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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折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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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浅淡,带着积淀了轮回的情愁抚过沧海桑田,本该曳下一地哀伤,却只予天地众生以淡漠。或许轮回太长,记忆早已斑驳,或许孤独太久,笑泪皆已剥落。人人皆道时光是最好的伤药,就算不能痊愈,至少可以麻木至忘记,不去碰,便不会再痛。
慕清洛以为自己早已用这剂药将一切掩埋,谁知今日稍稍一触,经仍旧鲜血淋漓。
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脚步声轻起,一件披风被轻轻的披上肩膀。清洛不用回头也知道哥哥此刻疼惜又略带愧意的目光,扯了扯嘴角,知道自己现在做不出那副笑颜,遂不回头,仍旧盯着天上那轮半月。
慕溶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似是怕吹散了这单薄的人儿。月华毫不吝啬的洒在那张精致的脸上,素静的容颜恍若九天寒宫的天女,不恋红尘,不慕繁华,只是一时错落了这尘世,或在哪个朝雨飞花的晨霭中,或在某个暮雪如烟的夜华下,只消一个转身,她便乘风羽化,寻不见踪迹,不惹纤尘,亦不留丝情。
抬手关上窗户,慕溶柔声道:“毕竟有些寒凉,还是别看了吧。好生休息,若是想看,过些日子我们去箫月台小酌。”
难得的,慕清洛并未听话去休息,仍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神色,仿佛仍望着那冰轮望的痴迷。
“哥,对不起……我居然这样没用……当年也是,如今也是……我……我不配做你的妹妹,不配做爹的女儿……”
那声音极轻,却仿佛来自那九天冰月,激得人心里一寒。慕溶惊痛之下有些愠怒,一把扳过妹妹的身子,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清洛,你听好了,当年的事你没有丝毫过错,现在更没有。要说没用也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要承受也该是我承受,不许你你妄自菲薄,更不许你这样折磨自己。慕清洛,你这样是想我们愧疚心痛死吗?”
清洛久久的注视着那双略含薄怒的眸子,忽的一笑:“哥,这月十五,我们去箫月台小酌吧。”
慕溶一怔,猛然有些后悔,淡淡的道了声“好”,又嘱了她要好生将养,便启门而去,脚步匆匆。
出了倾雪阁,慕溶蓦地停住步回身,凝视着先前被他亲手关上的窗,窗内清光隐隐,窗前人影寂寂。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的笑颜,直刺的心里隐隐作痛。
清洛在慕溶离开的一刻动手点上了郁薄琉璃,再无动静,脸上也一直保持着那恬淡的微笑。
七岁。
七岁前的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
仙门中无人不知,涉华慕氏清洛,首尊之女,三岁通过六百重大关,正式启蒙修习慕氏至高之术。四年时间以七岁稚龄突破七百重,天赋之异禀震惊仙门,无人可望其项背。又传闻慕清洛年形虽小,却已显风华,经年定有倾城之姿。身份,天赋,姿容,她拥有天下女子梦寐的一切,且无一不冠绝当时。长辈喜她宠她,同辈尊她捧她,加之她本人活泼灵动又聪慧懂事,更深得慕氏尊长疼爱。她如一株稀世雪莲静自绽放,花事未满已名动天下,她生长在寥吾之巅,高不可攀却仍万众瞩目。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那九天宫阙中安然长大,只待一朝盛放倾煞万世芳华,不料等来的,却是香断花伤,凋零惨绝。
那年,她七岁。趁着门中尊长们忙着仙门一年一度的砺剑会,几个兄弟姐妹打算夜探墨回峰。他们中最大的不过十岁,再成熟也抵不过这个年龄孩子强大的好奇心和玩心。在慕溶的带领下,他们顺利通过了结界,潜入墨回顶殿,正欲设法调开守卫弟子,却猛地感觉到一阵极锐的冰寒之气,仿佛能直接刺入人心,灌入恐惧,让人无力招架不得反抗。几个孩子均是惊愣在当场,慕溶首先反应过来,迅速带大家藏身于几块巨石围成的洞中,洞口狭小,刚好够身量尚小的孩子们进入。慕溶示意大家屏声敛气,几人从洞口望去,守卫弟子显然也感觉到了异样,只是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竟是直直倒地气绝。片刻后,冰寒更甚,几个孩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洞外月色似乎一暗,墨回殿前已是伫了一个人,玄衣墨裳静稳如夜,微风拂过墨回竟不能带起他的一丝长发,他就像极暗夜渊,吞噬着一切,风、光、万物。他只静静地伫着,却仿佛夜神降临,带来至极黑暗,不消作为,便可令天下臣服。
洞中的孩子们皆感觉到了这可怖的威压,慕汀沂更是吓得开始哭泣,被浅漓死死捂住嘴巴。慕溶心中惊骇,反复告诉自己不可慌乱,极速思考着对策。他身为慕氏首尊长子,自幼接受训练,自要懂得利益权衡轻重取舍。只是如今这情况,墨回是慕氏藏经重地,此人现身于此显然是冲着慕氏至高秘术而来,若为心术不正之人所得则涉华乃至天下将临大劫,必须阻止;而自己身边的几乎是慕氏这一代的全部精英,若是尽数折损则慕氏大伤,何况那人能只身潜入涉华禁地而不被察觉,修为只怕已达极为恐怖的境界,就算拼了这所有人也定然不是那人对手。
正自纠结,那人却动了,正欲举步向前,猛见门上青芒一闪而逝,却不难看清上面繁复古雅的图纹,正是上古神兽白泽衔书踏舞,周身风火延卷天地。慕溶认出这是慕氏至法《夕衍卷》中的究极护法—湮随,堪称世存最强结界,除设法之人无人能解。但若遇与设阵之人修为相当的力量强攻硬破,结界自与所护之物共灭。慕溶心中既喜且忧,只祈祷着这人修为比父亲低上那么一点,或是并不知其玄妙不敢强攻。倘有一点差错今夜这墨回乃至整个寥吾,将万劫不复。
殿前之人似乎也知其不可破,收回脚步,周身却倏然现出墨青色的微光。空气中霎时倍增的冰寒威压让洞内的孩子几近崩溃,汀沂、沨泠已是摇摇欲坠,浅漓、沁沅等修为稍高一点的亦有些支持不住,慕溶更觉心底发寒,脑中一片空白。就在众人几乎陷入绝望时,忽听得洞外脆生生的一声“叔叔”,慕溶大惊,回头急寻,却不见了清洛的影子,心下一沉,再向洞外看去,果见小清洛以影御之术出现在离他们藏身处相反的方向上,离黑衣人仅有几步之遥。
黑衣人闻声回头,月光下小小的孩子竟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美丽,恬静纯澈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那双眼睛仿若夺了漫天月色,清灵灵的漾开在心底,照亮了最阴暗的角落,唤醒尘封已久的回忆。
锥心彻骨的寒意如水消退,夜风中传来恍若隔世的呼唤:“雪何……”深情切意似在心底无声呼唤过千次万次,哀切凄婉又小心翼翼,闻着黯然,见者神伤。
小清洛显然一怔,复又带了七分讨好三分狡黠的笑道:“叔叔,你也是偷偷跑上来玩的吧,我也是。爹爹说过不准私自过来玩的,这样,咱们现在偷偷溜回去,你不要告诉爹爹,我也替你保密,好不好?”
黑衣人回过神,缓步走向小清洛。自始至终他的脸都印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清洛强忍住向后退的冲动,仍旧笑着看着这仿佛魔王一般的影子渐渐靠近,甚至还在眼里流露出真诚和期待。黑衣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很是轻柔,他似乎笑了笑,声音很温和:“哦?那叔叔答应你,你也要遵守约定哦。”小清洛认真地点了点头,俏皮一笑:“那我们悄悄回去吧,爹爹他们经常过来巡视,被发现就惨了。”淬了月色的眼睛灵动清澈,极是漂亮。男子又一次陷入静默,小清洛感觉得到他在看着自己的眼睛,正惴然自己能撑上多久,猛的被狠狠钳住了脖子,彻骨寒意霎时如潮汹涌,冰冷的声音有如地狱修罗,轻缓而致命:“你爹是慕临梵?”小清洛浑身一颤,下意识的点头,只觉脖子都要被掐断,眼前也开始一阵阵的发黑。
慕溶等人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又被寒意压得无法动弹,反应过来时,洞外已不见黑衣人和小清洛的影子。
整整三个月,慕临梵倾整个仙门之力寻找未果,就在涉华商议要如何寻得魔教未偿殿并一举攻破时,小清洛却被一女子送回。慕临梵独自见了那女子后便结下湮随入了倾雪阁,整整九日。
没人知道那三个月小清洛经历了什么,只知被送回的时候她已毫无生机,全身血肉模糊不堪入目,手臂上更是有几处怵目惊心的伤痕似是被生生撕去了皮肉,隐可见骨。也没人知道那九日倾雪阁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当九日后湮随结界终于解开,慕临梵却并未现身,只传慕临楚入阁,此后三年再未出现,对外宣称闭关。首尊严令,知情者从此再不许提此事,违者逐出师门。
而小清洛在一个多月后方渐渐转醒,每日药浴三个时辰,又三月过后外伤基本痊愈,非但没留下任何伤疤,反倒如涅槃之凤,更是玉骨冰肌,肤若凝雪。只是这个中痛苦只有清洛自己知道,新生的肌肤更加完美,却也更加敏感。况且药浴生肌却要先毁,在一个月内尽数毁去原本完好的皮肉,然后药力催动肌体在两个月内尽快长出新的肌肤,其痛楚甚至远甚凌迟,七岁的孩子再是狠忍也熬不过这等折磨,故在第一次她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之后,皆由慕临楚弄晕了她,方堪堪熬过这三个月。
只是这不知如何种下的蔺蔻之毒终是无解了,除不时毒发受寒冰锥心之苦,更因其性与慕氏术法相克,再难修习。
自此她荣宠更甚,却再不是从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