他明知道太子哥哥与连生了四女的常妃感情很好,但他还是逼着太子哥哥另娶了吕妃还赐给太子哥哥好几位侍妾,接着又逼死常妃,害得太子哥哥从此形单影只。他说太子哥哥这么多年来都坚决不娶甚至连个侍妾也不纳是在跟他怄气呢!
      父皇说累了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丫头,你给父皇吹箫吧!什么都行!”
      我默默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有梅箫悠扬地吹起了《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父皇枕着飘悠空灵如泣如诉的箫声呼吸渐渐均匀终于沉沉睡去。他在梦里呓语着“标儿标儿”。我吹着箫,眼光落在已打磨的光滑无比的长杖,心中一阵凄苦,可怜天下父母心,父皇为太子哥哥剔去所有的刺,可是这份用心再良苦也无用了,太子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金陵城北的长江依然拍打着两岸吧,在这春天的夜晚,在这百花盛开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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