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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潮涌--上 ...


  •   一

      慕容缺才出了门楣,就听得有人争执喧哗。

      花园内的空地上,有将士持着阔刃长刀,对准地上一众惊惧的人犯。而聂云铮长弓斜跨,正极力争执着什么,好似浑忘了自己是个新近投诚的败军之将。

      “虽然宅子主人是皇室中人,但素来仁善,这丽宛城内穷人,哪一个没受过他拓拔涓老爷的惠。”

      “单凭一个姓氏,就要取人性命,这就是你们的是非之道吗,若当真如此,你们这所谓义军,哪里还配个义字!”

      还没来得及等慕容缺近前,他身后突然一阵疾风掠过,是苏蔓闻声赶赴,脚步匆忙,看来她与聂云铮非但相识,还前缘不浅。

      “涓老爷。”苏蔓拨开众人,地上一个清瘦中年男子抬了头,神色平和,却并不畏惧。

      “各位军爷。”他挣扎站起,身长而儒雅,和拓拔烈没有半分相似。

      “这是我拓拔家的业债,我也早荣华享尽,死而无怨。”

      “只是我的家人,无非都是些妇孺幼小,各位磊磊男儿,怎么就忍心与他们为难。”

      “东王有令,拓拔涓阖家受死,非是我等要与你家小为难,是军令难违。”

      为首的将士见他泯不畏死,倒也有三分钦佩,将刀高高持起,是要给他个痛快。

      “谁敢!”聂云铮闻言一声怒喝,从后背抽出五支雁翎箭,右手搭弓,直指拓拔涓身周众人。

      长刀高举,弓已满上,这一别十数年,白衣人心性丝毫没改,初来投军,就与人生死对决。

      聂云铮还是聂云铮,孤高率直一如少年。

      众人默然,只听得一片激烈的心跳声,然后是夕照里一道乌金闪过,从众人缝隙中穿透,象是狭窄窗格里倾泻的一线流光,在拓拔涓颈切开一道致命伤口,随即剑锋一转,顺势切断聂云铮满上难收的弓弦。

      “拓拔涓已死,家眷就算了,免得堕了我军名声。”

      直到慕容缺将剑还鞘,冷声发完了话,那拓拔涓颈口才有鲜血喷涌,溅了地上家人一脸一身。

      “敢问可是慕容缺慕容将军?”被缚了手脚的人犯沾了血腥,即使行动不便,也就地四散,只余了一个女子在原地,堪堪站起身来,与慕容缺四目对视。

      素衣如雪,华发初上,只是那么一瞬,慕容缺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果真是吗?”那女子见他不语,意即默认,突然间一阵凄烈的长笑,脸上血渍簌簌滴落,煞是可怖。

      “当日你慕容府内作客,只一面之缘,你不记得我,我可对你容貌记忆深刻。”

      “我是静王妃,拙夫静王拓拔涓,与公子不熟习,却与慕容老将军是忘年之交,怎么,每次来京,你父都寄居我静王府,这样交好,公子竟毫不知晓吗?”

      静王。慕容缺记忆闪回,好似确听父亲提过,是在京城里的荫靠。

      “那又如何?”慕容缺恨火点燃,灼灼烧透心胸:“我慕容家落得今日下场,你拓拔家无义在先,难道还要我去念什么旧情。”

      “无义?”那女子又笑,这番是悲愤不堪,象是蒙了天大冤屈。

      “我府内有件物事,公子可介意一看?”

      东西拿来了,是个灰尘满落的长盒,静王妃将它打开,里面一方锦绢,微微泛黄,显是年代久远。

      锦绢上字迹累累,黑中透着暗红,竟是一封血书。慕容缺从头瞧过,只是数行,却已神情大变。

      “如何?”静王妃凑身上来,瞧着那字,一目一心伤:“当日里夫君几番上奏,为你慕容家求情,屡奏屡驳,到最后,干脆连写三封血书,力保你慕容家周全。”

      “这封还没承上,他就在大殿与贵为君王的十二弟起了争执,起因还是为了你慕容家,结果龙颜大怒,静王被贬为庶民,流放丽宛。”

      “静王重情,朝内人尽皆知,他对你慕容家,对他至交慕容云天,可说是仁至义尽。”

      “你说。”她眼凑近慕容缺脸颊,发丝粘结,凝着挚爱热血:“他为你慕容家尽失一切,来到这丽宛城。”

      “等的,就是你这绝情一剑吗?”

      慕容缺无言了,锦绢落地,无声轻飘,却重若千斤。

      由恨拓拔烈开始,自己连带恨了满朝文武,恨了这个世代,恨了天地。

      是恨错了吗?这世间,只在这如此狭窄的拓拔一脉,就原来还有真诚仁善,永不背叛,是不该恨,更不该杀的。

      “静王妻妾四房,数我最是年老色衰,无有子肆。”慕容缺木然,那静王妃却也好似失了神,对着地上美色各异的几个女子,做起了长短比较:“可是却最得他心,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吗?”

      地上女子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在生死关头突然提及的旧日恩怨。

      “因为我是他的结发妻子,是真正能和他生死与共的人。”

      说这话时,她对着横卧的夫君展颜一笑,在这笑尖,平凡无奇的容貌突地崩出或者一生都未曾绽放过的灿烂光华,她从容坚定,将袖中笼着的短短匕首刺入了眼前慕容缺的胸膛,然后拔出,回指咽喉,去求她的同生共死。

      匕首正中血脉,慕容缺胸口鲜血喷涌,连带他本已脆弱的生命,一起狂奔着离开他身体。

      拼着最后模糊的意识,他将剑拔出,乌金挑落静王妃手中匕首,然后随着他一起坠地。

      听到几声惊呼,自己身体落入了一个柔软怀抱。

      淡淡香气,叫他想起了多年前花神湖内遍开的荷花。

      二

      苏蔓为慕容缺点穴止了血,解开他衣衫时,纵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

      新伤旧痕,仍滴着血的,不止一个,早结痂愈合的,更是无数。每一个印记,都提示着一桩苦痛。

      然后她看到了他肩头的三个字,那永恒的屈辱见证――拓拔烈。

      自己手指刚触着那肩头,昏迷的慕容缺在潜意识里也反应激烈,向后一阵瑟缩,要保守这后背不能示人的秘密。

      门外有人进来了,聂云铮没能拦住她,一个飒爽的女子,步伐焦急凌乱。

      苏蔓的第一个反应是扯过被褥为慕容缺盖上,为他保守了身体上的秘密。

      进来的自是桓伊,见到慕容缺床榻前的这一片艳光,她心突的一下微沉,忍不住把自己与苏蔓做了一个比较,答案如此明显,叫她沮丧。

      很快就想开了,她在慕容缺床榻边坐定,除了换药时被苏蔓支开,其余时间寸步不离。

      她这样想,这就好比打仗,不能因为强弱分明,就弃战而逃。

      三天后慕容缺醒来,恰巧苏蔓在为他缠上最后一道绷带,晨光落入他眼睫,当他看清眼前一切时,苏蔓明显感觉他眼中激起一片沉痛绝望。

      这连自己也不堪面对的身体,终于还是公诸于众了吗?

      苏蔓先是不语,小心将绷带缠好,温柔轻巧,没触动一点伤口。

      然后她为他盖上被褥,直视他双眼,照进他灵魂深处去,只有安定,没有探究。

      “放心。”她说:“你身上的东西,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看过。”

      不回避,也不追问。慕容缺坐起,看着眼前女子,心存感激。

      两人之间的关系自此刻起有了微秒的变化,因为一个关于痛苦秘密的默契。

      一个默契,为感情撑开了窄窄缝隙,虽不够开出一个春天,但多少年后,终还是见了绿意。

      “拓拔涓家人呢?”慕容缺突然想起那方血书,还有在自己剑下丧魂的拓拔涓,千斤之重,随即压上心头。

      “我不太清楚。”苏蔓答道,这才惊觉自己这些天如此着意慕容缺生死,浑忘了去探听这一门人的命运。

      “昨天全军拔营,去了城外备战,跟着据聂云铮说,这宅子就剩了我们四个人了。”

      “他们,也许是自由了,也许被掳了随军吧。”

      言犹未落,慕容缺已披衫立起,片刻就夺门而去,虽重伤未愈,但步伐急促,用上了轻功,任凭门外的桓伊如何呼喊追逐,也渐失了影踪。

      城外营帐林立,将士们难得的安静,做着战前必要的整修。

      慕容缺来到主帐,顾不得什么上下礼节,径直揭帘而入。

      帐内只慕容淳一人,仔细端详着案上的一幅羊皮地图,见了慕容缺也不过眼光一掠,舍不得从地图上移开。

      “拓拔涓家人呢?”慕容缺急扑案前,焦躁,是因为隐约已有了答案。

      “男的都杀了,女的赏了将士。”

      慕容淳抬头,想起了什么,唇边扬起一个恶毒的笑。

      “那个最老的女人,倒是刚烈,人家还未必愿意碰她,她却自行了断了。”

      话如一盆覆水,顿时浇凉了慕容缺心肺。

      就暴戾独专如拓拔烈,自始至终,也不曾为难过自己家小。

      这自己眼中唯一的珍宝,这自己所有希望的承继,竟恶毒阴郁至此,比拓拔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吗?

      那自己还要宽纵他到何时,宽纵成全,就能许这样心性的他一个坦荡的将来吗?

      心念间怒气升腾,终于盖过了愧疚和盲目,慕容缺高高扬起右手,扇了慕容淳一记痛快响亮的耳光。

      五个鲜红指印盖上慕容淳脸颊,慕容缺却是心口一痛,并非只因为伤口迸裂。

      两人对视着,都是恨,沉默里流动的两种恨,恨不成器的恨和由来已久的恨。

      “东王。”帐外有人通报,打破了沉寂:“各位将军来报,问东王可否开始商议军情。”

      “进。”慕容淳抚了抚脸颊印痕,努力回复东王尊严,朗声回应。

      众人鱼贯而入,依次落座,慕容缺也只好收起心头怒气,依例坐了左手次席。

      军情早商榷过数次,这番倒有了大转机,有人承上了眼前城池的详尽地图,可谓胜算大增。

      “现下最大障碍,就是守将顾长青,此人镇守沙宛多年,据说深得军心,而且当年大破月氏国主力,善战之名远播,是个绝不能忽视的对手。”

      慕容淳右手支案托腮,掩饰脸上红痕,正说至要紧处,帐下却突的掠起一阵急风,桓伊满脸焦躁的撞进帐来。

      三日未眠,她脸容已十分憔悴,见了慕容缺,这才长舒了口气,挤走他身旁的男将,落座后侧脸望他,毫不掩藏关切。

      慕容淳见状脸色一沉,只是片刻,就倚上座背,换了个松弛姿态,朗声笑起,像是说着一个调剂气氛的无聊笑谈。

      “我听说,那顾长青有个说不出口的癖好,断袖之癖。”

      “咱慕容将军生得这样俊美,若是肯委屈牺牲下色相,怕是这沙宛城就要不攻自破了吧。”

      说时神色调侃,众人当然以为这是个无稽的笑谈,立刻随声附和,相顾大笑不止。

      “是啊,是啊,要不李荣你去,那顾长青说不定喜欢你这型的,丑归丑,臭归臭,毛长肉多,倒顶是男子气。”

      那李荣开口一个丫巴叉子,正待破口大骂,座上本静默的慕容缺却突的一声异响,按捺不住一口心头热血长喷,落了满襟。

      “慕容缺请命,这就去刺杀守将,取了那顾长青性命。”

      他起身微微一躬,算是请示了东王,即刻就踉跄离席而去。

      余下众人窃窃私语,讨论他一介男儿,为何这样气量狭窄,连区区一句玩笑也受不得。

      三

      入夜,月朗星舒,本不是个适合暗刺的天气,慕容缺一路闪挪,终于摸到守将府邸时,已是心力俱疲,单凭信念支撑了。

      府不大,主人是个武将,所以院落布置简单开阔,只一眼,就瞧见了唯一还亮着灯盏的书房。

      灯下人正疾书着什么,手边长剑横置,反应也极是灵敏,慕容缺刚将门闩挑落,他就已然发觉,剑光森寒出鞘,映着他颌下缭乱青须。

      但慕容缺剑在暗夜里刺来,黑墨墨没有一点光亮,即便已然发觉,也叫人只觉得一股凄婉却大气的剑势转瞬迫睫,快似心伤,根本无处退让。

      剑到了咽喉,顾长青这才举剑去挡,急发之势应对莫问剑,本该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暗刺,要的本就是在他人发觉前的一击即成,慕容缺差一点就成功了,若不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体能。

      身伤心伤,这凝力一剑,到底底气虚弱,被长剑一格,竟堪堪偏了半寸。

      半寸,却生死擦肩,夺命一剑,最终只在他左颈侧划了一道长长血痕。

      顾长青得隙,正欲发声呼救,却被慕容缺凌空的左手掐住咽喉,顶上了案后空墙。

      烛晕黯淡,但两人这样照面,还是将彼此看了个清清楚楚。

      正像当日里宫灯彻夜映照,数十人围观,那两位大臣对慕容缺施行的屈辱,被众人见证,痛穿越时光,至今仍清清楚楚。

      月氏国,断袖之癖,慕容缺冷笑,自己早该联想察觉,这顾长青,就是当日凌辱他的君王座上客。

      世界如此狭小,安排他这样屡逢故人,安排他这样频繁与过去照面。

      安排他于今日亲手结束一段恩怨。

      他手上发力,本准备就此扼断眼前人性命,身体里却突然一股气息流窜,击向他四肢百骸,叫他力道尽失,身子如遭雷击,几乎不能站立。

      这才体察到前日里苏府那蒙面妇人话里深意,郁气伤身,自己凭郁气催动内息,近日又前尘新恨纷至沓来,终于超过了心身承受极限,在这要紧关头,竟内息脱控,走火入魔。

      此情此景,退无可退,慕容缺只得勉强撑着一口气息,将剑指向对方前胸,比着其实毫无杀伤力的虚势。

      最后的归宿,竟是这小小的守将府吗?还是求死不得,再一次噩梦的重演?

      慕容缺以为那顾长青定会呼唤,谁知他此刻却象是失了魂,目光痴定,渐渐神色黯淡,象是准备接受宿命。

      “不喊吗?”慕容缺冷喝,将剑送入他躯体,所有气力用上,却也只能伤了皮毛。

      “喊或不喊,不都要死吗?”顾长青瞧他,满目竟是愧疚。

      “是我欠你,当日厅前公子献技退敌,何等才情。”

      “而我犯下的罪孽,十几年后才来血偿,可算是老天已待我不薄了。”

      “忏悔?”慕容缺冷笑,脸色煞白如纸:“不需要,你和那拓拔烈欠我的,我自会取回。”

      “我还会叫他明白,象他这种天性暴戾,不懂得仁爱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这天地。”

      “噢?”顾长青闻言,却似又有了求生之意,眼盯着案上未完的文书,眉间一片忧色。

      “这么说,你投了叛军吗?”

      “哪一支,眼下信千业教的那一支吗?”

      “哪一支,又与你这将死之人什么相干?”慕容缺手足凉透,再不能支撑,只得靠上原本顾长青坐着的红木椅,呼吸急促,勉强维持虚弱的站姿。

      但顾长青却似丝毫没有察觉,身子前倾,神色甚是激动。

      “当然相干,千业教,是柔然国国教,我朝最大敌国的国教!”

      “如此浩荡大军,攻城势如破竹,说是从北怀溯关起,因为大荒官府不肯开仓,民众无法偷生,这才造的反。”

      “但怀溯关北临柔然国,叛军又由他千业教教众最早挑起。”

      “公子素来聪慧,你说,这里面就没有半点阴谋挑唆,没有他柔然国的一点狼子野心?”

      说时青筋跳闪,但也脉络清楚,有理有据,慕容缺听了,心下不由也是一动,只是片刻一动,随即就被旧恨淹没。

      “这等军国大事,你去奏禀你的拓拔烈就是,他国如何丧亡,丧亡在谁手上,我都只有拍手叫好,断不会有半点不快。”

      “将军。”顾长青闻言圆目长突,似不相信眼前人会说出这番言语。

      “恨是恨,国是国。”

      “将军曾镇守北疆,当然见过他柔然国人如何欺凌我百姓,杀我妇孺,夺我粮草,毁我良田。你当日能跨马长奔,不计生死,日日守护你藩土子民周全。”

      “怎么,这一场恨,就叫你舍弃了立场,舍弃了家国吗?”

      “我不信。”他双手握住慕容缺肩头,拼力摇晃,似要将这沉溺于仇恨的人摇醒:“男儿志向,你我从军时最初的信仰,你就真的能忘,真的能忘!”

      “这朝谁来当,圣上,你,任何一个我朝人,都无妨。但绝不能是他柔然国人,绝不能!”

      “志向,信仰?”慕容缺被他摇晃得近乎昏厥,眼前一片模糊,心底却有了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那么一点清凉,因为有,因为还残存着最初的所谓信仰,所以越发痛恨自己恨的不坚定,笑得越发凄烈:“早没了,早碎了。”

      “和自尊光明一起,承了各位的惠!”

      一语击碎了顾长青的激昂,他望了望慕容缺,怔怔的,又望了望自己,三分憎恶。

      慕容缺见他平静,以为他看穿了自己虚弱,连忙将身立起,右手无力,剑尖颤抖,只能勉强指了他小腹。

      “也罢。”顾长青又望了望案上书简,长叹一声,复回了颓势,放弃挣扎。

      “上书无用,哪一封不是石沉大海。”

      “你今日武艺如此高强,我也断无活路。”

      “以你才能,当能居得叛军高位。”

      “我也不等你亲手报仇。”他叹,一弯腰捡起地上被慕容缺击落的断剑。

      “我就用我这大好头颅,浇一浇你恨火,只望你来日记得,你心底里最初的立场,你恨过的已偿了命的人,今日说过的话。”

      说完手起剑落,毫不留情割断了颈上血脉。慕容缺无力,根本没法挡阻。

      也或者,就不想挡阻。

      “对不起。”顾长青张口,血伴着气若游丝,状极可怖。

      可慕容缺却突然发现,这人样貌原不似记忆中丑恶猥琐,原来也肩膀宽阔,眉星目朗,生得豪放大气。

      “对不起。”他说,目有泪意:“我不该见你,不该那一场相遇,不该这十几年惦记。”

      “可是你要知道,从见你那刻起,我其实从没想着亵渎。”

      “我和你一样,当日里做错了的。”

      “是因为君威之下,身不由己。”

      四

      慕容缺在那书房坐了良久,顾长青凉透的尸身在侧,恍若一梦。

      没有气力思索方才那一场震撼,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纳回气息,越过来时轻松越过的城外高墙。

      到了窗外天色淡淡发青,有了夜尽的光亮时,虽然起身时心门还是一阵锐痛,他也知道绝不能再耽搁,于是持起剑来,斩下了顾长青头颅,用他身上衣衫包起。

      知道这一颗头颅的重要,敌军守将的头颅,若带得回营去,军情振奋,一股锐气下的部队,又会少许多战死沙场的年轻生命。

      但是自己这样做时,望着那最后落泪的双眼,竟然也有隐约三分不忍。

      说到底,没有绝对的爱恨善恶吗?他摇了摇头,摒弃这心底的软弱妥协,提气越过院墙,趁着就要被天光撕裂的最后夜色,摸向城门。

      城墙前,他足尖点地,凌空握住一块微突的青砖,本应就势飞身而去,奈何气息紊乱,在转承时竟然力道不继,身子重重坠向地面,听得几声骨碎的脆响。

      墙下巡兵远远发现动静,立刻呼声大作,脚步四拢而来,刀是刀,箭是箭,将好不容易挣扎起身的慕容缺围了个水泄不通。

      慕容缺提气,伤了的是尾骨和腿骨,他一甩手将那头颅抛出城外,拔剑出鞘,踱地时一股牵连一气的剧痛从足底漫上腰际,任他再如何坚忍,也只能提空半尺,脱不得身。

      数十把长刀砍来,他剑法取名悲回,偏重意蕴气势,一片剑光舞过,虽然无有内息相助,倒也连绵错落,似心绪不断,保了他暂时周全。

      但缠斗得久了,敌人越来越多,他舞剑的手却是逐渐酸涩沉重,疲累终叫他做不到意由心动,让一支锐箭穿透他空门,呼啸直指要害。

      这要害是右眼,慕容缺凌空不得,前是兵,后是墙,退避无门,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所有人都没想到,在这最后一刻,却有一支雪白的雁翎箭隔空射来,计算如此精巧,两支箭尖相撞,来箭跌落,这箭却去势不减,雁翎摇颤,直钉入了慕容缺眼前持刀人心房。

      “走!”从城头落下的聂云铮连发十箭,去势围成了一个致命的弯弧,逼得众人连退数步,他以为慕容缺得隙,定能脱身,所以一声呼喝,足尖又点上青砖,飞身离地。

      慕容缺暗自苦笑,只得在伤势较轻的左足发力,咬牙勉强够上一块城墙突出,左手长挂,再去不得半步。

      聂云铮回头,见他进退不得,这才恍然大悟。

      晚了,城下众人又复合拢,有人搬来云梯,登高追截,而城门顶终有箭手登临,上下众箭齐发,足底刀尖如林,已是百死一生。

      这种关头,连聂云铮后来也讶异,自己居然没有丝毫犹豫,箭发向上空,射杀了城门顶的五个箭手,然后足抵着墙,手探去,一把扯住慕容缺腕,用尽所有潜力,将他向上一甩。

      这一甩,就是他生己死,他知道,城上死了五人,有一道缝隙,城侧垂了长绳,是他来时准备,桓伊在城下接应,这一道去路打通,慕容缺当能安然落地。

      除了自己,所有一切他都已经在心间精确算计。

      只算错了一项,他甩去的慕容缺竟然反手抓住他腕,如何也不肯松却,去势带了两人,没能到顶,慕容缺将剑插入城墙,两人就这样在离顶一步挂着,风吹动衣衫,似只纸鸢。

      “放手!”聂云铮脚在风中探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借力的点,只得头仰了上空,竭声撕喝。

      慕容缺在上方不语,胸膛伤口撕裂,鲜血似红雨飘洒,脸色呈了一种可怖的青白色,看似虚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那只手。

      这一刻,聂云铮又感觉到了最初助他张弓时那双手的热力。

      这隔了多年,隔了万千苦痛后,在他心底仍不曾冷却的热力。

      够了,他想,如果注定一死,至少他看到了那个他最初作为信仰的慕容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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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企盼会有人来助他们脱困,天神垂鉴,会有奇迹。

      只是没想到,这来的人,竟是苏蔓。

      她在城头现身,手中拿着的兵刃,长有丈余,似软还韧,飞去时如水袖流云,竟时她平日缠在腰间的细窄罗带。

      罗带前系有硬物,苏蔓着它发力,几个起落,城头所有箭手就都被定了身。

      只是点穴,不曾伤人,大夫认穴的功夫,本就是一等一。

      等她用软带卷了二人,从城顶施扬而下时,轻功绝差的桓伊才攀绳爬了城墙小半。

      她看着她黄衫飞舞,落地时步伐轻灵,带一展,就卸去了慕容缺的坠地之势。

      这才明白,自己原以为唯一可以胜过她的东西――武功,相形下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喂!”落了地的苏蔓见她痴了,叉腰唤她。

      “还不下来,学壁虎附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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