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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锄禾日当午 ...

  •   等叶千帆回到家,的确是早过了午饭时间。
      姚翠花一见他从路口出现就急切地上前去,焦灼的问:“二男啊,你怎么到这功夫,可急死俺了。”
      她这大概是怕傻子儿子跑丢了吧。唉……叶千帆心里长叹一口气,“妈,我去晚了,先是没买上。后来遇上一个今天不吃肉的,就卖给我了。”叶千帆说着将手上拎着的肉放在他妈眼前晃了晃,“您瞧,多好的五花肉。”
      姚翠花一看那肉,怎么说也得有一两斤,还是好肉,也没给零碎。“你哪买的,这么一大块肉?谁会卖给你?”
      “肉都到家了,您还怕我偷得不成?”叶千帆笑着,看着那块五花肉,想想就高兴。他才不会去还那肉钱呢。“一蠢蛋卖的,我的钱都给他了。”
      姚翠花神色复杂地看着叶千帆,一手接过那肉,一手抚了抚杂乱刘海在的额头,擦了擦细密汗珠。那瞅着他的眼睛分明是怀疑、忧愁,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往厨房去了。
      看着她那衣衫陈旧的、略显佝偻的背影,像是一只劳累过度的老水牛,颓丧、没有生气。她和叶千帆的教师母亲形貌上可谓天壤之别,可是大概对孩子的操劳上却胜了十倍。饱腹之欲听起来似乎最容易实现满足,但在一个物资匮乏的世界,对着一家老小的母亲大概是最受其苦的。
      晚上桌子上的肉,对于叶千帆来说,有点怪异。肥肉的白,瘦肉的灰,肉皮色泽透明却也颜色浅淡,如同在开水锅里刚拉了就拽上来的,唯一点缀就是那有点焦的葱叶。姚翠花那双筷头发黑的筷子夹着一块肥腻的大肉片放到叶千帆碗里,“二男,吃,香着呢。”
      “大哥快吃啊!”叶秀梅也在一旁催促,那小缝眼看着他,无限真诚。
      叶千帆之前偷偷问过叶秀梅,自己为什么叫二男。叶秀梅先是不肯说,后来犹犹豫豫地套在自己耳朵上说说:“大男下河玩水没了,二男就是大哥。”叶老三和姚翠花就三个孩子,大男,二男,秀梅。二男是本名,后来上学时的老教书匠起了名叫千帆,取自沉舟侧畔千帆过,寓意千帆竞发,前途无量。叶千帆对此也是无话可说。两个千帆都是英年早逝,哪来的前途无量啊。可是对于这样不幸的家庭,一个儿子夭折,一个儿子被人抢占了身体,实在……叶千帆没办法不同情不嗟叹。
      叶千帆夹起那肉送入嘴里,那荤腻感让他喉下一阵恶心,实在难以咽下。这肉太符合囫囵吞枣、八戒吃人生果了,乡里人都是这样吃的吗?叶千帆只得想着这些事来分散注意力,最终也没细嚼慢咽就吞了下去,接着赶紧扒了一大口米饭。
      “大哥太久没吃肉,吃的这么凶。”叶秀梅笑嘻嘻地向叶老三和姚翠花说。
      叶千帆尴尬地笑着点头,向叶老三和姚翠花:“大、妈你们吃啊。”
      “你们俩多吃点,过节都难吃上肉哩。”叶老三端起那大碗菜汤呼啦喝了一大口,末了还打了个嗝,好似真的要饱了似的。叶千帆看不过去,夹肉到他们碗里,不准他们推辞。两人这才说着违心话“不想吃”、“给孩子吃”……终是吃了那肉。
      “妈,张于同家是干什么的?”叶千帆想起来张于同,心情莫名的好。两人肯定认识,有没有交情就不知道了。
      “张家娃?你见到他了?”姚翠花紧张地问。
      “嗯,他长得可真……俊。”叶千帆斟酌了一下用字。
      一家人顿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还是叶老三沉声问:“二男啊,都是上学时娃娃间的小矛盾了,忘了也好。不过,张于同不是多正气的孩子,你少招惹啊。”
      不正气?叶千帆不懂这是什么含义。但是前面的话他懂啊。“什么矛盾啊?”
      “就是你打了那个张于同,后来就没上成学。但是其实也是你不想上了……”秀梅没说完就被叶老三打断,“别胡说。”
      “也是那二男你自己莽撞,可不要为了这事又找人家的麻烦啊。”姚翠花连忙说道。
      叶千帆大概了解了,照他们二老的情形,张家也是有权势的。没等他开口问,叶老三已经张口说道:“张洪明怎么说也是村支书,在咱张村,他家还是第一能。求人的地方多着呢,二男啊,别和那娃较劲。”姚翠花在旁连连点头。
      叶千帆虽然不是人情世故上的能人,但他知道,叶老三这是不得不敬着人家,巴结人家。但他也不是想和张于同较劲,他就是想和他亲近而已。可是,原来是自己以前把人给打了,难怪张阿瑾那么嫌弃自己样子。“大,你放心,我通透着呢,不用您操心。”叶千帆说着又给叶老三加上一块肉。
      “你这娃,叫你自己吃得哩!”叶老三筷子夹起来,那肉就那么悬着,最终到了姚翠花碗里。
      在煤油灯的昏黄光线下,这张黑漆漆的旧桌案上只有这一碗肉、一盘酱、大碗菜汤,那酱也是浆糊状的黑,里面什么菜叶、瓜片也没有。叶千帆看着这家徒四壁的光景,很不是滋味。他一方面觉得在这儿很煎熬,度日如年。另一方面又很心酸,甚至觉得亏欠,毕竟他在这儿都不是一个劳力,没挣过工分,没挣过几个钱。
      他咽了咽唾沫,心下一狠,“大,改明个我也下地去吧。”
      叶千帆几乎鼓足了毕生勇气了,他知道这话一出口就是认定做农民了,他知道自己吃不了这个苦。他一个曾经连锄头、铁锨瞧都没瞧过的人,要每天握着那长柄把手磨出厚老茧、血泡,灼灼烈日下面朝黄土,为一口吃食而活,实在难以想象。他其实根本不敢想,太可怕了!他之前还是个每天醉生梦死的大学生,泡吧、抽烟喝酒,用不完的钱,家里就是提款机,唯一苦恼的就是隔壁宿舍的美男对自己爱答不理。现在竟要做一个以前最是嗤之以鼻的事业了。
      叶老三叹了口气,叫叶秀梅去给他抓一把土烟草来。叶老三放下碗筷,语气沉闷,“家里光景也是越来越差,不添个劳动力是不行了。秀梅也就是个女娃娃,读书了还是农村人,翻不出这山沟。开学就不叫她去念书了。咱得攒钱给你寻一门亲事了,你也二十一了,实在不小了。”
      叶千帆心头一震,连忙说:“大,别让秀梅退下来。她才十三,男女不论,都该多读书的。我既然不读了,叶家总得有读书人的。”叶千帆不希望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从那种活泼可爱的青春劲儿一下子被打压进淤泥地里,陷进去拔出来也是脏的。
      叶老三惊住,他没想过叶千帆能说出这番话。这个儿子一向缺乏吃苦耐劳的品质,对妹妹却是顾怜。可是一个女娃娃,长到十七八岁,还不是给了村里人做媳妇儿?他搞不懂,叶家还要一个女娃娃来光耀门楣不成?
      叶秀梅正巧递烟草来,惶恐地站在一旁听着哥哥和父亲商量自己的大事,一言不发。叶老三瞧了一眼叶秀梅,还是说道:“家里没钱供她读书的,你还要讲个媳妇儿不是?”
      “我不急的,家里这样穷,也没好姑娘愿意的。秀梅先读着,钱我想办法。”叶千帆觉得自己在睁眼说瞎话,他正怕叶老三给他整个媳妇儿在家。
      “你能挣多少钱?!”叶老三有些愠怒。
      “老三,二男说的也有道理。他大了,你也得让他自己拿拿主意。”姚翠花急忙劝道。“再说,老四不是快从外地调回来了吗?到时让他帮咱二男寻个事做,家里也就好起来了。”
      叶老三一想起家里老四叶长春,神情才舒展开来。那是叶家唯一一个出人头地、离开清水县的人了。他要是回来了,家里的确能好过些。“那行,就先这么说吧。”
      叶秀梅最先吁了一口气,感激的坐在一旁看他大哥叶千帆。
      第二天,天蒙蒙亮,叶千帆就被姚翠花叫醒了起来。
      也就是四点多的时间,叶千帆眼都撑不开来,迷迷糊糊地吃了两大大碗糊子,拖着锄头往门外走。他妈姚翠花正等他呢。等到了地里,才发现大家基本都来了,得趁着夏天的早晚凉干活。
      叶千帆学着旁人的样子,也在玉米地里认真锄起草来。可到底是新手,锄起来动作笨拙的很,还比别人慢了好一截,急的他心里焦灼却又是用不好力,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叶家二男哪,你甭急,你急它跟你急呐!”旁边一个大妈停下来,笑着看着他说。叶千帆心里火的很,怎么能不急?可也是没办法,抬头说:“已经慢了再不急,我可比不上老人家了。”他手下动作不停,因得他看这大妈真的精神矍铄、动作快得很,一会儿就轻松抄到自己前面。
      大妈笑得亲切和蔼,朝他走过来。“念书的娃都是这样,俺家于同也干不好呢。”停在面前:“别在手腕上使力气,那里用不上劲。”
      于同?叶千帆脑中闪过精光,张于同?“张于同不用下地?”
      大妈一愣,又笑说:“你还真是傻气了。于同是在物资局上班啊!”
      在物资局上班六个字恨恨地戳了叶千帆的心。那就是文化人、自己是农民的意思?这基本就决定了两人没有什么交集的事实。可是,就算他是个农民又怎样?还能就地野战?
      “唉……”叶千帆长叹一口气继续干活。仔细学着大妈的动作,心想,还是先好好干活吧,脚踏实地比较靠谱,纵然酸楚艳羡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就是叶家二男 。
      张家大妈也跟着叹口气,同情地注视着他,“咱农民干得好一样生活富足,你看村东的李大栓不就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嘛!”
      这安慰可真接地气,叶千帆心想,你家孩子在物资局上班当然能安慰我这个地里干活的人家小子。村东的李大栓,这名字真是浓浓的乡土味。叶千帆是多么文人气息的名啊,现在要和李大栓争干活先锋了。
      一直到日上三竿,弯折的背已经像是变形的钢筋,叶千帆双手撑着膝盖,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站直。双臂后环,酸痛得他眉头紧皱。姚翠花从另一片农地里过来,叫他一起回去吃午饭。家里的秀梅提前做了。
      “妈,你先去,给我留饭。”
      叶千帆早上来的时候见到高埂那边是一塘清澈的水,看起来就透心凉。现在正好是一身腻汗臭的很,可以去洗一把再回去吃饭。叶千帆即使在这儿,爱干净的习惯也是一点儿没含糊。家里只有他早晚刷牙,每天洗头洗发,唯一叫他满意的就是每天晚上是躺在香皂气味里入眠。
      姚翠花只是提醒他快点就先回去了。叶千帆拿着锄头,慢步走到了那水塘边。他四周瞧瞧没人,飞快脱下一身衣服挂在水边的矮树上,他身材修长,却有些瘦弱,除了没有赘肉,叶千帆看来看去觉得没一处合自己的意。心里计划着的把身材练回来才是,就是吃的太少了,早上他才干一小会儿活就饿得胃里火烧火燎。
      他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便以一很专业的入水姿势从石崖上纵身跳入深水,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优美弧度,宛如一条跃出水面的大鱼。水真的挺凉,很舒服。叶千帆缓缓游了一小会儿就翻转过身体,仰面而上晒太阳,闭着眼,两条小腿快速的划着水。身下是凉凉的水,面上是刺眼的热光,冰火两重天嘛。
      也是太累,没一会儿他就游不动了,缓慢向岸边去。头刚探出水面,一张俊美面孔正对着自己,张于同。
      叶千帆没有立即上去,因为,他裸着。
      “叶千帆,挺会享受的啊。”他笑着说。
      “你来干什么?”叶千帆觉得有点尴尬,他挺高兴见着他,但是现在他想先上去。
      张于同瞧了一眼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叶千帆,抬了抬全是污泥的脚,“看不见吗?我来洗洗。”说完就地坐在了石崖上,高高卷起裤脚,露出那男人特征的小腿,其实挺白,但是密密、短短的汗毛盖住,就没什么了。叶千帆看着他伸水水中的小腿,就是觉得好性感,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他就在自己面前正儿八经地洗脚,仿佛没有自己似的,这下叶千帆更加手足无措。
      “你还不上来?”张于同突然想起来一样,抬头问他。
      叶千帆和他靠的很近,两张脸简直可以看见互相的毛孔。“啊?”叶千帆都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张于同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问:“你就杵在这儿看我洗脚?”
      “哦!”叶千帆一愣,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要不我帮你洗?”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叶千帆有些恼悔,但是也不是非常后悔,心里其实还有些乐呵,这就是赤裸裸的撩骚啊。
      只见张于同瞪着眼,看鬼似的看着叶千帆,快速洗好就收回腿上了岸。“我看你疯病还没好!”说完又转身不放心地说:“你快上来,出了事我还要被你牵连。”说完,穿上鞋就走了。
      叶千帆快速上了岸穿上衣服,也不管湿不湿了,脚步轻快地追了上去。
      “张于同!”
      张于同转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问:“什么事?”
      叶千帆心情愉悦,觉得烦他的张于同都是好看的很。“哎,我以前打过你?你记仇吗?”叶千帆咧嘴笑着问。
      张于同依旧冷着脸,语气淡淡地说:“不记得了。”
      叶千帆才不信他不记得了,男孩子正是气盛年纪被人打了,才不会一点儿不记得,只有说不说的事。“那你讨厌我吗?”叶千帆问。
      张于同又是看傻子的样子瞧着叶千帆,没理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哎,你别不理我啊,我真不疯我告诉你,我其实就是挺喜欢你的。”叶千帆又追上去说。
      张于同压根不理他,走的快的都要像是在竞走。叶千帆本来就是累了半天,又游了一会儿,小身板根本不能和别人拼体力了,只好自己放弃,看着他走远的身影,有些无奈。“他讨厌我吗?”叶千帆自言自语,他也搞不清楚。但是就他观察来看,张于同好像是个直男,可能还是个根本无法接受同性的大直男。唉……真难办!叶千帆有些低落,慢慢踱步回家去。
      走到家,身上基本要被晒干,家里锅上“汤罐”里给他温着午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叶千帆觉得全身乏的不行,直接在门外树下的板车上睡了过去。
      张于同笑起来非常温柔,两只眼睛里都是笑意。
      “张于同,你真好看。”叶千帆不由自主地说。
      张于同笑意更浓,“你丢魂啦?还不下地?”叶千帆看着张于同倒置的面庞,看得直愣愣的。他的笑容发光、很热,叶千帆觉得被照耀的暖暖地。
      “啊?你相信我不疯吧?”叶千帆痴痴地问。
      “信啊……”他的声音像是鼓面的震动一样,有点嗡嗡地,波浪状地,越飘越远……
      “叶千帆!!!快下地去!!!……”
      耳朵要被震聋了感觉,猛然坐起,脑中昏昏然,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叶秀梅眨着小眼睛,笑意盈盈地说:“大哥你睡死了,妈早下地了。”
      周围一片寂静,火辣的太阳将脸晒得热热的,还有些轻微的疼。
      没有一丝风的动静,空气里有些闷,叫人心里也燥起来。
      还觉得有点不真切,叶千帆摇摇头,又低下来盯着脚上趿拉着的破布鞋,好一会儿,那种失落感渐渐回拢。这是七十年代啊!他得下地啊,肩膀处强烈的酸疼清楚地告诉他,这种真实感是多么的清楚。他是个农民,二十一岁的乡下农民,贫穷的乡下人。没有娱乐,没有精神交流,没有花天酒地,甚至没有人懂自己,自己在这里像个傻子。
      内心的虚无感一下子涌上来,如同稚儿睡醒的脆弱,他分明感受到就在这一刻,什么在心里断了。无论周围的名义上的亲人如何温热话语、亲昵触碰,无论有什么样美妙的良人,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9岁那年,被父母送去寄宿学校时的感觉。他站在路边,父亲开着车远走越远,没有一丝留恋。而他怔怔站着,一下子世间万物,于他全无意义,只觉得自己茕茕孑立,万分孤独与凄凉。那人,那树,那路,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他只想哭,放声痛哭。
      意识到滚烫的泪珠滑过脸庞,叶千帆有些无措,他想忍住,可是那泪水偏偏与自己作对,肆意决堤奔泻。叶秀梅吓得呆住,拉住叶千帆的衣角,声音惊慌:“大哥……是我错了,我不该大叫的……你怎么了,我错了。”她的小手伸过来帮他擦拭泪水。
      这就像是一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世界,他在这里毫无归属感,他觉得孤寂,现在他才真真切切体会了这种感觉。叶千帆一把拉开叶秀梅的手,抬头看着这个孩子。
      她和自己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淡眉毛,小眼睛,鼻子挺翘,现在哭起来眼睛都看不见了。陪自己一起哭的人总是比一旁惊慌安慰的人要亲切的多,因为好像在同病相怜似的。他伸手揽过她,紧紧相拥。让自己安稳一会儿吧,他想,他觉得太累了。
      “你丢魂啦?”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还有点嘲弄的意味。
      叶千帆看着眼前的人,反应迟钝起来,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双通通的大眼失焦。
      因为他是,元叔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锄禾日当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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