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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啪的一声,苍旭帝将一份奏疏狠狠拍到龙书案上,平滑的桌面上霎时出现几道清晰的裂痕。下面垂首站立的大臣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个且莫贤简直是欺人太甚,要什么钱粮过冬,时值初夏过什么冬?再说,秋粮未收朕拿什么给他过冬!”苍旭帝气得面色发白,太阳穴突跳。他环视了一周:“各位爱卿,这事应该如何应对?”
      各大臣面面相觑,皆是无言。苍旭帝冷笑两声:“朕养你们是耗费粮食么?”连问数遍都是同样结果,他愈发气恼,几乎是将群臣赶出了御书房。
      苍旭帝颓然倒进龙椅内,苦笑的瞄了一眼静默不动的人影:“怎么还不退下,厉丞相?”
      当朝丞相厉淳直视着圣上:“其实各位同僚已下定论,只是碍于陛下盛怒不敢言语,特请老臣禀告。”
      厉淳是先帝指定的太子太傅,博学渊源,且人品刚直不阿,深得苍旭帝的敬仰。见群臣推举自己老师出面,苍旭帝便明白□□,微微颔首:“说吧。”
      “现在的形势是敌强我弱,所以,”厉淳知道自己学生对天下大势了然于心,并不多加阐释,简短的说,“请陛下接受大单于的要求。”
      料到这样的结果,苍旭帝哼了一声:“这般有求必应,只怕他会愈发有恃无恐,将来我天朝威仪何在!”
      厉淳不为所动:“老臣只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苍旭帝盯着书案上的奏疏,咬牙切齿:“朕偏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圣上主意已定,那么老臣告退。”厉淳退至门边,并不回头:“旭儿,其实你心里早就清楚怎么做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幸福。为帝者,是要经历‘忍’这一关的。”
      忍,忍,忍……苍旭反复在心里念着,怒火喷薄而出,又被生生压住,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无力感几乎令自己窒息。

      这次的各族朝拜天子不同往常。虽然表面依然是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内里却是较之以往更加激烈的互相猜忌与争斗。苍旭帝高坐在龙椅之上,斜睨着坐在首位的匈奴新单于:“大单于新继大位,定是事务繁忙,亲自进京面圣,真是令朕不安啊。”
      前任左贤王笑了笑,雪白的牙齿愈发闪亮,带着一种刺目的光:“这次不同以往,须得本王亲自办理。”
      苍旭的眉梢挑了挑:“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要劳烦大单于劳动贵体?”
      且莫贤假装没听出这话中的讽刺:“此次来是为了能使天朝和我匈奴国的关系更进一步。”他站起来,高举着双臂示意各位族长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说:“我且莫贤至今未觅得佳偶,想求得当朝天子将一位贤淑女子赐婚于我。若真能如此,实是我等的荣幸,万民之福。”
      和亲,惯用的政策,苍旭不是没有考虑过,听了这话并不惊讶,从容应对:“朕早想与大单于结个亲家,只是几位妹妹年纪尚幼,不适合婚配,等过得几年,朕一定从中选一位才貌双全的公主赐予大单于为妻。”
      且莫贤微微一笑,并不落座:“实不相瞒,本王于两年前进京时曾偶遇一位女子,从此便日夜思念,无法忘怀。本王自是不敢对公主有所奢望,只求陛下将那名女子赐婚,便已心满意足。”
      苍旭不动声色:“是哪位女子令大单于如此神魂颠倒呢?”
      新任匈奴国单于字字清晰:“鸳祥小姐。”
      啪,空气中回响起细微的声音,几不可闻,苍旭镇定而自然的将破裂的金罇掩于袍袖之后,“这位姑娘只是一介平民,怕是与大单于尊贵的身份不相匹配。再者,她已早有婚约,实在难以应允。”
      “是吗?”且莫贤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天子,深陷的眼窝中射出两道冷然的光,即使隔了这么长的距离,依然让苍旭有些不自在。他慢条斯理的说:“据我所知,这位鸳祥姑娘的父亲曾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因此她便蒙受皇恩,被陛下当作亲生姊妹,这样的身份对本王而言,也可说是门当户对。而且,本王远居塞外,倒也未曾听说她有婚约在身。”
      苍旭暗自咬牙,神态却平和如常。这个人一定事先做过周密的调查,他知道的事情远比说出来的多。
      锐利如隼的目光捕捉到了苍旭帝眼角瞬间闪过的惊讶,且莫贤的笑容有些得意:“本王看中的女子自然要知道她的来历。”
      苍旭垂下眼帘,迅速扫视了下四周。西夏、月氏明显已经被收买了,云南王的态度还不明朗,但这个老狐狸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西域王也很难说。就算有几位王是自己这边的,真要是兵戈相见恐怕也出不了多少力。明眼人一看便知形势非常不利。
      他语气婉转下来:“这样吧,朕先回去与群臣商讨一下,定会给大单于一个满意的答复。”
      且莫贤笑得暧昧不清,语中透着隐隐胁迫:“本王静候佳音。”

      苍旭怒气冲冲大步走回御书房,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一路上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出。他狠狠坐在龙椅上,雕工精美的椅子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总管太监胆怯的进来听候吩咐,他单手一挥,像是甩给谁一个耳光:“去,把厉淳给朕找来!”
      原来是这样!且莫贤早在两年前就看中鸳祥了,什么马贩,什么赏马,都是事先做好的安排,竟是为今天做的铺垫!
      他双手狠狠绕在一起,手骨发出脆弱的咯咯声响。不过为什么是鸳祥?自己可不相信且莫贤欣赏她的贤良淑德。如果只是羞辱自己的话,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赢得非常之精彩!
      苍旭把皇冠摘下,修长白皙的手指插进发髻,任凭发丝散落。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老臣已经听说了,”厉淳浑厚的声音响起,“难得大单于主动提出和亲,这对于百姓的休养生息至关重要,不如我们就顺水推舟……”
      苍旭猛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龙书案,笔墨砚台哗啦啦洒了一地。他一手拍向墙壁,眼睛通红:“你不知道吗?他要的是鸳祥,是鸳祥啊!”
      厉淳没有丝毫动容:“老臣知道。为了保一国之和平,我想鸳祥姑娘一定会欣然前往的。”
      “呵呵,呵哈哈,哈哈——”苍旭突然仰天大笑,像是邪魔附体。他的右手遮住自己半张面容,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和指间发出血红的光:“为什么,你能把牺牲说的这么大义凛然?那种蛮荒之地,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你把这么重的枷锁冠冕堂皇的锁在她的身上,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感受!对了,我忘记了,你这种铁石心肠,又怎么会明白!”
      一声脆响回荡在御书房沉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苍旭捂着自己的面颊,茫然的望着那只高高扬起的手,那只手在自己小时候不好好念书时打过自己的手心,指点着地图讲述养民之策,在自己劳累不堪时长者般抚摸自己的后背……现在,那只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完之后兀自颤抖,显示着那人的不忍与叹息。
      “陛下还记得继承大统的前一夜对老臣说的话吗?”厉淳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您说,如果将来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任性而为,就请老臣将您打醒,因为……您是国之天子,百姓之主,不能由着自己,您一旦犯错,就会有多少人因此而不幸。老臣当时想,天佑我朝,终于送来一位治世明主,那种战火蔓延饿殍遍野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可是……”
      苍旭眼中的血光渐渐褪去,卸掉了加于自己的帝王沉重的外衣,他变成了茫然无存的孩子,拉住厉淳的朝服,将脸孔深深埋进,喃喃的说:“可是,朕真的很爱她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心爱的女子了……”
      厉淳慈爱的抚摸着他的头,像对待自己爱子一般将他搂进怀里。
      年轻的帝王再无顾忌,失声痛哭,尖利而凄烈的声音飘向夜空,割裂了夜的寂静。

      后来,苍旭帝在鸳祥居室的门外跪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面色苍白的鸳祥无力的依靠在门柱上,轻声问他如果自己不答应,他会不会很为难。在亲眼看到九五至尊的皇帝点头时,她微笑说,好啊。
      并没有人亲眼目睹这一幕,可大家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大单于且莫贤送来贵重的聘礼,选定吉期,和亲在即。

      这一日的阳光分外明媚。
      家家挂红,户户鸣鞭,整座金陵城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前面有送亲武官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开道,后面跟着容颜清丽的侍女洒下片片落红,苍旭帝骑着那匹神驹步景走在金顶红绸的轿子旁边,马蹄轻踏,将娇艳的花瓣无情踩进土中。
      城外十里,终将一别。苍旭跳下马凑近轿子说:“鸳祥,朕……不能再送了。”
      与他拼命压制的哽咽声相比,轿内新嫁娘的声音显得轻松许多:“苍旭,回去吧,以后,不要太为难自己了。”
      他的手紧紧抓住窗棂,几乎将木头扼断,有着千言万语,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说:“你自己小心。”
      一只娇弱的手伸出来覆盖在他的手上,女子突然期盼的问:“苍旭,国富民强,征服四海需要多长时间呢?十年,十年够不够啊?”
      苍旭握住她的手,坚定的说:“足够了。鸳祥,你等我十年,到那时朕一定会亲自接你回来。”
      鸳祥有着些许欣喜,更多的是凄凉:“这是你许下的诺言,记得不要忘记啊……”
      苍旭帝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喜轿,他直直跪下,冲着送亲队伍消失的方向深深的叩下三个头,护卫齐齐跪在后面,黑压压的一片,庄严的默默许下誓言。
      待再也感受不到那熟悉的气息,蒙着喜帕的女子不再抑制,痛哭失声,那压抑的哭泣应和着婚乐,使那喜庆的乐曲变成了送葬的悲歌。

      夜已经很深了,十里连营也陷入了熟睡,唯有中军帐还闪烁着烛光。御驾亲征的苍旭帝凝望着宽大的地图,反复思量下一步的策略。
      弹指一挥间,十年的光阴在这位百年难求的帝王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显得愈发成熟与稳健。深思良久直到无一疏漏,他长出了一口气,控制不住的想念那位居于心底的女子,目光变得温柔而多情。
      十年了,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一定还是一样的美丽婉约……
      被柔情充斥的满满的心一想及明日的战役立刻变得热血沸腾。明天,一战定胜负!很快,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十年前,因我怀着国之未定,难以为家的愚念而错过了你,这次,绝对不会再将你让给任何人!

      与胜券在握的天朝皇帝同样不眠的还有被困在一隅的大单于且莫贤。此时他正仰头不停喝酒,面前已空了几十个酒囊。“拿酒,拿酒来……”他含含糊糊叫着。
      “你已经醉了,别再喝了。”说话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年近三旬,显出一种成熟而妩媚的容态。虽然眼中的淡定昭显出时光的磨砺,但未变的容颜却依然令人轻而易举的将她与十年前的少女重合。
      且莫贤趴倒在桌子上,醉眼朦胧:“你,你一直在等这一天吧。”
      鸳祥面色如常:“你醉了。”
      “我没醉!”且莫贤大力挥了下手,口齿不清的笑着,“我知道,你始终不能忘记那个皇帝小儿……从他即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早晚会把我们统统置于掌中,可惜我没有力量,要不然怎么会容他活到今日!”
      他突然拉过鸳祥的手凑近了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选你吗?就是为了今天!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鸳祥厌恶的避开浓重的酒气:“我朝天子是万民之主,又怎会顾忌一人。”
      “呵呵,你不了解啊,他对你的感情。”且莫贤的笑容暧昧,“你一直想知道他到底爱不爱你,对吧?告诉你吧,在我提亲的那天,他哭了整整一夜……还有,他到现在都没有纳一个妃子!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这样,太可笑了。他还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凶狠的光,命士兵将鸳祥带走严加看管:“这可是我们最宝贵的筹码,一定要充分利用。”

      被当作牢房的帐篷是最破的一个,风在草原上无遮无拦,尽情呼啸,吹得鸳祥瑟瑟发抖。她缩起手脚,心却暖洋洋的宛若沐浴金陵最明媚的阳光。
      原来他是爱我的,这样就足够了……
      鸳祥闭上眼睛,想起许久以前的午后,自己在酒楼上赌气不理他,想着即使自己不在了,他也会好好活着,那个时候真的好傻啊,明明在一起却不知道珍惜,难怪上苍要惩罚自己呢……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就更不能成为你的牵绊。
      她轻声哼唱着那个人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歌声悠扬,顺着风的翅膀一直送入牵挂之人的耳中: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苍旭,如果我是你最后的束缚,我将斩断这一切羁绊,请你在天地间,自由翱翔吧……要记得,即使我不在了,也要好好生活啊……
      鸳祥微笑着,将藏于袖中的精美匕首深深没入自己的心脏。
      伏案沉睡的苍旭帝突然从梦中惊醒,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披上外衣走出去,突然怔怔的流下眼泪。

      (3)
      是谁,是谁在那里?
      女子迷惑的走在浓重的雾气中,隐约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却怎么也走不到他的身边。
      搞什么啊,自己明明是在结婚典礼上吧,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不会是梦吧。她掐掐自己的脸颊,没感觉,果然是梦。
      可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她拨开白纱般的雾气,向着那个忽隐忽现的人影走去,不知为什么很想看到那个人的脸,有一种莫名的期盼。
      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原谅我吗?”
      她并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响起,却固执的认定是那个人影发出的,她停下了脚步。这种熟悉感,这种难以解释的亲切,是怎么回事?
      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听过这个声音,深深刻印在脑海里,穿梭了漫长的光年冲击着自己的耳膜,唤起久远的记忆。
      她突然感到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腿发软跪倒在地上,是谁……
      那个声音执着的问:“你原谅我吗?”
      她张开了口,仿佛梦中呓语:“我……原谅你。”
      有人长出了一口气,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那个人影开始发光,渐渐透明,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印在在她百合花般的红唇上的,是如光如雾的唇。她闭上了眼睛,却感受不到任何触碰。
      “鸳祥,我等待了轮回的时光,只为告诉你,我爱你……”光影在她耳边呢喃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归为虚无。

      “喂,醒醒啊——”
      她揉了揉眼睛,一脸迷茫的望着旁边母夜叉般表情的伴娘:“怎么了?”
      伴娘气得花容失色:“小祥,太过分了吧。结婚仪式马上就开始了,你竟然会睡着。我真服了你了!”
      小祥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对了,我做了个好奇怪的梦。”
      “梦见什么了?”伴娘低头整理她的群摆。
      小祥偏头想了半天:“忘了……”
      “好了好了,出去吧,新郎都等急了。”伴娘举手把她推出去,那里灯火辉煌处,站着深爱她的男子。
      小祥向前走着,隐约听到一个男子声音低声吟唱着一首歌,歌词渐渐清晰: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她突然灿然微笑,轻声说:“我会幸福的。”然后飞扬起漫天的礼花。

      (4)
      第二日得知鸳祥惨死的消息后,苍旭帝仿佛发疯了一般,砍杀了且莫贤后,带着满身的鲜血和茫然无措的表情抱着心爱女子冰冷的身体,从白天一直到深夜。
      朦胧中,他看到有两人飘然而至,少女有着金红色的眼眸和同色的发丝,男子的眼睛却是冰蓝色的虚无。
      “你有什么愿望?”男子的声音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
      苍旭帝喃喃的说:“我希望鸳祥幸福。”
      “即使以你的生命和生生世世的轮回为代价也可以吗?”
      “可以。”
      “那么,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男子伸出了手,有光洁纯净的光慢慢在那里凝聚,那是抽离出的灵魂。在献出魂魄的时刻,苍旭仿佛听见女子天籁般的歌声从远处飘来,回荡在六合之间。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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