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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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8日。
晴。
林荫路99号。
近半年了，我仍不习惯从这陌生的床榻上醒来。
装修过后的林荫路99号，已从中式改造成了全然的西式，并且分外的富丽堂皇。
这不是我的偏好，而是我的新婚妻子高佩芹的手笔。
妻子。
我望向书桌，那上边，有我们的结婚照。
伊穿着华美的白色婚纱，面上牵着端庄而纯真的笑，像一个可人的安琪儿。
在结婚照的旁边，还摆着好几帧照片，有我和霍桑的、和我姊姊一家合照的、和星社诸友合摄的，还有毕业照。
我喜欢把这些过去的纪念品放在眼前。
“先生，十点钟哩！”
门外，我们的佣人吴妈，爽气地报着时间。
“晓得了。”
我从床上起来，临窗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不紧不慢地更衣。
在不久前，我因霍桑的缘故遭到绑票，所幸江南燕冒险卧底，霍桑与警探们又及时赶到，我仅仅受了轻伤，只在大幅动作时仍隐隐作痛罢了。
西洋镜里的影像逐渐整洁起来。
中等身量，“小白脸”。
我自然不像那些真正的“小白脸”一样在意自己的相貌，奈何总有一班朋友爱玩笑，连着霍桑也十分赞成这条批语，简直一反他的常态。
收拾完毕，我简单地用过早餐，便往大东书局去了，一来是为了我的新书的出版，二来是为了结算去岁的稿酬——很少的一点，若非我的旧友赵容兄一再坚持，我几乎想全部推却了。
大东书局。
赵容兄常用的笔名叫做寄桐，乃是藏着风流故事的。他是绍兴人，起先在南洋公学念书，后又留学日本，如今则是文界的著名人物，为人爽朗，平生所嗜唯赌马和酒精，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
我和他互敬了香烟，将新书的事宜商定后，便在他这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小声地聊起了近来的新闻。
“你的伤还好么？”
“不过擦伤，已无大碍了。”
赵容亲自把稿酬递给我，一面拿起笔蘸蘸墨水，往记录簿上划去一道。
“朗兄，你近来可有空闲吗？”他问道。
我用手指弹了弹烟灰，犹疑道：“怎么？空总是有的，说忙也总是忙着。”
“若是请你把《江南燕》改写成电影剧本，你得功夫吗？”
我把眉头一皱，道：“可是要拍？主角算是霍桑，还是江南燕？”
“皆都算。你认得戴桦明吗？他新近接办了联宁影业公司，一心想把原本青阳社的台柱正式推入电影界，故此需要几个小生和花旦的角色。”赵容道，“不过，霍先生和你的演员，仍旧是原来的，尽可放心。”
“岂止认得，他是沈虞小姐的爱人，这点你也该当知道。我们是很相熟的。”我道。
沈虞小姐，是我和霍桑共同的朋友，曾在“暗香记”“狂人日记案”里，帮过我们不少的忙。
连同戴桦明和青阳剧社里的几位，也和文界有着诸多交集，彼此都有数面之缘。
只是，“江南燕”毕竟是真实存在的，虽然抱着行侠仗义的旨趣，但说到底是个盗贼。
小说也还罢了，贸贸然地摄成电影，似乎有些冒犯的意思，更有诲盗的可能性，倘若引起少年人效仿这般行径，实在罪莫大焉。
“那么，你是应下了？”
“不能拍别的故事吗？《江南燕》，多少有诲盗之嫌。”我委婉地道出我的意思。
赵容推推我的肩膀：“你说你，好不容易结了婚，还仿佛道学先生一般，怪不得你夫人三天两头要恼你，一个月三十天，十天住在娘家。和你认识的，读到你小说里高夫人的什么温柔贤淑，哪个不笑掉大牙。”
我有些发闷，这里面自然别有隐情，但不光赵容，就是霍桑也被我和佩芹瞒得严严实实，所以此时，我不得不顺着他的话：“怕老婆有怕老婆的乐趣，你懂什么？伊回娘家，我还落得自在咧。”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自在？等霍先生也结了婚，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到时候，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消磨。”赵容拿起笔杆子，比划着嘲道。
“他可不高兴结婚。”我想起霍桑的谈婚色变，只想摇头，“抱定独身主义了。”
赵容忽道：“朗兄，你何妨做一篇侦探与风月的小说，就是编的，也很得趣哩。”
我道：“我收到的读者来信里，早有人提过，只是我怕霍桑看到……”
“你傻么，换个笔名，谁知道？”
“你才傻哩，他是侦探！”我好笑道。
“这样，我在文章介绍里，存心写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个新晋的，他定以为不过是仿你的。”赵容愉快道。
我于是沉吟道：“唔，也行。可你要我怎么编？他的身边，除了你认识的沈小姐，和探案时遇见的姑娘家，委实一个女孩子也没有过。”
“生造一个就是，这有什么。”赵容挥挥手。
“有了。他这几日，还真的和一位大小姐有几分交谊，只是胡乱编排，多少不好罢。”我想起了他最近的行程，道。
“有什么，朋友玩笑还不行吗？”赵容道，“不过，你看这剧本——”
“晓得，放心。”我把稿酬放好，朝他点点头，并和其他编辑别过，“赵兄，让他们直接和我接洽也不妨的。”
爱文义路77号。
霍桑脱下大衣，搭到椅背上，擦火烧起壁炉。
方才一路奔波，倒是不觉得体寒，这会儿回了家静坐下来，手脚反而发冻。
已近两点钟，施桂和苏妈早已就寝，室里冷寂得很。
他手头的案子总算了结，本来，他在九点钟的时候就能抽身走人，将余下的工作交待给汪银林，但汪太太连着好几个电话打到局里，请银林早些回去照应生病的闺女，偏生汪银林一时换不过班来，于是他主动请缨，亲自带人去向导社，将凶手缉拿归案。
反正回家也是枯坐，不如活动活动。
他坐到书桌前，草草记下破案的过程，并将一张向导社的舞券粘附其上，以兹纪念。
破案的兴奋像一把小锤子，不住地敲打着他的脑筋，因而他并不觉得困。
他又翻出过去未曾归档的票据相片，逐个儿粘好。
最底下，是他和包朗合摄的一帧照，摄于七八年前，他们重回上海的时候。在不久前发生的“险婚姻”案中，有小报记者将照中包朗的影像单独截出，和其未婚妻高佩芹小姐的闺中小影放在一起，恰似结婚照。
当时他翻出了这帧照，以证明自己对相片术的解释，事后许是忘了放好。
他把照片藏进了另一本日记册。
高小姐——堪称良配罢？
伊的面貌既美，身材又适中，稍稍带着点丰腴，而根据他对包朗的了解，这几乎是正中下怀。
伊有个在大学做教授的父亲，哥哥几周前赴德，在陆军学校就读，还有一弟一妹，年纪尚幼；伊自己，也是从中西女塾里毕业的才女，自小又随名师习工笔画，所绘仕女图，时常能在刊物上瞧见。
这样的家庭，谈不上大富大贵，可是前途无量，并且清清爽爽，又用不着倒插门。包朗最烦家务事，如此倒是很合适。
就是听说那高佩芹有些厉害，大小姐脾气来得很重，不时地就要回娘家。
不过，包朗既然出身沪上，想是习惯了小意儿奉承的罢？
换言之，高小姐回了娘家，包朗便能得空来爱文义路住上几日，就是……就是不该有那些念想，能和朋友时常小聚，也是件快事。
他的脑中纠缠着许多的思绪，一丝睡意也无，干脆又走到书架前，挑起书来。
书架的底层，有已经出版的《霍桑探案》汇刊，以及刊载有零碎文章的杂志剪报。
在以前，他很少会去看它们，因为多少有些怪样，而包朗自然也不会总看自己的小说。
包朗结婚迁居的时候，将这些书留在了此处，并未带走，也算一种纪念品。
他偶尔会想翻开看看，但是生怕自己沉湎在过去的辰光里，又加重失眠症。
但现在，他的手指在书脊上碰了一下。
他从旁边取了一本包朗的译著，坐到壁炉边的沙发上。
好像能听见那清越的声音，用他熟悉的带有上海口音的国语，抑扬顿挫地念出得意的段落。
译得很好，他想。
等什么时候见了面，要记得夸奖几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