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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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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前,外公家是有老妈子的。伺候太太和各位孙小姐,到点吃饭的时候,挨个房间请人,妈妈在女姊妹里行三,在家是三小姐,出门后是三姑奶奶,现在周洲跟着妈妈回乡下老家,老辈人看见拉着还问“是三姑奶奶回来啦”。
葛家当年行得是旧礼,外公受得却是新教育,抗战前就参加了革命,不大不小的一个干部,收到的风声早,嘱咐家里卖了部分田产,辞了长工、老妈子,在农村划分成分的时候就没有被定成地主,后来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外公接全家进城了,妈妈才得以结束伴读的身份——陪大哥上私塾,正经地进了学校寄宿,在这里就认识了爸爸。
周洲听着就觉得他们挺浪漫的,南下干部家的三小姐爱上一个穷小子?怎么说都是一部传奇。可是到了妈妈嘴里,只见当年生活的艰难,爸爸家里太穷了,结婚时连一个澡盆都买不起,自己日子紧,还要负担乡下奶奶一家人,月月都捱不到底,后头大姐又出世了。想靠娘家吧,可外婆守旧,不肯拿出半分体己给女儿,“你外婆和我讲话,都是你们周家怎样,我们葛家怎样。唉,”妈妈说到这里就叹气,“从前,女儿是人家的人,就不问了,那象现在,你们三个,妈妈这样待你们哦。”周洲初初听见颇为感动,后头听多了,只是点头,心里倒不觉得怎样。
这时妈妈必定搬出二姐来说话,“周海小时候多温顺啊,谁知道大了这么不听话,让我操碎了心,你啊,从小脾气就坏,将来我看你怎么是好哦!吃苦的日子在后头呢!”据说周洲小时候是从来不肯认错的,即使被打了也不低头,一边哭一边说。少年时周洲听见这话还分辨两句,越辩妈妈说得越起劲。后头周洲索性不开口了。妈妈又有话,“周俊华,你看看,你家女儿都这个样子。我成天伺候你们姓周的,亏得自己还有工资啊,都要看你们脸色,要是摆在过去,我是旧式妇女要靠你们养活,这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爸爸照例来打圆场,周洲听见是“腾”就火了,抬高嗓门刚说两句,就被她一阵火力猛攻,溃不成军了。
“旧式妇女哪有她这么彪悍的?”周海就曾背地里嗤笑过,“你看外婆,外公就是她的天,你再看妈,训爸爸成什么样了?爸爸在任上时,她就喜欢干涉外政,整天在家里评东论西,我难得回来一趟都听烦了,现在爸爸退了,她有精力没处使,便看我们处处不顺眼了。”
二姐的话虽然刻薄,周洲却觉得不无见地,她在妈妈身边时间最长,妈妈脾气暴躁是不假,但不象现在这样不可理喻。有时她实在受不了了,会找爸爸谈谈,“你要理解你妈妈!”爸爸最终会这样说她,“早年她很吃了些苦,后来我的事情,周海的事情又让她烦心,没有轻松几年,我退下来了,她心理一时没有调节好,闲在家里做家务,难免要有些情绪。”
“那就请个阿姨好了,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周洲费解,爸爸退下来后,做了一些公司的外围生意,经济上非但没有影响,还比从前更好了些。既然妈妈总觉得是伺候他们,那找外人来伺候好了。爸爸摇摇头,“你看看,哪个保姆待得长久?”
“快别提请阿姨的话了。”周海有一回听说,插话进来,“妈知道了,只当我们有意堵她的嘴,更不得了,她可说了,我们几个手头这么散漫,尤其是你周洲,钱啊,首饰啊,到处乱放,请个外人回来,丢了都不知道。听听,都是我们的不是呢。”周海说话颇有几分妈妈的气势,她比大姐周汀小四岁,比周洲大了十一岁,是家里的风云人物。若说周家万般都好,葛毓眉还有什么缺憾,那就是这个女儿了。
周海生在周家最困难的时期,那个轰轰烈烈的革命,连取名都不敢带闺阁气息。因着岳父家的历史,加上自己不慎的言论,周俊华被关起来了。葛毓眉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无人理会。下雨天,她打着伞,背一个,抱一个,将孩子送到托儿所,中途周海拉屎拉尿,她腾不出手来管,外人漫说帮忙,接下雨伞的都没有,孩子身上脏,托儿所还不让放下,葛毓眉蹲着,孩子搁在自己身上收拾干净了,保育员才肯收,当时的葛毓眉,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种种磨砺就这样改造了一个三小姐。那样辛酸的日子啊,周洲没尝过,听说的时候也是陪着妈妈掉眼泪。到她出生,一切都已经好了。只是问题却没有停下。
周洲记事起,大姐出去读书了,周海在家就没有消停过,少年叛逆,见天和妈妈争吵,左邻右舍都知道,她们家一次“五好家庭”也没拿过;高中时她又迷上画画、跳舞,整天和男生一块玩,爸爸调去外地,妈妈打骂都没有用,完全管不了她;高三,爸妈让周海考文科,她转身就偷改成理科,不够分数线,事后气得爸爸火冒三丈,多方找人,才够上一个装潢设计;毕业后她硬要到附近郊县工作,枉费了父母铺就的道路;待到结婚,更是冒了妈妈的大不韪,找了个普通人家普通学历的普通工人,险些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婚后很快有了儿子,很快也有了嫌隙,疙疙瘩瘩三五年,最终还是离婚了。儿子送进寄宿学校,周海换了工作,回到本市,可是却不愿意住在家里,另在外面租房子。葛毓眉提到她就是一肚子气。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葛毓眉下了决心,从小就给周洲上规矩,树立家长权威,事无巨细,哪怕是今夏何时穿裙子这样的问题都要听她的。周洲一直长到二十岁,心中还存有疑惑,自己到底是不是妈妈亲生的。依照父母的意愿,周洲学了理科,女承父业,进了现在这家公司,进公司那一年,周俊华正好退居二线。
大家默默地吃着饭,妈妈突然开口了,“周海,我告诉你,我的态度不变,你不要想把小朱领回来,我们不见!”妈妈就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家里人,外人统统都是概称。周洲一愣,她没想到事情捅得这么快,二姐离婚后,认识了一个做化工材料生意的,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人小了周海九岁!周洲当时还开玩笑,你倒挺会赶时髦,跟王菲似的。爸爸成天说解放思想,用这个试他看看。说笑归说笑,几人还是瞒着家里。其实单从外表看,倒看不出那么大差距,那人少年老成,而周海生得娇小玲珑,又善于打扮,三十大几的人了,看上去也就比周洲大两三岁而已。
周洲不晓得妈妈究竟知道了多少,周海也不吭声,妈妈吃了两口饭,恨恨道,“你还要点脸面不要啊,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不考虑这些,我和你爸爸还要见人呢。”
“我没觉得有什么丢人的事情。”周海眼睛瞪着,放下碗筷。
“你——”妈妈被噎到,“让你正正经经考虑再婚,你不听,和这些不三不四地人混在一起,你还有脸啦。你名声在外面好得很呢!”
“我名声怎么啦?”周海红了眼圈。
“怎么啦,我家亏得三个女儿,要是一个,真被你活活气死了,不要你象周汀一样,至少象周洲这样,安分守己总可以了吧,离婚?你以为离婚的名声好听着呢?”妈妈一边骂着一边用筷子戳着她。大姐夫是老家那边介绍的,和大姐是校友,学问好,人品好,家世好,最令妈妈满意了。若说要有什么不足,就是他无心政治,早年一直不肯入党,追得紧了,索性入了民主党派,十几年埋头学问,著书若干。这样年轻有为,自然学而优则仕,做了一省民主党派的主席不说,还被协商进了人大,虽然是副职,他本人倒是满意,不用主持工作,还可以做学问。这样辉煌的成绩不是郁彬可以攀比的,更不是曾经那个普通的二姐夫能及的。
周海被逼得急了,扔出去的话也不好听,“离婚,如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走离婚这条路。”这话简直就是炸锅了。啪啦啦啦,妈妈把筷子一扔,跳起来,“我怎么你了?啊,是我让你离的嘛?啊,你说话要凭良心……”爸爸赶紧拦住妈妈,周洲拉着周海就出了门,到了院子里,周海哭出来,“她还要怎么样,这些年我都给她逼死了,动辄就是这些话,周洲,你知道的……”
周洲赶紧应承,“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她也看够了,听够了,实在不想再评论对错,双方太相似了,都不留余地、恶狠狠地伤害对方,撕扯别人的伤口,以证明自己的正确远见,可惜辛苦的只是身边的人,爸爸,她,还有那些被忍痛割舍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