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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899的故障报告送上去,并没有听到什么异议。由于性能指标未突破,NOC便没有追究责任,公司那头也就算了,周洲松了口气。她没有再和凌浩波联系,毕竟这件事多少违反了原则。
      郁彬如期出差了,周洲也没去送他。婚后这几年,他出差是家常便饭,地方也不定,端看他们的技术卖到哪里。若是在国内呢,周期短一些,来往多一些;若是去国外,则三五个月不等,直到做完为止。郁彬做国外线多一些,按日计薪,美金结算,虽然收入四五倍于国内,可惜工作线上都是一些发展中国家,生活条件很一般。
      周洲就曾笑话过他们,“说起来也是挺好听的——海鸥,怎么人家的鸟儿就飞美国、欧洲,到了你们这里,就是飞第三世界国家。连带点时尚的东西都不行。”郁彬给她说得也是无法,就笑,“你想要什么?让阿拉姨娘寄给你。”周洲连连作揖,直说不敢,这是有典故的。
      郁彬有两个姨妈,一个定居在美国,一个在新加坡。潘惠仪母女为这事骄傲得不行,时常挂在嘴边,动辄就是“阿拉姨娘”,其实姨娘和她们没什么大联系,90年代,美国的回来过一次,以为大陆千穷万苦,带了四大箱东西,其中一箱是日常用品和饮用水。潘惠仪每次说到这里,总要强调,“她怎么装过来,我们怎么还过去,伊走的时候,装了五个大箱子。直说,你们这里什么都有,真好。”对于这事,周洲既不想巴结,也不反感,不过婆婆和小姑每每谈起,那副不胜艳羡的神情,她有些瞧不下去,所以她是能免则免,不提,不谈,不听,郁彬是知道她的,这样说,就是挤兑她。
      不过话说回来,郁彬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带一些纪念品。可惜都是铜刻画、皮制手编包,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东西,周洲小女儿心态,好是好,总够不上惊喜。这次郁彬去的巴基斯坦,原是去年的计划,奈何当时形势严峻,公司挣钱固然重要,工程师的命更要紧,故而一直延到今年。这样的情形,周洲就更不做它想了。

      郁彬走后,周洲和保姆商量好,放她几个月假,家里就剩了周洲一个人。
      两周过去了,新人要转到下一个部门学习,NMC主任考虑留下一个,周洲就推荐了杨文娟,她觉得杨文娟个性忍耐,能持续学习,适合NMC的工作,而且在最后的例行考试中,她的分数也是最高的。其他人都没意见,杨文娟就分到了周洲班组,周洲让袁蓉带她,说实话,整个NMC也只有袁蓉能让她说几句话了。
      没多久,NMC里有个女同事怀孕了,按例将不值夜班,偏巧此刻人员紧张,杨文娟还顶不上,周洲反正没牵挂,就主动提出来代值,主任考虑了一下,安排她和袁蓉轮流,这样每八天周洲都要上一个通宵。原本第二天该休息了,可是一则有其他工作,二则她也没什么去处,常常放弃假期,到后来真如袁蓉所担心的,周洲是以公司为家了。

      月底的时候,沈雅君、周洲和丁鹂三人聚到一起。她们彼此两两是同学,毕业后难得都回了本城,便约定一月一聚,难得坚持了这几年,尤其是在沈雅君有了小孩,周洲结婚的情况下。
      三个年轻女子聚在一起,除了话多以外,其思维的跳跃性是最让男士们刮目的,比方说从最近城中新开的餐馆到巴黎时装发布会预示的潮流,从某大明星的绯闻到小孩吃的奶粉品牌,她们天马行空地讨论,嘻笑,互相打趣,乐此不疲;对于时尚、生活、感情,她们互相分享,批评,抨击,发泄……这样的聚会,真正是,也只是,闺蜜之间的私房会。
      可是今天,三个人都不开心。
      只为着丁鹂收到了一个电话,顾锦程同学移民加拿大了。临到机场,他才告诉丁鹂这事,在电话里告别。对于这个男人,两个死党除了大骂以外,别无好话。丁鹂从十七八岁时就喜欢他,顾锦程于她也决不是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不知怎么,这些年来两人一直就这么模棱两可,象红颜知己,象兄弟。外人看着很愤懑,偏当局的那个就是执迷。
      “赵诚凡事让着你,你一家人那么喜欢他,都这些年,何必总拖着呢?”周洲想不明白,不过真是佩服她的韧劲,也是快奔三的人了,死党连小孩都有了,竟然一直能顶住压力,到现在都不结婚,那个赵诚更是木头一块,空追了这些年都不成。
      “是,象你学习,我妈成天就念叨这个。”丁鹂在死党面前没有避讳,周洲也知道,叹道,“上周,阿姨给我打电话……”
      “她真是烦死了,整天催,催,我要疯了。”
      “赵诚这样的人,将来一定前途无量,你还磨蹭什么?”沈雅君也想不明白,校园情缘多好,难得人家又矢志不渝,几块铁板都要踢穿了。可丁鹂还是没有好脸色,若不是丁家人时时笼络着他,这两个死党不断从中转圜,恐怕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
      “他那副样子,我受不了。邋里邋遢的,思维也有问题,和他说话太累。”
      两人无语了,丁鹂是学校美女中有名的才女,眼高于顶是不用说的。男生曾以“画眉”冠之,周洲辗转听说,不以花卉而以这样一种美丽的鸟类来评论,是说她娇俏慧黠,生动调皮,远非静态的花草可比。
      平心而论呢,赵诚的样貌是差了一点,卫生习惯是不同一点,人是木呐了一点,家底也薄了一点。可是论起才学,那他就不是高了一点点了,从小到大,赵诚没有参加过一次大型的、正式的考试,全部保送。包括即将去慕尼黑大学读法学博士。
      “我知道,我一结婚,你们就都满意了,可是,我问你们,”丁鹂说话又快又急,彷佛随时在和人辩论,“周洲,你讲孝顺,说迁就,好,你嫁给郁彬了,可是连高声谈笑都要忍着,你那么痛恨束缚的人,现在要自发做贤妻,你累不累?还有你,雅君,从来是男生照顾你的,现在好,包俊勇被娇惯得象个孩子,时时粘着你照顾他,你烦不烦?”
      这话真是让人无措,丁鹂也察觉了,三个人都选择了沉默。偏巧,沈雅君的手机响了,又是包俊勇。她接了电话,嗯啊了几句,很尴尬,“我要回去了,小孩在大哭,一个个都没有办法,乱套了。”
      几个人这次的聚会只好散了。

      周洲开车行在路上,一想到回家后,要一个人待在那座房子里,她便生了怯意。在下一个掉转方向便向公司开去。快到公司门口的时候,突然,她看见了一个人。只是一个侧影,只是一个轮廓,但是她知道,那是谁。好几年了,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脑子里回想,都不大记得五官面貌了,她以为就这样忘了,但是,乍一看见,她就能认出来,哪怕只是一鳞半爪的痕迹。
      周洲感到血液在身体内凝固,她把车靠边停下,熄了大灯,屏住呼吸,静静地,一错不错地看着那个人影,他进去又出来,拿了什么东西放在出租车上,随后上了车。出租车掉转方向,向周洲这边驶来。周洲觉得有些眩晕,她的车没有贴膜,灯光下的司机将无一可遮,不,她不能被看见,怎么办?急中生智下,她打开了远光灯,一挂挡,向前方开去,速度太快,手上彷佛沁出了一点微汗,余光扫过,交会的车内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滴答、滴答,两秒钟,也许更短,便擦肩而过了。

      当周洲把自己扔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这两个多小时,她起先开着车兜圈子,拣最偏的路走,往最少人的地方去,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她知道这样不行,太危险了,她开回来,停在楼下,熄了灯,就这样坐在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我不能,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坚持。”周洲看着电梯外面的凌浩波,“你不是同样也没法和梅小姐说清楚嘛?那就这样吧。我们不要再继续了。”
      “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出来吧,周洲。”凌浩波用手挡住电梯门,想拉住她,伸出的手却迟疑了。周洲看得很清楚,惨然一笑,“你看,这里只有一步的距离,可是,却隔着很多人,很多事,你心里也明白的,对不对?”
      “我,我没有想那些……”凌浩波说得有些艰难,比划着手势,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谁知手刚松开,电梯门就准备关起来,慌得他赶紧伸手挡住。
      “你没有想,是我想了。”周洲看着他,眼泪一颗一颗滴下来,狠下心肠,“不是你贪图富贵,是我嫌贫爱富。我从小被我妈管着,我不是二姐,我没有勇气拿后半辈子,去和家里人争一个道理,你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我更怕得是,到了最后,只剩了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爱已耗尽了,我们彼此怨恨,这一杯酒我不敢尝。一切都是我懦弱,是我现实,是我贪心,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人喜欢。”
      凌浩波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嘴哆嗦了一下,立刻扭过头去,看着远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识你的人,很难不喜欢你。”
      周洲咬着手指,牙齿嵌进肉里,微微有些发抖,“那就当我们,从来也没认识过。”她用力拍在关门键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凌浩波松开手,电梯门缓缓合上,一点一点,直到那最后一丝缝隙合拢,两人谁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周洲躺在床上,泪水静静地漫过眼角,从鬓发里流过,落在枕上,冰凉湿润。他真的回来了?真的去援藏了?可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周洲抹了一下眼角,起来倒了杯牛奶,一气喝尽,关上灯,倒头埋于被中。

      第二天,周洲起晚了,没来得及买早饭,踩着点进了NMC。今天是周三,各个小组的技术分析周报都发过来了,下午要开质量分析会。这是例行公事,每周、每月、每季都要对网络和人员工作进行评估。一大堆的数据,几十张PPT,周洲叹了口气,她有时怀疑,领导们是否真的关注这些,或者说看得懂这些数据。她自问象她这样的一线技术人员,除了本专业,对其他专业也只能浮光掠影地过一过。
      周洲花了两个小时,将所有分析报告看了一遍,值得重点讨论的网络质态事件挑出来,放在开头的摘录里;员工违反流程,引发投诉的案例放在最后,该如何处置,就让领导们决定吧。NMC的考核权有时候让她们很难做,毕竟做事的人也不容易。
      刚刚忙完报告,周洲就收到了主任的电话,通知她准备一下,市场营销部的客户经理们要来做个互动交流。周洲有些奇怪,虽然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共同服务于客户,一个幕前,一个幕后,但是平时并无交情。尤其现在公司的风气是“轻技术,重市场”,一切以业绩论英雄,更使得他们彼此都无好感。做技术的认为做营销的整天就是忽悠人,没有真材实料还狐假虎威,做营销的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觉得一帮书呆子是固步自封,不识事务,有心思不如去应酬一下客户,更为划算一些。今天这是怎么了?周洲笑问,“黄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前端又犯了什么事,找替罪羊了?”这话倒不是无的放矢,但凡前面营销失利,归结原因,总是一句——后端支撑不力,可惜,事前也不见他们来知会磋商,事后若是成功了,偏又没有支撑的功劳了。
      黄宗光在电话里干笑了一下,“市场那边换头儿了,新人新气象。你们做好准备。”这种口气,周洲知道主任也不看好这事。现在老总是远后近前,给足了政策,奈何业绩就是不争气,惹得后端的主任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无不希望能到前端大展一番拳脚,黄宗光也不例外,只是,这次又没机会了。
      周洲通知了平面上的兄弟姐妹们做好应对,和袁蓉两人布置好投影仪。宣传材料都是现成的,应付参观检查的东西,多得很。不大功夫,黄宗光进来了,袁蓉凑上去,“黄头,市场的头儿换谁了,怎么没看见OA公告?”
      黄宗光似不想说,嘴里只嗯啊着,四处巡视,大约还是忍不住,又走到两人面前,言辞闪烁,“刘总钦点的,还没有出公告,已经走马上任了。”
      “哦?谁这么大本事?把漆主任都换走了?”袁蓉瞪大了眼睛,漆向书是市场营销部一把手,老资历了,内外人面都很广。
      “副的。”黄宗光强调,“不过,还是升了一岗。嘿嘿,说起来,他还是NMC出身呢。”
      哦?谁啊?听见的人都来了兴趣。黄宗光看着大家,笑眯眯地说了三个字,
      凌浩波!
      啊——
      “谁啊?是上次处理香港故障的那个?对啊!高升了?可不是嘛?还挺快的;人家下到县里也三年了,终于上来了;是啊,当初还以为他再也上不来了呢;上次那个899故障也是他那边的吧;是啊,还好公司没有追究哦,不然……”
      除了周洲,谁都发出了一声惊叹,除了周洲,人人都在议论。唯有她是真的惊住了,他说回来,她压根没有想到会这样,更没有想过马上要见面。此刻的她是心乱如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个地方躲过这次。可是来不及了,玻璃门外聚集了一些人。
      黄宗光也发现了门口有人,可他偏要等开门电话来了,才吩咐人打开,自己则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欢迎,欢迎,凌主任大驾光临来指导工作,是NMC的荣幸啊。”
      “言重了,言重了,黄主任,今天我们是专门来学习请教的。”
      两个人握了手,一径寒暄,左右跟着的人也都凑着趣,互相吹捧。周洲躲在人后,只是注视着他,没变,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健谈机敏热情,连外貌身型,时光都没有停下什么痕迹。看他的谈吐做派,谁会想到是从县公司一个做技术的副主任升上来的,多大的跳跃啊,周洲记得他今年是三十整,真是年轻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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