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三十六计》时一弄

16、逢场作戏第六计：打草惊蛇（三）

　　他闻言转过身。这女人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两人中间就隔了不足一尺之宽的距离，女人的脸、确切地说是口、鼻恰好与他的正对着，倒不是因为她矮，而是他太高了。一个烟火升到空中，绽开的那一瞬间将天空照得通亮，她的五官每一处都生得精致极了，皮肤白皙得没有一丝杂质，两枚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是燃起了火焰才那么明亮，让他想起丹青里才有的美人，无论如何挑不出败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画了精致的妆。

　　不是那位一直缠着自己的头牌苏小姐是谁？

　　他叼着烟的嘴角轻轻扬起，香烟匣中抽出一支递过去，她微笑着衔去嘴里，不等他接着递来打火匣，忽然就将嘴凑到他嘴边，烟头对着烟头，轻轻一吸，点着了。

　　美人吸烟就仿佛牵了朵蔷薇在细嗅，生怕用大了点力气捏碎了，烟雾从冶艳的红唇中缓缓逸出来，像一阵风，拂在他脸上。香烟在她的指尖似迎还拒、似嗔还怨。

　　他移开脸：“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考虑清楚了，从今往后跟定了你。”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愿意是你的事，我又没说答应。”

　　“那你要怎么样才答应？”

　　“你好歹也是个头牌，一直缠着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究竟是图什么？”

　　“我喜欢你啊。”

　　他没忍住笑声。

　　“你不相信第一眼就会喜欢上一个人吗？我是说真的，因为你与众不同，跟那些臭男人们不一样，第一眼见你我就喜欢上了你。”

　　西方倒是有句类似的话叫“love at the first sight”，他不信，也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看一眼就动心的，反问她：“哪里不一样？”

　　“等你接受我我就告诉你，你说，有一天，如果所有人都反对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连猪跑都还没见到，这就设想吃上猪肉了。他忍俊不禁：“你最好还是先想想怎么让我喜欢上你。”说完却不禁想：假如他真的跟这样一个不矜持、轻浮、放\荡的烟花女子在一起了，他那位尊敬的母亲大人只怕会活活气死。

　　一支烟抽完了，率先跟她告辞。

　　她紧紧追上他的脚步，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

　　甩不掉人的邵豫光只好转过身望着这个牛皮糖一样粘人的女人：“苏小姐不觉得这夜晚很贵吗？一直跟着我，要损失多少钱财？还有一群男人等着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鲜少对姑娘家说出这样刻薄羞辱的话，即使这是她曾经说过的。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只想着尽快摆脱她，或许是怕等会被玉凝撞见了回去告诉家里人，他又要听老长一阵子唠叨。

　　她果然好像有点受到了羞辱，整个人定住了。他正要道歉，忽而听见她十分小声地说道：“我的上元节，从来不是跟亲人一起过的，我没有亲人。”

　　孪生姐妹，五岁被自己发疯的母亲带出家门，母女三人自此不知所踪……文件里那段描述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跳动在邵豫光耳边。

　　“你可以陪我走一走吗？”她带着恳请的目光看着邵豫光，卑微的语气让他脑子里那一根弦颤动了下，这样巧合的遇见是刻意接近自己的问题在他脑海里出现，很快又被下一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算是刻意接近自己又怎么样”的念头淹没，鬼使神差地，他答应了，不枉了自己"怜香惜玉"的“好”名声。

　　于是他就这样陪在苏小姐身边，一直走到了这附近香火旺盛的城隍庙。

　　鬼神之说，邵豫光从来不信，走到一处朝拜的殿前，还没弄清楚这里面供奉的是哪位神仙，就被苏小姐拉拉扯扯地带入了殿中。

　　跪在蒲团上的邵豫光四肢僵硬，禁不住后面排队等待朝拜之人的催促，只好学着苏小姐虔诚的模样磕了三个响头。

　　出了殿的苏小姐想起他刚才无所适从的样子忍俊难禁：“瞧你刚才，还真像块木头。”

　　“只要能博美人一笑，我像什么都行。”　邵豫光也不恼。

　　苏小姐的笑容更加灿烂，像是要从靥边浅浅的香辅中开出二月花来，忽而挽住他的胳膊：“咱们一起拜完了月老，现在得赶紧去拿个签。”

　　月老？邵豫光怔了一怔。

　　好在自己不信这些神仙。

　　取签处又是长长的队伍，二人郎才女貌，苏小姐又一直粘着他，在外人看来，二人举止亲昵得胜过新婚夫妇，频频向他们投去打量的目光。

　　邵豫光使了点力气将胳膊从苏小姐怀中抽出，苏小姐又重新挽住，并奋力挪着身子往他怀里钻。

　　邵豫光无可奈何地在她耳边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轻易投怀送抱的女人是不值得男人珍惜的，再这样主动贴上来，我可真的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苏小姐这才乖乖地挪开身子。

　　轮到二人抽签。

　　苏小姐先抽了一支，签文是：“无缘有恨却难书，人间万劫亦何如。嫦娥得药奔碧海，广寒岁岁月同孤。”

　　邵豫光接着也抽了一支，签文：“有情谁信道无缘，落花成冢饮黄泉。公子佳人谁薄幸 ，红尘不过一缕烟。”

　　两人看罢的反应完全不同，苏小姐表情颓丧，邵豫光脸上却依旧含着笑容，还将自己的签和苏小姐的放到一起对比。“两支签有点呼应的意味，尤其是这无缘两字，看来我与苏小姐注定无缘。”

　　“我不信，”苏小姐撅起嘴，执着地说：“我才不管那么多，我那样诚心，月老一定会实现我的心愿的。”

　　他今晚一直在观察她，要说她故意接近他纯粹是因为“喜欢”而没有其他目的他是完全不信的。

　　“你的亲人去哪了？”邵豫光冷不丁冒出一句试探的话。

　　苏小姐没有立刻答话，低头将手中的签折断，絮絮地讲起身世：“自我有记忆起，就在舞蹈团里每天练习跳舞，四处流浪演出……直到去年遇到了现在的法国老板Frank，他将我一手捧成了头牌，Frank并不把我看作是摇钱树，而是像朋友一样待我，把身契也给了我，啊，说远了。所以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我的亲人去哪了，将来唯一可拿去认亲的，只有我从小便戴着的一块金锁。”她说完还从脖子里扯出金锁给他看。

　　那位法国老板该是存了什么心才会给她这样的待遇？意识到思绪正在跑偏，邵豫光赶紧拉了回来，收回自己落在金锁上的目光。

　　苏曼青是戚雪桢那位孪生妹妹无疑了，文件里还记载了她的名字，叫戚雪杉。

　　“那你想不想去找你的亲人？或许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 苏小姐一激动，踮起脚尖揽住他的脖子，一个香吻送到他唇边，快得叫他来不及推开，“我果然没有看错男人，往后跟定了你这块木头。”

　　她亲的时候太用力，发出了啵啵的声音，极是羞人。

　　好巧不巧，这一幕恰巧被两个小女孩子看见，邵玉凝一声五哥才喊出口，却见一个女人抱住他五哥亲了起来。

　　邵豫光扯开这女人，抬手擦了擦嘴，笑容早已消失，皱着眉道：“苏小姐，下次不经我同意，你不能主动。”说罢，丢下她朝着邵玉凝二人的方向走去。

　　邵玉凝和喻静姝二人倶是羞红了脸，面对迎面向她们走来的邵豫光，想笑又不敢笑。

　　他一派镇定自若地解释：“那女人跟我没什么关系，回去后你们可别乱说。”

　　邵玉凝重重点头：“知道知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喻静姝也忙跟着点头。

　　“走吧，该回去了。”

　　等两个小女孩子家先转了身，他回头向后看了一眼，苏曼青已不知去向。

　　庙宇西侧有一堵石墙，墙中一扇月门，门里灯火阑珊，没什么游人，月光透过古树照着树下一口方井。苏曼青坐在井边，望着井水中自己的影子发呆。小时候，有人告诉她：姑娘家如果在上元夜观井水会变得更加美丽……可惜，时光无法倒流回去了。独自一人坐了小半个时辰，她听见有人在念一首《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声音有些耳熟，这才从井边离开，走出月门，循着声音而去。

　　***

　　一路上，邵豫光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可每每回头，一眼望去尽是嬉春的游人。

　　雪桢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人群中，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雪桢转过身。

　　那人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口中的香烟丝丝缕缕地拂在她的面上。

　　雪桢咳嗽一声，同眼前的人打招呼。“好久不见，咏井先生。”

　　咏井千雪风情无限地笑道：“为什么要目送他？不会是动了情吧。”

　　“先生说笑了。”雪桢的面色依旧如夜空的冰魄般冷寂：“我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一直与我逢场作戏的男人。”

　　“嗯，你是个聪明人，让人放心。”咏井千雪打量了下周围，又道：“有什么话，去车上说吧。”

　　两人一同来到车里。

　　雪桢看了车子后座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的平儿一眼。

　　“放心，有什么话尽管说，她听不见的。”咏井千雪说。

　　“你把她怎么样了？”

　　“只是注射了一针，死不了。”

　　听到注射一词，雪桢面色煞白，不一会，浑身竟止不住地发抖。

　　咏井千雪明艳的笑容映在后视镜中:“想不到我高估你了，你竟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快说，你今晚急着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邵豫光恐怕已经对我们有所猜忌。”雪桢努力平复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打着颤的，“他与我在一起时，一直刻意打探咏井先生的消息。新年后，他去了趟贺家，跟贺长官两人在书房里长谈了一个钟头，具体说了什么不清楚，这是我们安插在贺家的佣人小莲传出来的消息，但是小莲目前已经失踪了，大概是被贺家除掉了。”

　　“嗯，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想必已经猜到了你入高家的目的，那你索性便顺水推舟，再露出一些马脚给他看看。”

　　“好。”

　　“还有其他事吗？高庆山那边，你进展如何？”

　　“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雪桢低声道。

　　咏井千雪轻轻一笑，告诫道：“其他的事，你都做的滴水不漏，让我很是钦佩呢。可戚雪桢这个身份，最重要的任务，是高庆山，不是邵豫光，你要搞清楚了，可别本末倒置。“

　　“我明白，我走的每一步，都有我自己的打算，”雪桢道：“你也别忘了，当初答应我的事。”

　　“当然，只要你完美地做完这次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