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迷惘》陆离光怪

2、下篇

　　嘉明慢悠悠地交完报名表，四处游逛，跟认识的老师同学熟稔地招呼。老远看见叶紫和小齐在凉亭葡萄架下对坐，一路笑着唱走过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小齐歉疚地打断他：“嘉明，都是我不争气，不能跟大家一起了。你们放假时来武汉探望我吧，黄鹤楼鄱阳湖欢迎你。”
　　嘉明面色改变：“你不能去？！为何不早告诉我？”继而转向叶紫：“你呢？别告诉我也改变了主意。”
　　叶紫不敢正视他的眼神，嗫嚅道：“父母决定的，让我去报考北京的院校。想提前告诉你的，可一直没找到你……”
　　嘉明眼神复杂，喃喃道：“好好好，一个武汉……一个北京。只有我懵然不知，傻傻做梦。”突然他又看着叶紫：“我听说子南也选了去北京，至少你们还是在一个城市，你应该开心的，对吧？！”
　　叶紫涨红了脸，嘉明的样子让她心里有无比的难受，充满了不知是惭愧还是后悔的意念。
　　小齐挡在她身前，低斥嘉明：“怎么这样责备她？大家都有各自的理想和际遇，不可强加于人，何况你当时的提议也可能是一时戏言。”
　　嘉明冷笑点头：“对，你永远都是温和宽厚谦谦君子，你们都已长大成熟，只有我是不可理喻满嘴胡言的小孩子。”
　　说完转身离去。叶紫上前大声喊：“不是这样的，嘉明！你等等，我们再好好谈谈吧。”
　　嘉明却背对他们挥挥手，快步走开。
　　叶紫记得拿到录取通知的时候，班主任专门打电话给她，神秘而喜悦地说：“你猜猜自己是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她信心十足道：“自然是第一志愿的第一专业啦！”
　　老师肯定的笑声在很多年之后犹在耳边，叶紫第一个将喜讯告诉小齐。小齐告诉她嘉明、子南和自己也都如愿以偿了。
　　叶紫犹疑地问：“嘉明是否还不想跟我们联系？”
　　小齐道：“前日看见他，跟别班女生打羽毛球，对我也笑容可掬，看似已无碍。”
　　叶紫长吁一口气，发现重视与嘉明和小齐的友谊犹在关注子南之上。

　　上大学前的整个假期，嘉明没有来找过叶紫，叶紫电话给他，他也总不在家。
　　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四季翠色欲滴的美丽南方小城了，叶紫跟小齐在黄昏回到拥有诸多回忆的校园，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看夕阳彩霞。
　　叶紫很留恋即将逝去的夏天，她穿着衬衫短裤，踢掉鞋子光脚踩在仍有些炙热的水泥地上。
　　小齐递给她一罐可乐，揪着她的头发说：“要留长了吧？没有那些紧张到不修边幅的理由了。”
　　叶紫低头道：“是啊，上大学了嘛，开始了新的历程，应该有新的形象。”
　　小齐道：“能让你为之改变的人多么幸运。”
　　叶紫瞪眼道：“幸运？！不会吧，你真的这么想？我是多么怪异的女孩。”
　　“也许在一些人的眼里，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啊。”小齐柔声说。
　　叶紫轻轻道：“多谢你小齐，认识你和嘉明才是我的幸运。我们永远都会是好朋友好兄弟行吗？”
　　小齐笑道：“当然是，现实如我也愿意相信这句誓言。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还是做个稍微正常些的女孩子吧，不是谁都像我们这样忍受你的！”
　　叶紫吹了一声口哨，得意道：“所以我要打好基础留好后路啊，如果以后没有男生追求我，我还可以有备用的你们哈。”
　　“那我们定一个十年之约好了。现在你十七岁，如果等到二十七岁你还未嫁我也未娶的话，咱们就勉为其难凑合着一起吧。”
　　叶紫嬉笑着伸出小指道：“一言为定，拉钩为盟。”
　　小齐慢慢伸出手，却将一个可乐罐上的小拉环套上她的小指。
　　叶紫揶揄道：“如此老套，该桥段电视上已用滥！”
　　小齐一本正经道：“请注意别人套的都是无名指，而本人套的是小指，告诫你万事要多加约束、三思后行，收敛狂放豪气。”
　　叶紫大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丸子，我会天天想你的，有你多好。”
　　小齐喃喃：“只愿你开心的想我，不要你痛苦时才想我。”
　　将要落下的金光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斜斜拉长。

　　很多人都会将大学校园当作最纯净美好的文化桃源，那里有美丽的女生和白发的先生，图书馆的灯光和油墨飘香。
　　叶紫用最漂亮的信纸给小齐和嘉明写信，告诉他们身边一切新鲜有趣的事物。
　　小齐每次都及时回信，叮嘱着叶紫方方面面林林总总的许多问题，不要过分用眼增加可怜的眼镜厚度啦、不要犯懒不打饭只用方便面果腹啦、不要跟宿舍同学发生口角激化矛盾啦……
　　叶紫笑他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得如同《大话西游》中的唐僧。
　　可嘉明的信很少，偶尔也就是寥寥写上一页半页的，只是每封信都会附上照片一张。
　　军训过后嘉明白皙的皮肤也晒黑了些，不管摆什么pose，总是闲闲的样子，当然也不忘露出玩世不恭的笑颜。
　　子南的学校离叶紫的较远，坐公车需要将近一小时路程。他们平时一般会用电话联系，叶紫挤在狭小的电话亭里，絮絮说着学习和生活，有淡淡甜味萦绕。
　　到北京后的第一场大雪在那个清晨飘飘洒洒地安然降临，正是个周末。南方女孩叶紫推开窗伸手接住雪花，温暖的手掌倏然已将它消融不见。
　　马路上洁白绵软，叶紫仰面感受着雪花扑面的冰润，心中却有浪漫的火热。她的头发已能齐肩了，子南大学的校门也近在眼前了。
　　她来看看他，不知为什么，跳上公车就来了，穿了新买的红色羽绒服，后来才发现手套和帽子都忘在了宿舍里。
　　传达室大妈在用广播呼叫女生宿舍1号楼的某某同学，大门口有人找你。叶紫望着一位抱着毛绒玩具站在门边的大男生，会心微笑。
　　正准备呼叫子南出来，给他一个惊喜，叶紫透过玻璃窗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过。
　　他走路的姿势仍是没变，一如叶紫当年悄悄地模仿那样。黑色皮衣蓝色仔裤，在白雪下很显眼。
　　叶紫看着他步履匆匆，几乎可用小跑形容，靠近校门口一个鲜黄衣服白色绒帽的影子。他们并肩向回走，一如当时在校园楼上看下去的那样。绒帽下的乌黑长发落了雪屑，他微笑着轻柔拂去，面上俱是光彩。
　　对着雪地里迤逦的脚印出神，叶紫任雪花飘满全身。
　　没有写信告诉小齐或嘉明这件事，她只是取出日记本里夹着的子南写的那张字条轻轻展平再折起。

　　不久以后，网络开始兴起，叶紫不再将信小心翼翼塞进邮筒，e时代的沟通快捷而冰冷。
　　不久以后，有个英俊少年同样在足球场上踢球撞倒了她，并伸手将她拉起。
　　不久以后，她的长发浓密卷曲，裙裾亮丽缤纷，垂落于飞驰的单车后座旁，随风飘逸。
　　不久以后，大学也已毕业。嘉明留在上海工作，小齐应聘到深圳的企业，叶紫和子南继续在学校读研。
　　只是她的生日依然是四年一次，那个爱踢球的男孩曾无限爱怜地说：“你始终纤巧的只有小小一点点，百岁除以四也仅有二十五个青春年华。”
　　他也见过叶紫短发贴耳、短裤球鞋、横眉立目的当年，但始终默默宠溺，包容她的一切。
　　在叶紫和男友去民政局登记的那天，手机响起了，小齐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叶紫满心欢喜地接通，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虽然有时会通过MSN聊天通过邮件联络，和嘉明小齐聚在一起的时间已是少之又少。
　　“终于嫁出去了，我们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得以解脱。”耳边出现的却是嘉明嬉笑的调侃声。
　　叶紫惊喜道：“你怎会在丸子那里？”
　　嘉明闲闲道：“不是我在他那里，是他在多年之后良心发现追随我而来。不像有的人言而无信且执迷不悟！”
　　小齐的声音在话筒中插入：“行了，就喜欢老调重弹……恭喜你了阿紫！我已辞掉深圳工作，到上海跟几个同事合资开了公司，又跟嘉明做邻居，弥补他的终生遗憾。”
　　嘉明抢过话筒：“我才怕你们终生遗憾呢！！当年伤害了我脆弱的小心灵肯定也曾忐忑不安过吧。”
　　叶紫如释重负，大声喊道：“你们俩又在一起了，我也要到那里去，还像以前那样烦着你们。”
　　小齐笑着说：“拜托，你还烦的不够么？好好过你的幸福生活吧。刚好十年过去，虽然我连女朋友的影子都不见，但所幸你已嫁掉，当年的约定也不用履行。”
　　叶紫笑：“十年之约，我也从未忘记，最终没有嫁祸在你身上，你还是命好哈。”
　　小齐顿了一下，缓缓道：“其实能够一直陪着你的人才是命好。”
　　嘉明的声音又适时出现：“坏了坏了，关键时刻终于真情流露啦！叶紫你要慎重考虑啊，还没领到证，反悔来得及来得及！”
　　叶紫笑骂：“我跟丸子情深意长，与你有何关系？搞得像要挑唆新娘落跑一般，要跑也绝非与你！”
　　小齐继续插话：“得了，别闹了别闹了，以免咱们准弟媳不明就里的生气。”
　　“弟媳？！”叶紫茫然。
　　嘉明嚷嚷：“你是我们的兄弟，你未来老公不就是弟媳妇吗？头发长了脑子就是笨！！”
　　叶紫笑到眼眶湿润，默默道：“是的，兄弟，我们是永远的兄弟。”

　　一年后的春节，叶紫和丈夫再次回到她时常想念的南方小城，街道更加熙攘，只是翠绿依然。
　　坐车经过高中校园大门的时候，叶紫对身边人满含感情地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学校，一个记载了我们喜怒哀乐的地方。”
　　子南也回来过年了，他已离开研究生毕业后就职的会计师事务所，在近期牛市热潮的牵引下，投身于证券投资经理人的行列。身边的女孩子也已非当年叶紫曾很介意的那位。
　　大年初五的那天，叶紫约了嘉明、小齐和子南一起在KTV唱歌，子南最早一个到场。
　　他对叶紫说：“好像每见一次你都会有新的发现，现在的你跟在高中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了。”
　　叶紫想起与小齐探讨过的石头与玉璞的理论，淡淡说：“其实我最欣赏原来的那个我。”
　　小齐的笑容依然温和友善，只是又多了许多历练后的成熟。他热忱地与叶紫丈夫握手，并相谈甚欢。
　　嘉明，当然还是嘉明最晚一个到来。他随意的休闲服饰，不羁的神态与十几年前并无差别。
　　笑闹一番后，是子南突然问起：“今年的二月二十九日要到了，叶紫你的生日好像是这天吧？”
　　叶紫叹息着年华似水，转眼已近二十八岁。心中不觉又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满心期待的生日，苦苦等来了他点送的那首歌。
　　记得大学一年级雪天回来之后，她有很多次都想诘问子南那张有暗示意味的字条究竟代表了什么？那首让她流泪的歌难道也只缘自一时怜惜？
　　可她一直没有再去直面子南，就让那段情怀沉淀记忆中。
　　子南自顾自说道：“我记得大概是高二还是高三的时候，嘉明说过你的生日很特别，四年才有一次呢。他让我记得一起给你庆祝，可那天我家里有事，就请假回去了，也没来得及送你什么礼物，这次大家又在一起，刚好补上吧。”
　　叶紫脑中一片混沌，原来那天他根本不在学校，难怪始终没有看见露面。
　　这时包厢中音乐声响起，嘉明懒懒地拿着话筒坐到靠近屏幕的吧椅上。熟悉的歌词字字敲击在叶紫心上：“其实每次见你我也着迷，你我为何总有角色范围，就算在寂寞梦里超出好友关系。”正是华仔那首《暗里着迷》。
　　电光火石之间，她仿佛揭开了一切疑问。小齐在她身边轻轻说：“那时嘉明担心你生日不快乐，点了这首歌安慰你。”
　　“还记得你在子南抽屉里放的信么？也是被他看见后偷偷取出，并冒充子南笔迹给你回信。因为那时子南已与那女生来往甚密，以免影响你振奋精神备考。”
　　叶紫望向歌唱的嘉明，发现他满不在乎的嘴角边竟也似有些落寞。
　　悠扬低回的旋律中她想起与他玩笑打闹的时光、想起自习课把他赶走的情形、想起他否认点歌时的假装诧异、想起他周旋在围绕女孩中偶尔看向她的深邃、想起他知道自己改换志愿时的愤怒……
　　又是在这歌声里叶紫泪盈于睫，她转向小齐：“你为何没有早告诉我？”
　　小齐低头道：“这是你结婚登记的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后才让我知道的。”
　　嘉明走下来坐在叶紫和小齐中间，笑着说：“为何你们这般表情，久别重逢难道不是应该高兴么？”
　　叶紫微微哽咽道：“嘉明，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对任何事无所谓。我们都太不了解你。”
　　嘉明嘴角上扬，挤挤眼睛：“干吗这么说，搞得我犹如圣人一般，不过是对你当时的呆头傻脑实在看不过眼而已，怕你一时糊涂断送大好前程，以后生活无法自理还要赖着兄弟。”
　　叶紫笑着流泪，轻轻掐他手臂：“不跟你吵架的生活才无趣。”
　　小齐伸手揽住他俩，柔声说：“再过很多个四年，愿我们仍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