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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辰 ...

  •   洛云斓立在书案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低首抚眉的人:“陛下,此举恐怕不妥吧?”

      风衍轻声道:“我知道……但漠北那边不能停,南方那边刚刚发生涝灾,户部支钱已属勉强,再逼着要钱许成梁只能去寻死了。”最后那句话就是玩笑了,可是分明有凄凉的意味。

      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朝都颇不太平,风衍的曾祖那代战乱频繁,称为穷兵黩武也不为过,到了祖父和伯父的时代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气,风彻又发动内乱,国内一片兵荒马乱,经济凋敝。风彻在位的前一半时间军队开支庞大,像块大石头压在瘦弱的骆驼背上,后一半时间恣意放浪,挥霍无度,国库里的钱水一样往外哗啦啦地流,跟白送似的,便宜的是那些居高官,食厚禄的人,还有那些唯利是图的富商巨贾,百姓辛苦了一辈子的血汗钱被不断飞涨的赋税榨干,一点脂膏全被刮去填补那根本填不满的黑洞。

      风彻是个聪明人,风衍不带偏见的评价,年轻时候至少能算个枭雄,上了年纪后脑袋被美色酒肉堵满了,那股子精明被挤得无处安放,变异为狭隘、独断,原先杀伐果断的狠劲则变成了苛待群臣的混账手段。他聪明,这辈子赢在聪明上,也断送在聪明上,他以为自己把群臣当猴耍,让他们为权力斗得头破血流,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把至高无上的皇权牢牢掌控在手中,结果手段不够,变成了被猴耍的笑话。那时候朝堂风波诡谲,有人前来示好风衍也不理睬,私底下安置耳目通达八方,表面上却装作畏畏缩缩蜷在东宫一心读圣贤书。他冷眼旁观混乱朝堂上的好戏,看着操偶人手里的线挣脱,傀儡们反将一军指挥操偶人跳坑,指哪跳哪,绝不含糊。他死的时候风衍冷漠地舒了口气,他解脱了,这个国家也解脱了。这个男人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国家飘摇也好,百姓受苦也好,他不在乎,自己过得好久行了——一句话:在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这是风衍给自己父亲的评价。

      继位后,风衍撕下懦弱的伪装,以雷霆之势清除了在他眼中是祸乱之源的毒瘤。可是毒素已经蔓延进入心脉,根除不了,风衍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然而放眼望去,硝烟四起,废墟一片,他的心也冷了下去。他减免了压得民众不得喘息的赋税,国库的收入减了一大笔,底下人照样以各种名目敛财,有时还得拉下面子去跟他们打商量,这些年他拆东墙补西墙,勉力维持着,仍避免不了周转不通的情况。

      风衍扪心自问,他不怨恨风彻,这个是他父亲的人在他的生命中其实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特别之处在于他给自己的童年投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女人说的话他当面嗤之以鼻,安静独处的时候却反反复复回想,他怕这是一语成谶,他由衷恐惧自己的真面目是风彻的翻版。

      洛云斓犹豫道:“那要是……年后的钱仍不够怎么办?”风衍兜了老底把皇室的贵重物品拿出去抵押,先不说有没有人敢收皇家的东西,若是收了到时候拿不出钱赎回,皇室的脸算是丢到家了。

      风衍蹙眉盘算片刻,淡淡道:“不至于,若真是穷得揭不开锅了那些身外之物不要也罢,左右不过是个面子问题,边疆的安定是里子,面子和里子孰重孰轻,我还是分得清的。”他用民间俗语打趣,宽自己的心,也宽洛云斓的心。

      洛云斓看着惨淡经营的年轻君王,忧虑又同情,昭维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他也是清楚的,风衍一心想把这艘飘摇的船平安拖上岸,但有些事情他终究也是左支右绌,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日后夏羽带领将士们重返漠北,给萨满带回军费已调配妥当的消息。

      时间过得也快,候鸟趁着秋季的一点余温往气候适宜的南方飞去,北风不请自来,偕同碎玉琼花造访金容。

      素尘纷纷扬扬落上树枝屋檐,给偌大的都城披上纯白的外袍,站在高处一望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洗涤。

      官员们每天天不亮就抵抗着寒气的侵蚀,踩着松软的积雪上早朝,风衍身体单薄,天气一冷各种好久不见的小毛病就扑上来了,他每日头昏脑胀,朝堂上群臣们一大半时间在听他咳嗽。他干脆给群臣们放了个假,他们休息几日,他也休息几日。

      伺候的宫女煮了软糯的梅花粥给他暖胃,色泽柔润的花瓣铺在乳白的粥上清新雅致,有沁人的幽香,味道也好,他倒吃上瘾了,每日都要吃上一两碗。风思遥下了课折两三支梅花来看他,随手插入淡青色的美人觚中,给温暖馨香的寝宫增添了一分清冷色调。单是看着那几支梅花,风衍都能感受到庭院中的寒梅开得如何烂漫。

      伯侄两人坐在薰笼边上烤火,风衍支颐闭目养神,风思遥在一旁给他读诗解闷。读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时,他见风衍已经维持同一个动作许久,睫毛也不颤,便放下书去拨薰笼里的炭。

      风衍轻声问道:“怎么不读了?”

      风思遥听他声音里有股慵懒之意,笑道:“我以为您睡着了,怕打扰您。”

      风衍饧眼道:“最近精神不济,总是渴睡。”顺手拈起手边盘中的椒盐核桃递过去,“尝尝,味道还不错。”

      风思遥嚼着核桃,听他问:“往年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风思遥发现如果不是风衍提起,他是很难再回忆起在“曲径通幽”的那段时光,它遥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

      “曲径通幽”是曲城最奢靡的场所,但热闹都是他人的,打杂的丫鬟龟公和没什么人气的妓女们的生活是辛劳而贫穷的。过年时的“曲径通幽”愈发热闹,客人们的手笔也比往常阔绰,若是走运,伺候得客人舒服了,得到的消费抵大半年的工钱。老鸨象征性地发一点红包,钱不多,讨个吉利罢了,饭菜比平时要丰盛一些,享那几日的口福。闲下来的时候好玩的人会去放鞭炮,不过要躲着管事的人,否则有的好看。以往每年寒冬腊月里他的手都会生冻疮,今年不同了,他在宫中过的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富贵日子,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也被修剪得圆润光滑。他略略提了些,至于最苦最烦心的记忆都留给自己,他不愿说给伯父听让他烦心。风衍如何不懂他的心思,愈发感慨侄儿的贴心懂事,又怜他幼时孤苦,伸手把他揽入怀中,温柔地摩挲他的头顶。

      风思遥喜欢被风衍拥抱的感觉,他的怀抱温暖舒适,还散发着龙涎香典雅矜淡的香味,就像是在做一场香甜的梦。

      风衍喃喃道:“还有二十多天就是你的生辰了。”

      风思遥仰头惊讶地问:“皇伯知道我的生辰?”

      风衍宠溺地捏捏他的鼻头:“我怎么不知道?我差人打听过了,还你出生那日下着漫天大雪,刚落地的时候冷得哇哇大哭。”他又顺手拧了拧侄子的脸蛋,孩童的皮肤柔嫩滑腻,摸着很舒服。

      风衍过于喜欢他,相处时还总拿他当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风思遥有时有些羞赧,他自认为已经成熟了,风衍的某些举动却并没有承认这一点,他有些沮丧,但又十分享受这样的亲昵对待,不好意思跟伯父开口。

      “这是你在宫中过的第一个生辰,我跟内务府的人嘱咐过了,叫他们务必慎重对待。你若是有什么打算,跟他们说就是,他们会安排妥当的。”

      母亲在的时候,再穷再苦,对他的生辰都万分重视,标配是一碗加了鸡蛋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和一件精致的小礼物,有时候是精巧的玩具,有时候是可口的点心,母亲死后,没人关心他的生日,他依循惯例去路边摊上买一碗加蛋的面,给自己庆祝。没想到如今又有一个人这么在意自己降临人间的日子,风思遥心中热潮起伏,只闷在他怀中道:“皇伯……”

      风衍摸着他的后颈微笑道:“你在华岁中的生辰,双喜临门,将来一定是个有福之人。”

      开年将近,风思遥的生辰也马上到,内务府的人忙里忙外,左右开弓,务必使世子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和第一个生日过得称心如意。

      清棠宫中也忙,月眉忙着支使宫人们洒水除尘,悬挂吉祥灯,张贴五福。五福是风思遥写的,下笔十分郑重,本来在剪“喜鹊登梅”窗花的月眉见他久久不动笔,放下剪刀笑道:“殿下平日是风风火火的爽快性子,今个儿怎么这么踟蹰?”

      风思遥沉声道:“平日里自己宫人看也就罢了,如今是要贴出去的,万一落笔有差岂不被人笑话?我要好生酝酿,你不要催。”月眉见他满面肃容的紧张模样,捂嘴笑趴在桌上:“行,那您好生酝酿。”

      还没等他落笔,风衍差人送来亲笔写的五福和一副劝勉的对联,月眉拿进来给他看,笑道:“您也不用酝酿了,陛下送来了现成的。”

      风思遥心中一窘,展开对联来看:风衍笔锋柔润,流畅瘦洁,穆若清风,造诣极高,不觉自惭形秽。洛先生说他的字进步很大,已经有些气象了,他还有些自得,现在见了风衍的字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了,来年定要更加勤勉。

      正月初一一大早,风思遥就被月眉从温暖的床上拽醒,换上崭新的衣物,到池边洗手,又吃蓬饵,月眉说是祓除妖邪。风思遥以前不知道这些规矩,第一次遭遇倒觉得新鲜,并不厌于繁琐。完毕以后他去乘煦宫给风衍请安,风衍难得晚起,起床后叫他直接进寝殿。风思遥还是头一次看见风衍这么随便的样子:泼墨长发闲闲散落,披了一件云纹织金绯红外袍,宫人正在给他束腰带。

      等风思遥说完了贺词,宫人呈上早已准备好的押祟钱,恭祝世子来年顺遂安康。

      伯侄两人一块用早膳,期间内务府总管前来请安,汇报近来宫中庆典的诸项事宜。

      风衍静静听完,轻轻搅动碗里的银耳红枣羹,不疾不徐道:“世子头次在宫中过诞辰,热闹和气度总是要的,但也不必过于铺张,如今用度紧张,还是要躬行节俭,你把握好分寸。”总管连忙点头称是,又道:“世子过生日总是要有些同龄人在一块玩闹才好,奴才预备给宗亲内眷和群臣家中有半大孩子的发请帖,让各位大人把各自的子女也带上,陛下以为如何?”

      风衍当然点头应允:“你思量得很周全。”

      用完早膳,风衍又查了一会侄儿的功课才放他离开。

      风氏嫡脉人丁稀少,只有风衍、风源和风思遥三人,其余的都是旁支,生日宴上,风思遥发现自己还有不少陌生的亲戚。

      有些长辈之前见过,风思遥有浅浅的印象,可是大部分跟瞅陌生人似的,好在大伙也不是很在意,风衍一个个给他介绍,告诉他该如何称呼。有一位韵度高雅的翩翩公子风思遥瞧着面熟,转念间想起就是他在“曲径通幽”注意到自己背上的印记,脱口道:“是你?!”

      翩翩公子笑道:“世子原来还记得我。”

      风衍笑道:“这是紫熏侯,你该以‘叔父’称呼。”

      紫熏侯风眠的大名风思遥是早有耳闻的,立刻从善如流:“叔父。”

      风眠摇着折扇微笑道:“世子客气了。在宫中住得还习惯吗?”

      “一切安好。”风思遥感念他,敬了一杯酒。

      正值好动年纪的男孩静坐一刻便开始不安分,今日又是他生辰,风衍也不愿过多约束,默许他随意。一得解脱,平日关系不错的男孩子便纷纷离席,呼朋引伴地跑出芳菡殿嬉闹去了。

      台上花旦水袖软软一抛,咿咿呀呀开启婉转唱腔,风眠凑近风衍轻声道:“您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妥了,只是……世子母亲的身份十分特殊。”

      风衍瞧了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您可还记得……被先帝灭门的周家?”

      风衍眼中立时有了愧疚的神色:当年风坚的旧臣周闻松不满风彻暴行,当朝怒斥他为“乱臣贼子”,烈属他的罪状,风彻大怒之下将他处以极刑,将周家男丁都问斩,女眷押往曲城充当官妓,只有周家老三在家中侍卫的护送下趁乱逃离,从此不知所踪。

      风衍登基后为周家翻案,也曾派人寻找当初逃出生天的周家三少和免于一死的女眷,但前者杳无音讯,女眷们都已经在凌辱和折磨下死去,他只好把这份沉痛的愧疚烙印在心中,提醒自己风彻曾经犯下的罪。

      “你是说思遥的母亲……原是周大人的女儿?”

      风眠凝重地点头:“老鸨本来只推说不知,我严逼之下允诺不治罪她才肯说出实情。那周姑娘在‘曲径通幽’做些杂役,当初您派人寻找时她贿赂老鸨不要透露消息,只说周家的女人死光了,后来晋王殿下酒后失态……”

      风衍神情复杂,从胸腔里逸出一声沉痛的叹息:“造孽啊……可为什么好巧不巧,风源偏偏和她……此事万万不能让思遥知道,他天性纯孝,得知此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风眠道:“您、我、老鸨,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我已经警告过老鸨,让她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消息。可是……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世子……”

      风衍厉声低喝:“没有万一!”他的声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昂,幸而被台上花旦的唱腔掩盖过去。他压低声音道:“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风源也不能说。”

      风眠垂眸道:“是。”

      兴高采烈的风思遥一阵风般冲进大殿,摇着风衍的袖子道:“皇伯,外面在放烟花,可漂亮了,您也一块来瞧瞧吧。”

      风衍切换了一个温和的笑,拉长声调:“好,就来。”他与风眠交换了一个眼神,随着侄儿走出芳菡殿。

      内务府精心准备了礼花,白光嘶溜溜地蹿上天际,炸出火树银花,墨蓝的天空一瞬间流光四溢,亮如白昼,温馨的喜悦气氛在人群间回荡。风衍微带笑意凝视着拽着自己袖子乐得又蹦又跳的侄儿,孩童通红的脸蛋和充满活力的笑容使他方才慌乱的心慢慢归于平静:他希望这个唯一的孩子能够远离阴霾、避开仇怨,活在无边的阳光之下,永远平安喜乐。

      他从袖中摸出一支笔盒递给风思遥,风思遥晃了晃腰间的玉佩不解地问:“皇伯你不是送了礼物吗?怎么又送?”

      风衍微笑道:“你父亲差人送回来的。”

      成分复杂的表情从风思遥脸上一掠而过,风衍毫不意外地发现其中最突出的是惊喜。风思遥的口舌钝成未磨的菜刀:“他他他……他送的?”

      风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什么‘他他他’——他是你爹爹!”

      风思遥打开笔盒,一管雕漆毛笔静静躺在雪绢上。他拾起笔细细端详笔杆和笔套上的花纹:在惊涛拍岸、山石耸立间,苍龙凌空飞舞,腾云戏珠,气势磅礴。风衍轻声笑道:“你父亲亲手做的——难为漠北那样的地方,他还有兴致雕出这样海阔天高的意境。”

      风思遥垂下头,细细摩挲着纹路精巧的笔杆,感受着从相隔千山万水的远方传来的父亲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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