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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那晚明亮的夜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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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扑棱棱一阵声响,陆乐酩打开窗子,一只鹰鸽落在窗棂上,他取下鸟足上的字条,顿时笑喷出来:“赤蛇胆?真是……唉!”
江磬儿再度睁眼的时候,她看见了星空。
这十五年来,江磬儿见过的星子寥寥可数,只是零零散散的挂在天上,两只手便能数的过来,当真从未见过这般天象——数不尽的星子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夜空,有的亮些,有的暗些,都各自闪着自己的点点荧光,大概便是所谓的“星辉斑斓”吧。
江磬儿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熟稔,忽然记起,幼时每逢过年时,她便会缠着爹爹去放焰火,“轰”的一声火球升空,在一片黑暗在炸裂成璀璨的烟花,那么亮又那么烫,可每当她伸出手想去接住的时候,却只余下黯淡的残烬。于是,她便缠着爹爹一个又一个的放下去,隆隆巨响不断,夜空霎时亮的有如白昼,她睁大眼睛望着它们,双目几乎被灼伤,却仍是不住地雀跃欢呼。可再名贵的烟火,也不过一瞬便燃尽了,加之代价着实高昂,十岁后她便不再任性,甚至连出门看人家放焰火也不行——女儿家长大了,怎能轻易抛头露面?于是,她只得守着院中一片小小的夜空,在午夜旧梦中溯回那绚烂的一瞬。
可是此刻,满天星光在她头顶铺陈开来,近的仿佛伸手便可触碰摘下,她兴奋的连指尖都不住颤抖——原来真正的星辉并不似烟花那般灼热,它是清冷的内敛的,不会用瞬间绽放和消散夺取去她的视线,却可以安静的注视着她,一寸寸浸满她的胸腔。
正当这时,江磬儿听到一句嘟囔:“坏了,乌云蔽月,明天怕是要有雨了。”
她扭头,想狠狠瞪一眼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却猝然停下了动作——是那个救下她的男子,缓缓起身,面色隐有忧虑,脸庞一半隐没在夜色中,一半映照在星辉下,眼眸也如星子闪烁着,教她一时失了言语。
江磬儿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出声唤她——许是他忘了交待,许是她那天还未听清便睡了过去,可现下再问他名讳委实有些失礼,直接唤他“喂”更是损了教养……
好在男子并未让江磬儿纠结太久,很快便回过头来,问她:“身子可好些了?”
江磬儿轻轻“嗯”了一声,却呐呐不知所言。她发觉周遭,这偌大的山坡上竟只他们两人——她何时到的这里,该如何回去?这人是谁,为何在此地?若爹爹知道她同这样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呆了一夜,不知该怎样罚她,娘又该多伤心,邻里不知该怎么议论她?她心里一时被这些猛然涌出的念头占满了,止不住的烦躁。
男子却道是江磬儿在他的生气,温声道歉:“方才是我不对,想着什么便说了出来,坏了你的兴致。”他叹了口气,抬头望着这满天星辰,“我啊,小时候也喜欢像你那样看星星,月明则星稀,月黯则星繁,每次一有云雾尘气遮住了月亮,我便会兴奋一晚上,师傅却骂我没良心——有云便要落雨,第二天的生意就不好做咯!”
江磬儿听他说的有趣,不觉追问道:“什么生意还要看月亮的意思?”
“是渡船,我们那儿的人都做这个,每天傍晚收了船,满满的能占了大半个海面呢,星光洒在海面上,真是又宁静又漂亮,据说就是因为这个,才取名叫‘澹海’。”男子幽幽道,“师傅晚上有空的时候,就会带我们爬到一艘大船上,教我们观星位、识天气、测风向,可惜我那时候我白天玩的太疯,晚上总是听着那老头子的唠叨,就伴着涛声和海风睡着了。”
“这么说你会看星象咯,难怪在这种鬼地方还能找得到方向。那……那你会占星术吗?”江磬儿想起书上提及的一些片段,说这是渡船人的看家本事。
男子却遥遥头:“只有决定要继承家业的人,长辈才会传授他们占星术,我如今只记得些当年师傅拿着戒尺,要我们硬背下来的几篇书面上的大道理,星子却着实认不出几颗了。”
江磬儿很是欢喜:“你还记得?能给我讲讲吗?”
“待我想想,”他食指划过夜空,慢慢说道,“所谓星宿,细细分来共有三垣二十八宿,名曰紫微、太微、天市,其中紫微居于北天中央,因而天家常以紫微自居。紫微垣又以北辰为中枢,你瞧,就是那边最亮的那一颗。”
江磬儿顺着他指尖看过去,果真是最明最亮的那一颗。她隐约记得书院的先生也曾教过这些,自觉星宿的名字既多又古怪,实在无聊的紧,索性躲在书卷后面偷偷打瞌睡,先生无奈,只得作罢。可今夜,她在这满天的星辰下,在男子缓缓陈说下,她才知晓,这看似随意泼洒的星子竟是井然有序、暗藏玄机的。
男子沉思半晌,面色无奈:“唉,大约真的是离家太久了,师傅当年教的那些,记得确切的,竟是只得这一颗,倒教磬姑娘看笑话了。”
江磬儿连连摇头:“从来没人肯跟我讲这些,我很欢喜。”想了想,又忍不住好奇道,“你们做这行的,平日里都是驭风驾船的?听爹爹说不用人划船,风便会推着你们走了,真的是这样吗?”
男子一愣,复又苦笑:“磬姑娘你……你可真是勤恳好学,只是我生性顽劣,从不肯在学堂里安分一个时辰,反倒喜欢偷跑到赌坊这种不入流的地方玩乐……唉,不提也罢。”
江磬儿眸子一亮:“赌坊?爹爹从不准我靠近那儿,快说说,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笑道:“你一个大小姐,怎的净对这些奇技淫巧有兴致?不怕被我教坏了?”
江磬儿却微微噘嘴,辩白道:“明明是你先提起的,怎的到了这节骨眼上却不说了?再者,爹爹说各行皆有吃得苦中苦的人上人,哪有什么上九流下九流的?”她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些顾虑,觑他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不由放言道,“若我说,开赌坊的可比那些酸臭书生有趣多了,吟风嘲月才是奇技淫巧!”
男子低笑一声,:“世人若都像你这般,世道不早就该乱了?”他无奈中又带了分宠溺 “罢了,你若有兴趣,同你说说也无妨。深的怕你听不懂,我便说个浅显,却最是我自傲的一招——听声识子。”
“嗯!”江磬儿狠狠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你可见过骨牌?不同的骨牌的点数不同,不同花色所用漆料不同,加之赌坊刻意做的手脚,摇骰的声音多少都是有差别的,极其细微,却也是能听出来的,”男子说道,“而我自小便知耳力比常人强些,尤其是对这种细处相当敏锐,我便刻意到一家家赌坊去听人家摇骰,几百副骨牌听下来,自然也就明白了。”
江磬儿瞪大了眼睛:“那你岂不是百赌百赢?”
男子却是呵呵笑道:“这世上哪有百赌百赢的好事那赌场掌柜自然是久经沙场,我多用上几次,他就算看不出道理,也明白是我在使诈了,我自然也就呆不下了。”
“哦。”江磬儿呐呐道,她本想说她是懂的,可看他神色必是不信的,何况就算懂得,又能如何?
男子看她沉吟不语,便主动挑开话茬:“我也不过是混口饭罢了,倒是你,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为何到这地方来?”
“你都没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江磬儿赌气道。
男子却大笑起来:“英雄不问出身,美人更当如此,在此困境下竟有如此奇遇,倒也不枉此行了。”他话音一转,“不过,我方才可是说了不少我的见识,你却只是一味听着,该当何罪?”
“不过是些宅第间乏善可陈的琐事,。”
“人道朋友皆是坦诚相对,磬姑娘这般遮掩,莫不是嫌弃在下出身低微?”
“你……我……绝无此意。”江磬儿连声道,略一思索,开口道:“家里的事我便不说了,爹爹也很少同我提起……嗯,便跟你讲讲我们那儿的梨花吧——不准笑话我!”她清了清嗓子,“也不知是哪年种下的,城里有一条大道两旁全都种满了桃花,就在离我家院子两条街的地方,每年春天的时候一树树的梨花就会次第开放,雪白雪白的美极了,风一吹,花瓣就跟雪片似的落下了,比冬天下雪的时候还漂亮,香香的,落在手上也不会融化。而且我只要梨花一开,我就不用穿着厚袄子,只要穿两件薄薄的春衫,娘就准我出门了,我就在梨花雨里学着醉风楼里的姑娘跳舞,他们都说我跳的比那些姑娘还好看。”
江磬儿痴痴望着夜空,似乎已经沉浸在回忆中:“可一旦花瓣里落在地上,就会被街上的车马踩的脏兮兮的,我气得跳脚,又拦不住他们,就求娘在自家院里种几棵,谁知娘却说梨花寓意不好,不肯在家里种,我没办法,只好去求爹爹,知道爹爹什么都会答应我。”她声音低下来,像是有些羞赧,“说了可不准笑我,我求爹爹把那条街两旁的房子都买下来,再把路围起来,不准那些人过……为这事,我可是被人家明里暗里笑了好些年呢,你可不准在笑我!”
江磬儿收回远眺,才发觉身旁这人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连忙蒙住他的眼睛,口中不住道:“不准笑不准笑!”
江磬儿手指凉凉的,贴在脸上很舒服,男子也不闪躲,口中道:“人家说千金难买千金笑,能买一树梨花博得美人一乐,何乐而不为呢?”
江磬儿气的无法,五指一握,狠狠挥上去:“你……你怎的跟他们说的一样?有本事倒是说些新鲜的!”
男子微一侧头,趁机捉住了那只惹得他发痒的粉拳;“莫要气急,若我能说些新鲜的,你待如何?”
“你若能说,我便敢应!”
男子猛地凑近,在她耳畔轻轻呵气:“若我说,我愿作那拦路求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