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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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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像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可及。只是太过真切,反而有种莫名的压迫感。摩天大楼笔直的指向夜空,正对着那大得有些不真实的月亮,好像一把利剑又狠又准的插进月亮的心脏。在清冷寒光下铺开长长的影子,像流水一样蔓延开来,是一种即使在黑夜也显得浓重的暗,与那冷笑而又痛苦的月亮一般的压迫而又不动声色。
仔细望去,月球表面隐现着两个黑影,银光洒下,赫然显出两个人形,他们静静的伫立在楼顶,在下面看去,仿佛立在月亮上一般。
处于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化成了本市的标志性建筑,即使称之为高耸入云也不为过,高出周围建筑不是一星半点的顶部傲视四方,夜风呼啸而至,毫无阻拦而肆无忌惮,将其中女孩儿齐着脖颈的头发高高吹起,像是惊叹那柔软发丝的美好,缠绕其中不肯散去。
看上去至多20岁的女孩子有着一双金色与红色掺杂融合的眼睛,像极了落日残阳,金光闪耀之余抹上一缕浓重的鲜红,因惨烈而震撼人心。飘扬在空中的头发与眼眸几近同色,只是更加的红而耀眼。此时她环抱双膝坐在楼顶边缘,毫不介意下面黑黝黝的宛如深渊,痴痴的望着那轮真切而不真实的月亮。
嘀嘀的电子表响起,细细的声音在凛冽夜风中显得脆弱不堪,瞬间消散,那女孩儿好像从梦中惊醒一样豁然站起,伸展着身子不无遗憾的说:“唉,今天的时间过得也特别快。”
静静立在她旁边是个高挑的男子,穿着一袭黑色的外衣,与黑夜融为一体,几乎抹杀了他的存在。一张略显消瘦的脸却是极白,甚至可以用苍白来形容,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好像可以看到青色的血脉。眉宇间散发着英气,却并不逼人,温和的弥漫在眼角眉梢。若抛去那份成熟而沧桑,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那双眼睛,那双与常人迥异,难以形容的眼睛,昭显了神秘的身份。
那是一双无色的眼睛,但望去却仿佛可以看到天地,像无月无星的夜空,像平和如镜的海,像无处不在却触摸不到的空气,是一双“虚无”的眼睛。
但并不是完全的虚无。眼睛的边缘隐隐约约显出蓝色,只是极淡,难以觉察,宛若雪白冰山深处映出的淡淡冰蓝,若隐若现,稍纵即逝。
他的声音听不到感情的起伏:“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月亮,但是一天中只有这一个小时是安静呆着,我已经很满足了。”
女孩儿立刻摆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与冷冷的同伴不同,她浑身上下连同语调都充满了活力:“我这么活泼可爱,难道没有为你无聊且无趣的生活增添了很多光彩吗?”她平伸双臂,毫不在意的沿着楼边漫步,继续批判同伴的处世观:“要不是有我不时拉你一把,你早就成古董啦!与世脱节的老头子。”
“本来就是古董。”他并不介意,唇边挂出一丝讽刺,“真要算年纪的话,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装什么可爱。”
“好过分!”女孩儿停下脚步,双手叉腰,义正严词的申辩:“年轻最重要的是心态懂吗?是心态!我的心不老,就永远不会……啊——”
女孩儿只顾着训斥,没注意脚下一滑,身子腾空,直直坠落下去,纤细的身影霎时就被黑暗吞没。作为同伴的他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看过去,似在确认,良久才说:“溟焰,我说过多少次,这种把戏一点儿都不高明。”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掉下耸入云层的摩天大楼绝无生还可能的女孩儿突然露出明媚的笑靥,双臂搭住护栏,轻松的把身子悬在半空,好像脚下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地面。
唤作溟焰的女孩儿很是惋惜的摇摇头:“你始终没有幽默感。”
“不要把自己的缺点推到别人身上。”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的反驳。抬头看了看天鹅绒般的苍穹,有一颗小小的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细小的痕迹,他翻身跃过护栏说:“走吧,有事要做。”风吹起他的黑色风衣,像一双羽翼,呼啦啦的闪动,落在地上悄无声息,毫发无伤。
溟焰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不满的冲着消失在夜幕中的人影喊:“千朔——你再丢下我不管,我就和你绝交——”
(2)
虽是初春,但帝王都的金陵已显出盎然春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无愧于国都的繁荣。临街一座酒楼分为三层,顶层伸出一道平台,红木雕花护栏,可以让坐在平台上的客人尽情俯瞰整条街,当然费用也非常人可以担当。
此时围着紫檀木桌子端坐两人,皆是书生装扮,但衣料的上乘却显出富庶,而那种生而俱来的高贵气质更是无法掩盖。
“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我也安心了。”其中一人品了一口杯中香茗,冠玉般的脸上显出些许欣慰。
对面之人略显娇小,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更是迷人,开口说话的声音赫然是俏丽女子:“这都是你的功劳,以前那种生灵涂炭的景象,再也不会出现了。”
十年前爆发的一场内战把原本国泰民安的国家推向战火的中心,成年男子皆被抓去做壮丁,妻离子散,民不聊生,甚至出现换子相食的惨状。懦弱的先帝仓皇出逃,离开金陵前匆匆把皇位传给年仅16岁的长子,世人称赞具有雄才伟略的苍旭皇子。这位未及弱冠的皇子即位之后不负众望,先与匈奴各部族订下盟约,稳住边疆局势,收拢军队以雷霆之势攻击叛军主力。他亲自披挂上阵一马当先,终于在宛平一役定下胜负。
那一战,成为了军中的传奇,国民对这位富于春秋的帝子充满敬仰之情,按照他颁布的政令休养生息,仅是十年后,整个国家就已焕然一新。
而苍旭皇帝,已成了神话般的存在。
此刻这位神话人物正坐在酒楼外伸平台上,感受自己的政绩。
他握紧了杯盏,盯着碧绿茶水映出的自己的脸,愤恨的说:“可是,那场战争对国家的伤害太大太大了,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对面的女子担心的覆上他的手,让自己手心的温度传给对方,温柔的劝慰:“苍旭,慢慢来。你是天子,更不能焦躁,不然百姓还有什么指望。”
在女子温滑如水的触碰下,他迅速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带着一丝苦笑说:“现在也只有你一直叫我的名字,鸳祥。”收起瞬间显露的温情,眉宇间也是凛然的霸王之气,站起身说:“回去吧,近几日匈奴左贤王且莫贤要进京,要好好准备准备,不可让胡人小觑。”
鸳祥赌气的以手支颐,转头望着外面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呆一会儿。”
看着闹别扭的鸳祥,苍旭笑得有些无可奈何;“那你小心一点儿。”转身大步离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一直偷偷斜看苍旭反应的鸳祥见他真的走得大步流星,半点劝慰的意思都没有,气得脸色发白,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个底朝天,放下杯子时依旧气息甫平。
“真是的,脑子里只有国事国事,就不能对人家多关心一下嘛。看我哪天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她趴在桌子上,盯着墙壁出神。即使自己不在了,那个人也不会有所挂念吧,因为他天生就是王者,心里装的是黎民苍生,儿女私情,又怎么会牵绊他的眼眸。
鸳祥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太拼命了,还有……
我有时也会寂寞啊……
倒背着手在古董店里百无聊赖的欣赏名人字画,鸳祥时不时的对着满纸或虬劲或飘逸的书法出神。老板颇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这个文弱书生的背影,心想再好也不能是这种看法吧把墙都看穿了关键是不买最伤人心……
呆呆发愣的鸳祥自然是不可能听到老板的心声,从外面忽然传来的骏马嘶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便是过往行人的议论和赞叹声。虽说鸳祥是一介女子,因其父亲是养军马的官员,自小就与高大威武的骏马为伍,更是练得一手驯马的技术,身着骑装在养马场上驯服烈马的样子与平日的弱质纤纤迥然不同。她听了这骏马的嘶鸣便知是匹好马,急忙冲出去。此刻街道两边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过客,让出中间道路给一家商队穿过,后面跟着将近百匹高头骏马,正向马市走去。那些商人皆是汉人装扮,但略显不自然的表情和眼中掩盖不住的草原上的野性,暴露了他们的匈奴身份,带来贩卖的马匹更是只有在广袤草原上才喂养得出的上等马。
这可是中原罕见的好马啊,若买下充作军用就好了。鸳祥想着,拨开人群向马市跑去。
说是与匈奴结盟,稍稍聪明些的人都明白那有多不可靠。今天结盟,明天就有可能战场厮杀,双方都在估量利益实力,小心平衡实力,如履薄冰的维持脆弱的友好。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强大的国力和善战的军队才是最可靠的筹码。
精明的商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草原各部族的首领对大单于的位置虎视眈眈,有时候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就会暗地里向中原贩卖马匹,这本来是绝对禁止的,但现在的大单于呼浑并不是个铁血手腕的统治者,对这种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中原的商人看准了势头,纷纷出高价买下匈奴马,再以更高的价钱卖给朝廷,一本万利,基本无风险。
等到鸳祥气喘吁吁的跑到马市时,那里已经围满了讨价还价的客商。鸳祥摸摸这匹光滑的皮毛,赞叹那匹的毛色,恨不能一下子全部牵走,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开。
要快些告诉苍旭,把这些马全买下来。她这样想着,没留神一下子撞到人,踉跄着倒退几步。“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道歉,抬头望向被自己连累的无辜者,一眼望去,不觉有些恍惚。
蜜色的皮肤,是长时间经受阳光洗礼的健康肤色,完全没有中土略显娇弱无力的白皙。眼窝深陷,并不大的眼睛深处射出两道锋利如刃的光。即使身着汉服,也昭显出在草原上奔驰民族的粗犷与野性。
“你好像对马很了解。”他的官话说得很好,根本听不出胡地的口音。
“只是略通皮毛而已。”鸳祥对匈奴人并没有好感,只想快些回去。
他笑了笑,突然凑近了鸳祥的耳根,温热的气息在欣长的脖颈处缠绕,染红了少女的面颊。“这里的马都不值一看,在城外我还有一匹更好的马,”他的声音是低沉的男中音,充满了诱惑的味道,“你,想去看么?”
他直起身子,笑容意味深长:“那真是一匹世间绝无仅有的马,如果送给意中人上战场,一定会平安而回。”
鸳祥的眼神闪烁不定,沉思良久果断的说:“我去!”
城北不远处是商队的驻扎地,弥漫着草料和马汗的味道。一路上俩人沉默不语,走到这里鸳祥已有些忐忑,正琢磨着要不要借口回城,就看见他用手一指:“到了。”
鸳祥仔细望去,前面出现了个马场,里面立着一匹高头骏马。那是怎样一匹马啊!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比世上任何绸缎都更光滑,眼睛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仿佛星辰坠落于眸中。仰头长啸,天地为之动容,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奔跑时好像四蹄腾空,踏风而驰,宛若天马下凡,骏逸无比。
“这……这到底是什么马啊?”鸳祥惊叹。
商队的头领字字清晰:“步景。”
《洞冥记》:东方朔游吉云之地。得神马高九尺,股有旋毛如日月之状;如月者夜光,如日者昼光,毛色随四时之变。西王母税此于芝田,因食芝田之草。东王公弃之清津,因其而返,绕日三匝,入汉关,马上睡眼不觉而至,名步景。
鸳祥睁大了眼睛:“不可能!”
对方并不多加辩解,走过去拉住缰绳,向她伸出手:“要不要骑上去试试?”
其实鸳祥早已跃跃欲试,见他主动邀请正中下怀,并不借他的手,飞身上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催开骏马,奔驰在广大的马场上,鸳祥只觉得清风迅速后退,仿佛连风都追不上这样的速度,自己就像生出双翼,自由翱翔在天地间,再无任何可以羁绊。
这样的神马,就算是传说中的步景也不过如此吧。
这匹马忽然前蹄腾空,发出一声长啸,坐在上面的鸳祥毫无防备,惊叫了一声赶紧拉紧缰绳,身子却已是摇摇欲坠。她脸色苍白,不由合上眼帘,就在此时觉得腰身被人环住,突发狂性的马也平静了下来,静静立在原地。
鸳祥慢慢睁开眼,发现马的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旁边,一手放在骏马的脖颈上,而另一只手搂上了自己的腰。
虽然明白他为了救自己才这样做,但有失礼节的行为还是让鸳祥满脸羞红,急忙翻身下马整理了衣襟,低着头说:“我,我该走了。”
他大方的说:“这匹马喜欢吗?喜欢可以送给你。”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虽然很中意难得一见的天马,鸳祥也明白不能再跟这个有些古怪的客商纠缠了,辞行后头也不回的迅速返程。
凝望着鸳祥纤弱的背影,神秘客商拍了拍步景的头:“表现的很好。那个女子很不错吧,看来你也很喜欢她啊……”
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匈奴左贤王且莫贤带着重礼进京面圣,其醉翁之意苍旭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加强戒备之余,仪仗回礼样样无可挑剔,原本平和的金陵城一下子热闹非凡。
鸳祥一针针刺着牡丹花开,心却不安分的跳动。闺中的少女自是要在家中守礼,一堵高墙便将万般喧闹隔在另一个空间。时近傍晚,瞑色渐起,鸳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点燃烛光,忽然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鸳祥侧耳倾听,唇边不由浮上一抹笑意,这个脚步声自己太熟悉了,绝不会作第二人解。
待叩门后,鸳祥打开门户,刚唤了一声“苍旭”便生生住了口。苍旭帝的眼角眉梢蕴藏着深深倦意,还有些许愠怒。
奉上家藏小龙团,鸳祥小心翼翼的开口:“今天……还好吧?”
“嗯。”苍旭简短应着,闭着眼睛倚上靠背,对男人而言略显纤长的睫毛投下密密匝匝的影子,疲倦瞬间弥漫开,像泛起涟漪的湖水,一层一层环绕而去。鸳祥不敢打搅,低头在桌面上划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圆,一时间,房间寂静如水。
不知道多少次了,每当自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来到这里的时候,总会感到从心底涌现的静谧,苍旭回忆着,却明白那种由心及身的平和今天自己是不会享受到了。他睁开眼,盯着端坐在灯影下的鸳祥说:“今天左贤王且莫贤送了一份礼物给你。”
“我?”鸳祥完全不明白,茫然的重复了一遍:“礼物?给我?”
“是一匹名为步景的骏马。”苍旭紧紧盯住她的面庞,不放过一丝表情的闪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步景?一匹仰头长啸,使天地动容的天马迅速浮现在眼前,随之出现的,还有立于旁边,眼神锋利如刃的匈奴客商。
“啊!”鸳祥惊叫了一声,猛然站起来,灯影倏地剧烈摇晃,在两人的面容上拂过闪烁不定的光。
没想到……他居然是匈奴国的左贤王!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按住猛然加速的心跳,鸳祥面色苍白的将两人的短暂相遇告诉苍旭,说至后段,她下意识的隐瞒了对方救下自己的那一幕。
苍旭修长的手指交错在一起,暗地拧动着,关节被捏得寸寸泛白,沉吟良久才说:“过去的事就算了,虽然不知道他有何居心,还是小心为妙。这个人,绝不简单!”
熟知苍旭的鸳祥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能让文韬武略世间少有的传奇般的皇帝说出这样的断语,那位左贤王一定不是池中之物。
“不说这些了。”苍旭褪去了在人臣面前过于稳健的神采,显出了只有在这位纤弱女子面前才有的些许青涩,略带恳求的说:“能为朕弹唱一首么?今天好累。”
回身取出楠木古筝,以此来掩盖面颊上的绯红,调好音后,柔荑玉手轻拢慢捻抹复挑,琴声如流水静静泻出,嫣红的花瓣飘零在镜湖上,晕染着皎洁的月光,将女子的天籁之声映衬得恰到好处。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静心倾听着美妙到极致的天外之音,苍旭帝的心被充实得满满的,宛若春日明丽的阳光轻轻抚摸过每一寸心田,即使是佛祖身边的散花神女也不过如此吧。每逢这个时刻,他都涌现出一种难以克制的愿望,在琴声的滋养下迅速弥漫。
如果能与她朝夕相伴,每日听琴就好了……
一旦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种念头,苍旭就果断而残忍的将其扼杀在心底。这种想法,与万乘之君是不相配的啊。如果自己只是一介平民,那么就可以……
他屈指按住太阳穴,浮出一丝苦笑。事实如此,就没有如果。
一年后,匈奴国的一场政变验证了苍旭帝当初的评断。左贤王且莫贤暗地联合十六部族,先后除去了与自己为敌的两个弟弟,接着逼迫父亲大单于呼浑将位置传给自己。退位后的呼浑不久便蹊跷辞世,整个草原就一统于且莫贤之手。两方微妙的平衡已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