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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潮涌--下 ...

  •   五

      苏蔓将那二人支开,回首望向慕容缺时,他正在床角坐着,人很清醒,倔强而可怕的清醒,背挺直,神色拒绝任何人靠近。

      “你得躺下,我才能检查你伤势。”苏蔓在盆中净了手,想扶他躺下,他却突的立起,用伤脚在床边站着,头低垂。

      “伤药留下,你出去。”他说,声音暗哑而坚决。

      苏蔓与他对视,看到眼深处一片冷漠和厌倦,以及他拼力想要维护的脆弱的尊严。

      “你这么做,是放弃你自己,你在那城上,如何也不肯放弃聂云铮。”

      “到如今,竟要放弃你自己吗?”

      “不放弃他,是因为他值得不被放弃。”他咬牙,站立令他痛苦,苏蔓几乎可以听到碎骨擦入血肉的声响。

      “好。”她叹,不坚持,永远懂得在该让步时让步:“帮你把错骨接上,我就出去。”

      于是,在接下的时间里,她成了最束手无策的大夫,在床边站着,观望,连病人的一片衣角也触碰不得。

      她看着他痛苦,他也看着自己痛苦,如此冷漠,几乎面无表情。

      仿佛隔着层纱,看着一个憎恨的仇人。

      聂云铮和桓伊来了又去,看他平静,总以为正在恢复,苏蔓无言,不知道如何告知,这是一个正被自己放弃,快速衰竭的生命。

      帐外将士见了顾长青头颅,果然群情振奋,将头挑了挂上敌军城头,全军列兵布阵,不日就将攻城。

      桓伊本兴冲冲前来暂别,进得帐来,看到的却是一地鲜血,苏蔓正在搭脉,眉色忧重,而慕容缺头垂在床侧,口角一片赤红,奄奄一息。

      “他内息失控,伤了腑脏,我医术有限,救不了他,要赶紧带他回去,求着我娘。”

      见桓伊前来,苏蔓没有半句废话,伸手抱起慕容缺,就要离营回城。

      “我和你同去。”桓伊毫不思虑。

      “慕容将军伤重,你等随行。”帐下忽然来了人,慕容淳逆光站着,言语间略有忧色,不知是真是假。

      “桓将军,你部众八千余人,生死追随于你,你竟打算在这要紧关头弃他们而去吗?”

      他沉声迎向桓伊,自己弯下身去,望向慕容缺脸色,一声极轻又极深的叹息。

      “我已经派人守护,你就先去吧。”

      桓伊立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抉择,苏蔓却一刻也不想停留,抱起人咬牙离去。

      “我和你同去。”帐外的聂云铮牵了一匹马车,将慕容缺接过,正要上车,慕容缺却突然睁开了眼,虚弱的清醒着。

      “你留下。”他说:“留神照看他…….东王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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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蔓下了马,推开院门,立刻就觉得不妥。

      太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如果她有半点江湖经验,都不会轻易踏进这死寂的院落,可惜她没有。

      她差身后人将慕容缺抬下,所有人进了院落,那门却突然无风自动,砰地一声关却。

      苏蔓凝眉,将腰间罗带解下,耳畔听风,一击甩去,卷中了一柄弯刀,以及持着这弯刀的通身月白色衫的男子。

      刀刃虽被卷中,这人却并无意撒手,凌空里顺着罗带舞势翻飞,身法极是轻灵。

      苏蔓见不能使他兵刃脱手,干脆一个撒手,顺势发力,罗带行如铁剑,点往他身上要穴。

      那人轻功绝佳,此刻还能抽身后退,弯刀寒光逼人,挥时如新月清辉,迎空斩向苏蔓手中罗带。

      刀对着带交锋,却是个意料外的结果,罗带丝毫未损,刀似劈进了流水,根本无处着力,只一个错愕,那人胸口已被罗带击中,刀兀自举在半空,动弹不得。

      苏蔓近前,正想着盘问,身后却突然几声惨叫,随行的数人被从角落闪出的三把弯刀一一割破咽喉,顷刻丧命。

      担架跌落,慕容缺望向那劈往颈口的弯刀,目色冷冷,毫不畏惧,甚至清楚看到了弯刀柄上修饰的一片精巧树叶。

      苏蔓急将罗带卷来,荡开那致命弯刀,忽然怒气大盛,罗带翻飞,卷成一波波连绵不绝的螺旋,力由螺旋传来,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却透着一股沉稳绵和至极的汹涌内力。

      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生命,在持武自傲的人眼前,就这样卑微,弯刀割去,永不复回。

      习武,就真会让人残暴,不懂得怜惜吗?

      “说!”她将两人定了身,罗带圈住最后一人咽喉,厉声质问:“你们是谁,腰缠九叶,在教内地位不低呀,来这里干什么,我父母呢?”

      那被她缠住的是个中年人,长得一双鹰眼,顾盼时杀气升腾,也穿一件月白色衫子,腰间用玄带系着,上绣九片绿叶。

      “来干什么?追回叛教之众!”他挑眉,显是尊崇惯了,不怒自威:“你又是谁,小小年纪,怎么懂得我教内至上心法。”

      “叛众?你们那高贵的颜妃,才是最大的叛徒,地位,武功,心法,甚至圣女的性命,她都夺了。”

      “她还要什么,这样苦苦纠缠,当真不念半点师徒情分吗?”

      好像是似海的冤仇,连一向温婉的苏蔓都动了真怒,罗带收紧,勒得那人脸色一阵青紫。

      “圣女血,你们若将圣女血归还,主上当然会念及旧日情分,放你们一条生路。”

      “圣女血!”苏蔓见那人呼吸吃紧,不由心软,手下撤了五分力,正待发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风声。

      最早被定了身的人,在这片刻竟已解开穴位,弯刀如电,直刺苏蔓后背空门。

      刀入了血肉,那种邪恶的痛快,却不是正中目标心脏。

      地上本奄奄一息的慕容缺竟在这千钧一刻立身站起,肩止了弯刀之势,莫问剑凝汇了身余所有力量,刺入来人心房。

      “杀了他!”倒地的那刻他厉声呼喝。

      眼见那被定了身的另两人已然行动自如,弯刀回割,自血祭刀魂,就要施行自己久闻的封穴之术,苏蔓终于不再迟疑,罗带收紧,血如红练,终结了手中人性命。

      血祭刀魂,真气催动,脑后预置的金针入了穴,这千业教的人就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惧怕,所有潜力激发,是遇着强敌时自伤却万分有效的最后一招。

      苏蔓抢得前去,罗带先真气而至,击中二人前脑,果然有两枚金针受力,脱体射往院墙。

      那两人也似身经百战,见最后致胜的法宝不再,立刻放弃纠缠,身似轻云,点了院内从树枝叶,纵身离去,毫不犹豫。

      留下院内血泊里静默的七具尸身,见证着方才一切。

      苏蔓将罗带弃了,没有半点追赶之意,微风吹过她额头,对着地上血泊,有些痴了。

      片刻回神,她急忙扶起慕容缺,帮他身上新旧伤口点穴止血。

      慕容缺眼波一略,看到了那鹰眼汉子怀中跌落的事物一角。

      黄色绢绫,上绣连云,卷在金色卷轴上。

      这物事他见过多次,在那宫中,是拓拔烈专用的卷轴。

      “放下我。”他拂落苏蔓手臂,心内有不祥预感:“去看看那卷轴,里面说些什么。”

      苏蔓拗不过他,只得去将卷轴拆开,卷上泥印封着,印了小小的绝密二字。

      “吾国叛党猖獗,原借贵柔然国十万兵力,以………”

      才言行两句,地上慕容缺却又是一口鲜血长喷,终不复清醒。

      六

      伤上添伤,本来景况极是凶险,苏蔓将脉搭过,却觉得隐隐有股求生的意念,在脉内微弱跳动,挣扎出自己的潜能。

      所谓力由心生,只要求生,心不死,就总还有希望。苏蔓将他抱起,跨步离开了自家院落,找了个最僻静的城内宅院,悉心为他疗伤。

      外伤无碍,很快就有愈合迹象,要紧的是内伤,郁气流窜,已伤及五脏经脉,就这番脱困,也终会落下病根,耗尽他生命。

      苏蔓拂过他颊,那右脸长长疤痕,隐隐痛在心胸。

      苦难,可以窥见的过去的无尽苦难,却没能叫他放弃心底良善。

      这样的人,应该和那个“他”没有太大关联吧?

      她终于下定决心,内息催动,打通他经脉,引导他真气奔腾,汇往去处。

      虽不能根本挽救他郁气症结,但终可暂救他一命,还有,可叫他内力融汇,突破悲回心法的上限。

      接下的时日,就这样在内息的此消彼长中渡过,她的真气,至少有三分注入他体内。

      她不觉可惜,医者仁善,内息便似流水,尽了还会复来,但生命,却只有一次。

      他心智昏沉,一月来从不曾真正醒来,醒来,也似还在梦中。

      虽在梦中,却有着苏蔓有时盼他永不醒来的温柔。

      脸孔线条温润柔和,全没有现在的冷郁,有时说些胡话。

      ――“你别贪凉,小心惊了风,又犯旧病。”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你别逼得太紧了。”

      然后是纵容的一叹:“好,全依你。”

      这最后一句他说来如此顺滑熟惯,仿似早已对某个人说了千千万万遍,退让成了一种习惯。

      苏蔓在他床边坐下,有些痴了,悲从中来。

      原来的你,竟是这样的吗?那究竟是为什么,叫温柔换了冷郁,往事尽去,心字成灰。

      她有些迷恋上了这样的他,甚至他说胡话时,她会故意回应,与他作对。

      末了,总会如愿听到那一句:“好,全依你。”

      不讲原则的宽纵,不知道为什么,令她妥帖到心,胜似一醉。

      也许她会盼着他永这样梦下去,如果不是抬头时总会想到自己失踪的父母。

      那暇时她踏遍全城,也没有一点消息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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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湿的暗室里,苏蔓遍寻的父母正端坐在狐皮铺就的红木长椅上。

      夏末时节,这室内竟寒意逼人,四处密封,全室都铺着厚厚狐皮,陈设极简,却极尽奢华,连一个烤火的炭盆都由整块白玉雕成,上依次镶着六块墨玉,大气而高贵。

      玉不耐热,已裂开了道道裂痕,屋主看来爱极白色,爱到不顾及材质成本,一意求全。

      狐皮上站着一个通身黑衫的人,人淡定温和,象宣纸上一滴遗墨,看去毫无欲望,一弯腰,一投足,都是深深疲累落寞。

      他将火盆移近两位老人,体贴,站时还有三分恭谨。

      座上的女子却长叹了口气,伸手将脸上面纱摘下,一头银发下,竟是一张看不透年岁的冰雕般容颜。

      “何必呢,惺惺作态。亲手了结小蛮生命,这里却还刻意布置成她当日卧房模样。”

      “整日对着这亏心事,你良心能安吗?”

      黑衫男子抬了头,眼中无波,淡淡病容,正是那谜样陈朵。

      “师尊归还圣女血,即刻便得自由。”言及左右,这陈朵似乎不愿直面方才质询。

      “圣女血!”银发女子闻声长笑,目光如剑,刻毒而怨恨:“你怎么不去刨开小蛮坟墓,问问那寂寞白骨,除了青春,爱情,生命,那已做了古了圣女,是否还有圣女血,能奉献给你,阿那朵!”

      陈朵沉默,惯常的沉默,眼观着脚尖,肩单薄,不知怎的,姿态却透着不惯常的哀伤。

      一直沉默的男性老者却开了口,比女子平静:“你今日武功修为,甚至已远超我二人,当世难有敌手。”

      “那圣女血,虽含奇药,能大大助长内力,于你,其实已不再需要。”

      “你又何苦咄咄相逼,非要得它不可呢?”

      陈朵对视了他素来慈睦双眼,想起前缘,想起他对年幼自己百般照料,不仅流露了些微愧意,言下也不再遮瞒。

      “圣女血,是寻了给家姐的,千业教如今圣女。”

      “一来增进她内力,二来药效发作,还能解教内百毒。”

      “没有解药的毒,只能伤人,有了解药,能定时解毒,却能控制和制肘人才,迫使他们屈服。”

      “师尊想必知道,家姐想要的东西,她决不会放弃,一定要得到。”

      “小蛮已经作古,身死灯灭,圣女血已伴她干涸。”

      “朵儿。”那老者长叹:“圣女血虽只是浸于血液的一味奇药,但要拥有者自愿,配合外加内力,才能逼出,传给下任圣女。”

      “这是教内惯例,小蛮已死,没曾自愿将圣女血传继给任何人。”

      “我们虽然夺了她尸身,但那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身。”

      “她死了,圣女血已经失落,叫阿那颜死心吧。”

      “欲望,若有尽头,就是雄心抱负。若没有尽头,就是无穷痛苦。”

      “你本性良善,和你姐不同,不是不能回头。”

      那老者语速迟缓,脸上刻痕映着慈悲痛惋,似乎摒却仇恨,还有感情,还想救赎。

      陈朵看着他,这宽恕刺痛他,远胜一切责问诘难。

      想起了那风沙漫漫的故国柔然,想起自己的本名,原叫做阿那朵。

      想起这对老人唯一的骨血,那时千业教最尊贵的圣女,苏莞。

      白衣胜雪,她是这世间最高洁的冰晶之莲,不通世故人情,最聪慧也最稚嫩,不沾点尘,爱同人一样纯粹,没有回寰,没有保留,绝没想过回头。

      想起那一簇簇投入她杯盏的无色慢毒,圣女血解不了的慢毒,如何被她毫无防备机心的饮下,一寸寸耗光她气力,终结她生命。

      当时不曾想过自己是否爱她,不能想,部族的命运,仰仗他这一次恶毒背叛。

      得成了,圣女仙殒,没有嫡系后人,自己胞姐以上任圣女长弟子之尊,承继尊位,成为国教圣女。

      圣女尊崇,匹配君王,成了颜妃。

      从此他阿那一族,再不是大漠里任人宰割的孱弱族群,没落贵族。

      族群人得了救赎,以他的良知为代价。

      可他的救赎呢?

      就算天地宽恕他,他也不能宽恕自己,注定那白衣永在他梦寐,是终生不能摆脱的责难。

      “师尊。”他顿首,恭谨一如当日:“若得求证,圣女血确已失落,我会即刻还师尊自由。”

      言毕迈足离去,在暗门前突然又片刻踟躇,不回首,低低询问。

      “两位师尊还恨我吗?”

      “当然!”性烈的女子毫不犹豫:“十月怀胎,我风华正茂的孩儿,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我当然恨你,恨不得你死,恨不得你千刀万剐。”

      “那好。”陈朵叩开暗门机关,身子半出了门楣,如此单削。

      “不必师尊报仇,不必取我性命。”

      “我已然遭了报应,活着生不如死,才是我该得的最大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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