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澄莒

1、旧岁（篾安）

　　萧家祖上蒙德，曾助姜国太/祖打天下，姜国立国后旁人羡称一句开国公，往来者非富即贵，显赫一时。
　　祖宗的阴德大概是在高宗皇帝即位时开始有了败落的迹象，高宗皇帝看萧家不大顺眼，下令把萧家挪到金陵，美其名曰荣归故里开枝散叶，现而今，这些阴德到了征和元年，世宗姜麒登基时，已所剩无几。
　　萧府在金陵开枝散叶百十载，但凡家族有了点昌盛起来的影子，便会有纨绔子弟提出分家，房头最多，手头最富的那一支前后分了十几次家，于内忧外患的困扰下，萧家诚然已是没落贵族，与寻常人家无异。
　　萧三爷的府邸建在金陵浔阳道，算是萧家手头最富的那一支。
　　沧州城的篾安路过金陵城，篾安的落魄老爹与萧三爷是同窗，篾安凭借老父的拜帖借宿萧府，他此行主要目的是上京赶考，次要目的是求一道萧老爷的荐帖，若是春试落第，便在京中靠帖子做名权宦大户的清客。
　　那天三日阴蒙的金陵城方见了晴，听闻大闺女萧汝烟入选才人的萧三爷心情甚好，便给在家中住了三日的篾安洋洋洒洒写了千字言，篾安前来辞别，萧三爷见篾安生的清隽秀极，文质彬彬，当下好感顿生，要将小女儿雪蓉许给篾安做妻。
　　既要把女儿给他，嫁妆自然不能是一封字迹单薄的千字言，萧三爷自持成了皇帝的老丈人，皇帝的小舅子官职当不能太寒碜，便复摊开纸笔，为篾安给遥在京中的苏王爷写了封不下万字的荐信，务必让苏裕文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给未来女婿在朝中觅一良职。
　　萧家小姐躲在纱帘后面，篾安影影绰绰能看见影子，萧三爷无子，两位女儿在金陵城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萧雪蓉二八之龄碧玉年华，配给他，实是贱嫁了。
　　篾安一时缄默，便想起远在家中已有身孕的发妻苑漓。
　　然蓦地涌上心头的温婉妻子刹那变成各色的势力远亲和无数白眼，被人看扁了半辈子，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眼看娇妻美眷富贵荣华唾手可得，篾安很明白，此刻萧老爷一时兴起，出了这个门，这样的机会，此生不会有第二次。
　　他俯身与萧老爷一拜又拜，便道：“晚生愿入赘萧家，此生结草衔环报萧老爷大德。”
　　篾安怀揣荐信进京，未等科举开始便向苏王府投帖，苏王爷亲自会见，又介绍许多达官显贵与他认识，短短半月，篾安大名便名满京都。
　　篾安几遭入京，投帖无数，跑断腿不曾有人理会，如今骤然跻身名门，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强烈不安感过后，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畅烈。
　　他原来也可以高站轩辕楼，云淡风轻的看着前程不知的仕子与身旁的显贵们说：“苍茫如穄子，落处不知安。”
　　显贵不曾尝过如此滋味，亦不知何为穄子，只觉得话有趣，贴切得很，便放声大笑，乱糟糟的笑声里，篾安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陛下听闻京中来客，很有些才名，亲自接见篾安，朝堂之上对答如流，陛下很是看好，亲封篾安四品官封，入职刑部。
　　此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萧三靠着嫁女儿，由没落贵族逆袭，很让族里眼红，不知是哪个红眼病跑去沧州城把篾安的原配妃苑漓接到了京城里，百般的挑唆原配去闹，许诺种种帮助，必能帮她把篾安的名声搞臭，再让篾安恭恭敬敬把妃苑漓请进家门奉上正妻位。
　　苑漓挺着大肚子，有些局促不安，她知道自己是小地方的人，父亲虽然在沧州城任一方父母官，但她的见识始终拘泥在一寸三分处，很是短视，她固然怕丈夫始乱终弃，但更怕丈夫是有苦衷，故而手足无措过后，只是一会儿顺着肚子，一会儿垂着头道：“篾安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口中的这样人，并没有什么特指，只是她隐约觉得，篾安不会如此过分。
　　妃苑漓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即使是在发怒，也不会很明显的表达出来，以前她同篾安不曾红过脸，即使生了气，也只会低着头与篾安说：“篾安，我很生气。”
　　她以为这是小地方的人的特质，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特质。
　　当她大着肚子站在篾安面前，篾安扶着同样大着肚子的萧雪蓉下轿，一个是新欢，一个是旧爱，她明晃晃站在篾安面前，像是沧海桑田过后亘古不变的一尊石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连话也不会说了。
　　雪蓉摇了摇篾安的袖子，少女独有的娇颤，甜腻腻的问篾安：“夫君，她是什么人，为何挡在我们面前？”
　　篾安匆匆扫了一眼过后不敢看妃苑漓，紧紧抱住了雪蓉，努力风轻云淡的说道：“是我家乡的一名弃妇，被丈夫抛弃了来找我主持公道，不必搭理她。”
　　篾安把声音放的非常低，唯恐被妃苑漓听见一个字，时至今日，他今非昔比，未必是因为惧怕妃苑漓，可是她活生生站在篾安面前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努力克制过后，篾安清了清嗓子，与雪蓉说：“我们走吧。”
　　妃苑漓平生第一次不知好歹的挡在二人面前，走一步挡一步，篾安恼了，一把将她推了开，可这一推，明明力道不大，妃苑漓重重跌到了地上，她哑着嗓子哽咽着，更像一名弃妇。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手忙脚乱过，手忙脚乱的撑起即将临盆的肚子，手忙脚乱的擦眼泪，手忙脚乱着重新站起来。
　　起身时，她很决绝的转身离开，从始至终像一个哑巴，她没有质问篾安任何，她终于晓得，篾安死了，她便是哭，也只是对死掉的篾安哭。
　　入夏时，妃苑漓在沧州生了个女儿，同年，雪蓉进宫去伺候姐姐待产，贵妃萧氏和萧雪蓉都生了儿子。
　　苑漓产后半月，她的父亲被牵扯命案，主审官是来沧州肃清的篾安。
　　她没想过去求篾安，但是篾安找到她面前，跟她说她爹很可能会被斩首，苑漓茫然看着他，毕竟做过夫妻，她晓得篾安会有后话，篾安淡淡道：“我下月启程回望京，你随我一起进京，我在京郊给你找了处宅子，你若高兴，可以把老丈人一起带着，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不会让老丈人掉一根头发。”
　　她越发像个傻子，把他的话来回的想，她不知道篾安让她进京究竟做什么，他如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篾安看着她，从紧皱着的眉头看到指尖，温柔言道：“你好好想想，不急。”
　　妃苑漓刚生产，未坐好月子便跟着他进了京，老父在牢中自杀未遂，得了失心疯，她一路照顾父亲，待入了京城，已是深秋。
　　落榻在京郊，横斜在道路两侧的是枯瘦的老松枝，月明星稀，妃苑漓和篾安同床共枕，细碎的月光穿刺纱橱，妃苑漓浑身发着抖，篾安不断地亲吻她，温柔的在她耳畔说些情话，可是她还是浑身冰冷，如坠了冰窟般。
　　篾安在功成名就以后，最想一起分享成果的这个人，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凝视过后，就像一个哑巴，再不发一言。
　　篾安想起刚与妃苑漓成婚时，红袖添香的那些岁月。
　　京郊冬天的傍晚冷的刺骨，他让苑漓在书房给他添灯油，为着情趣，他握着苑漓冰凉的手看着灯油缓慢的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