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梗》阿悄

1、第一章

　　第一章
　　苏煜从小就有些怕龙泓昊——保安大叔的小孩。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有上一世记忆的原因，但模糊的记忆除了带给他早熟和内向的评价外，似乎没有带给他任何人生的捷径。
　　他这辈子的出身很好，世家大族，别墅、豪宅，摔了一跤就有无数的仆人呼啦啦地围上了对他嘘寒问暖。
　　他头上还有一个大他1岁的姐姐苏莹，是苏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天真烂漫、不知世事。

　　在苏煜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他就见过龙泓昊了。
　　他和他父亲在最落魄的时候来到苏家。

　　夏日的阳光被知了一声声拉长，还是个小不点的他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百无聊赖地拍着皮球。
　　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张罗着人招待茶水，父亲爽朗的笑声在大厅里回荡。
　　他不经意的回头，先是看到了陌生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的身形，而后是男子身后瘦瘦小小的男孩紧紧攥着的双拳。
　　苏煜略有些好奇地盯着男孩。这时，那男孩忽然抬起头看过来，他眉眼深邃，长睫的眸子中带了点蓝瞳，让苏煜感觉自己仿佛猛然撞进了一片深蓝色的冰湖之中。

　　苏父和龙泓昊的父亲是战友，两人都在东北服过役，是同床的上下铺。当年的边境常有俄罗斯的姑娘来买日用品，其中有个叫叶莲娜的姑娘格外惹人眼热，能伴着汉子们沙哑的歌声曼妙起舞，也能单手扛起几十斤的大米不带喘气的。
　　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苏运对这种别样的风情毫无抵抗力，他对叶莲娜几乎是一见钟情的。他的好兄弟龙子云信誓旦旦地答应帮他把叶莲娜追到手。但不久后，他便在市集上看到了并肩的叶莲娜和龙子云，俊男美女，无比般配。
　　他什么也没说，黯然选择了退出，江南男子的性格，十几年书香门第的熏陶让他做不出“质问”的举动。

　　退役之后，苏运回家继承家业，不久就娶了门当户对的颜家小姐为妻，也就是现在的苏母。
　　几年后，苏运收到了从远方寄来的婚礼请帖，上面烫金的字体印着龙子云&叶莲娜·瓦西里，不中不西的。
　　苏运随手将请帖递给妻子，笑道：“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叶莲娜姓叶呢，瓦西里倒是成了个诨名了。”

　　龙父和叶莲娜结婚不久，便有了龙泓昊，中俄混血，似乎还混得十分成功，大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白白胖胖的。叶莲娜只需抱着小孩在市集上逛一圈，就免费获赠一堆瓜果蔬菜。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出行中，叶莲娜车祸离世，龙父左腿残疾，还落了一身病痛，不久就被迫下岗。不仅要还医病的债，还要继续负担孩子的费用，苦苦支撑了几年后，龙父终是无力了。
　　时隔多年，龙子云找到多年的好友。
　　苏运托人给龙父在别墅区找了份看门的差事，工资不高，但是胜在清闲，他甚至还帮龙父还了债。
　　龙父几乎是老泪纵横地拉着龙泓昊的手，要他赶紧谢谢苏父。

　　这时候苏煜一面看着客厅，一面心不在焉地排皮球，一下子用力过猛，皮球直接滚到了门口，他正要去捡球。
　　龙父看见了，道：“那就是苏煜吧？球都跑掉了……”他拍拍龙泓昊的肩：“去帮弟弟捡球。”

　　龙泓昊默默地捡起球，而后朝苏煜走来。
　　他不过刚刚上小学的年纪，个子就已经很高了，明显可以看未来是衣架子的身形。他微微弯腰把皮球递给苏煜，背却是挺得笔直的。

　　苏家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每天都有专门请来的花匠打理，苏莹出生时，苏父为这个小公主建了一间紧致的小亭子。
　　在没上中学之前，苏煜趴在窗台前就能看见龙泓昊给苏莹在小亭子补课的场景。补完数学，钢琴老师和小提琴老师就来了，他学钢琴，苏莹学小提琴。他们就是家里俩宝贝，有客人或是亲戚上门了，就让他们来弹上一曲，拉上一段。

　　老师来了，苏煜就跟着弹，老师走了，他也不会私下多练习一会儿。每次钢琴老师让他弹弹上节课教的曲子，他吭哧吭哧努力地弹，老师就在他身后背着手摇头。
　　偶有一次钢琴老师看见了在后厨帮佣人剥豌豆的龙泓昊，说他手指修长，剥起豌豆来也那么灵活，倒是挺适合弹钢琴的。
　　苏煜偷偷探过脑袋去看龙泓昊的表情。
　　龙泓昊当时手上还沾着剥豌豆留下的绿色汁液，闻言，漫不经心地一笑而过。

　　但是苏煜知道龙泓昊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满不在乎，他只是把他在乎的东西放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
　　他会存下打工的钱给龙父买药，他会在学校组织登山活动时，把山顶的野花带给苏莹。野花被苏莹随意摆在书桌上，没有几天就凋谢了。

　　升上初中后的第二个月，苏妈妈花大价钱给儿子买的自行车就坏了，链条卡住，在路上推着走都嘎吱作响。
　　原本苏母坚持要让他和苏莹一样专车接送。被他一句“坐车回家的话，就没办法载女生回家了”给堵了回去。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的苏母，少女时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回被喜欢的男生载回家的经历。可惜这个梦想直到她青春不再，身为人母之后都未能实现——苏父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为她去学。
　　于是，二话没说，苏母第二天就给自家儿子买了辆崭新的自行车，带后座的那种。

　　苏煜苦恼地看着新买的自行车，路上不断有学生嬉闹着骑着车结着伴走过。他没有带手机，不能给家里打电话，裤兜里也是从来不装钱的。找人借钱吧，刚刚开学人都不认识几个。
　　在贵族学校上学，苏煜衣着再好也并不打眼，再加上他又格外低调，学校甚至没人知道校内外有名的小公主苏莹是他的亲姐姐。当然，这都比不上连跳3级，年年以科科接近满分拿奖学金，体育全能，有着天神般面孔的隔壁学校的某人——这句话是苏煜班级上迷妹迷弟们的原话。

　　“自行车骑不了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煜转身，看见和同学一道放学的龙泓昊朝他走来。
　　他没想到会碰上龙泓昊，愣了一会才回道：“链子好像卡住了。”

　　龙泓昊蹲下身，伸手转了转踏板：“嗯，确实是卡住了。”他冲在一旁等着他的同学说：“你先去吧，帮我打声招呼。”
　　那同学应道：“那我就先走了，你赶快啊！”

　　“我可以推着车回家的。”苏煜有些局促地说了一句。
　　龙泓昊却好似没有听到，他只说：“把车推到边上。”

　　他修车时也没套上什么东西，白皙修长的手上很快就沾满了油污，他右手拉着车链条，另一只手在轮轴中整理弄乱的链子，黄昏的余晖洒在他仿佛古希腊雕像般的侧颜上。
　　忽然伸过来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替他拉住了车链条，好让他腾出右手。

　　龙泓昊本不愿苏煜把手弄脏，他正要开口，这时苏煜对他乐呵呵地一笑，还对他解释道：“我帮你拿着链子，这样你就方便一点。”

　　结果等车修好了，两人的手都沾满了黑漆。
　　分开时，龙泓昊看着苏煜先骑上自行车离开。
　　苏煜骑了老远才扭头去看龙泓昊还在不在，结果身后那个模模糊糊的小点挥了挥手，让苏煜莫名有了一种每天早上苏母目送自己骑车上学的感觉。

　　7月是苏煜13岁的生日，苏家为他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其实与其说是他的生日晚会，倒不如是一场商业聚会，宾客的一大半是苏父邀请来的，苏莹也邀请了不少人，而他这个晚会的主人公最终也只送出去了几张邀请卡，他天性孤僻，从小自己一个人就能玩上一整天，没有一个能打得火热的好友。
　　龙泓昊也在晚会上，不过是以服务生的身份。

　　这天晚上苏煜收礼物收得手软，脸上的笑容都快要维持不住。往年宴会的传统保留着待客人离开之后再拆礼物，现在却是收到礼物就让人当场拆开，各自比较一番，引得众人连连惊叹才好。
　　苏煜在心里默默感叹：礼物的贵重程度可不等于送礼人心意的大小。实在厌倦了各种客套和假模假样的表演，他偷偷溜到了楼上。

　　楼上有个娱乐室，娱乐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早就坐了几个人，正是几个随父母而来的少年，此时穿着精致华贵的礼服，手里举着酒杯，歪歪地坐在沙发上，正互相吐着苦水。
　　苏煜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迎着微凉的夜风，听完了几人的抱怨。
　　无非是父母的要求太过严厉、手头的钱不够用了、一直喜欢的女生追不到手，诸如此类。

　　往楼下张望一下，便能看见龙泓昊忙碌的身影，他生得太好，领子上的扣子扣到了最后一颗，显得格外禁欲，与周围大腹便便的西装大叔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教得那些贵妇、少女们总要四下里寻他。

　　楼上的少年们是年少不识愁滋味，而他却在过早的年纪就尝尽了人生的苦楚。

　　宴会直到深夜才结束，苏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佣人把礼物堆到他床前，其中有一个镶嵌了碎钻闪闪发光的音乐盒，他无聊地拨弄几下，觉得苏莹应该会更喜欢这个礼物。
　　关上灯，他直接仰面倒在床上，可是无意中偏过脑袋，瞥到了在黑暗中散发出荧荧光芒的东西。
　　无数的礼品盒中间，夹杂了一个玻璃瓶子，几十只只小小的萤火虫点亮了这个瓶子，也点亮了上面的贺卡：生日快乐。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让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送的礼物，他有些惊讶没想到会收到龙泓昊的礼物。

　　苏煜小心翼翼地捧起瓶子，瓶子是个大肚子瓶，窄窄的瓶口用薄薄的纱布封了起来，他贴着瓶壁仔细地看，发现——原来萤火虫真的是屁股在发光……他轻轻晃动瓶子，里面的萤火虫惊慌失措地在瓶子乱窜，光芒闪动。
　　苏煜听人说过，萤火虫装在瓶子过不了几天就会死掉，他对着瓶子说道：“算了，还是把你们这群小可怜放生了吧。”

　　但他不知道龙泓昊在哪里捉到这些小东西的，也不知道在窗台放生，它们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想了想，他决定偷偷去找龙泓昊。
　　楼下还有佣人在收拾，但是这个时候后门是没有人的，苏煜抱着瓶子，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一出家门就觉得真是天空海阔，苏煜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朝门卫处跑去，今天是龙父守夜，值班室的灯还亮着。
　　苏煜正要敲敲窗户，却看见龙父匍匐在桌上的背影，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笔，嘴里念叨着数字，反复在报纸上加加减减——他正在算龙泓昊即将上大学的学费。

　　尽管龙泓昊努力地想要支撑起这个家，但龙父的身体状况一直是悬在这个本就破碎的家头上的剑。
　　看到这一幕，苏煜也没了继续去找龙泓昊的心情，没想到沿着路走着走着就碰见了坐在人工湖湖畔的龙泓昊。
　　龙泓昊也看见了他，便对他招招手。
　　苏煜安静地在他身侧坐下。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把这些萤火虫找个地方放生了。”
　　“嗯……不喜欢？”

　　苏煜摇摇头：“我很喜欢，毕竟这么漂亮。”说着，他把瓶子放在身前，抱着膝盖，出神地望着：“可是明天就没有了。”
　　“太长久的东西，往往不会被珍惜。”龙泓昊的语气淡漠。

　　可是我就是想要永恒，苏煜在心底默默道。
　　“起来！”龙泓昊忽然站起身，又伸手把苏煜拉起来。
　　“干什么？”
　　龙泓昊捡起地上的瓶子：“带你去放萤火虫、”

　　结果是两人又偷偷摸摸地溜回了苏煜的卧室。
　　在一片黑暗的卧室里，龙泓昊撕掉了粘在瓶口的纱布，小小的萤火一个接一个地从瓶子中慢慢吞吞地飞出来，世界被点亮了。他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星球，有着微弱的绿色萤火的小鱼四处游弋，照亮了卧室里堆着的礼物、书桌下的排球、贴在墙上的照片、佣人插在花瓶的金鱼草，还照亮了龙泓昊明亮的双眸，这成了苏煜对这个生日最深刻的记忆。

　　最后，他们打开了窗户，看着萤火虫飞入漆黑的夜空。
　　苏煜又细细打量了一下龙泓昊手里的瓶子，忽然灵光一闪，迟疑道：“这个瓶子……”
　　龙泓昊轻轻勾了勾唇角。

　　苏煜这下子连最后一丝怀疑也没有了，他撇撇嘴：“装醪糟的瓶子是吧。”他又凑到瓶子前闻了闻，皱皱鼻子：“还有味儿呢。”
　　“找不到更大的瓶子了，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拿回去装盐了。”龙泓昊拎着瓶颈看向他。

　　苏煜皱皱鼻子，拿过瓶子：“我就勉勉强强收下了。”

　　夜晚做梦时，梦中也是一片星河灿烂，楼下的欢笑声阵阵传来，他跑下楼，原来又是宴会，苏莹穿着洁白的公主裙，裙子上却是鲜红的酒渍，那些公子哥们围在她身边，像骑士般护住她。
　　他们面前对峙的是——龙泓昊？！
　　不断有侮辱性的话语冒出来，这群人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来好好羞辱一番这个被宴会上的女眷们注视的年轻人。

　　苏莹揪着裙摆，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什么。苏煜知道，那些人中领头的少年，便是苏莹喜欢了很久的学长莫浩。
　　母亲不在宴会上，而父亲，苏煜皱着眉看过去。苏父手中端着酒杯，面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瞧着这一幕。
　　苏煜心中一寒，已经明了：这摆明了是看戏的姿态。

　　他想要上前阻止，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龙泓昊此时的神情，无比的隐忍，他所有的不甘、屈辱都被深深地隐藏在心底。
　　苏煜顿住了脚步，他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害怕，这种感受在他和龙泓昊熟悉之后是再也不曾出现过的，他双手微微颤抖，努力地迈出了一步，这一步如同踩在了镜面之上，所有的画面在他脚下破碎，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楼下苏莹在叫他：“小懒虫，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