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影成爱》柳林风声

4、第三场 丛林人

　　今天带了什么片子来？
　　爱情片。
　　爱情片？我不喜欢爱情片。
　　看看又何妨。

　　不过是第三次见面，他们之间竟已可以如此熟络地对话了。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小到大，她的人际交往能力就和她的情商一样，基本为零。她几乎从来不会主动和陌生人说话，更不用说接收他们的邀请——通常，她把见面次数不超过个位数的人统统视为陌生人。
　　不，她并不是清高，虽然常有人这样误解她。
　　她只是不知道。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只是不知道。

　　“舒影，要开始了。”
　　她一愣，被他的叫声从神游状态拉了回来。他喊她的名字，就像喊自己的宠物狗那样随意。
　　“……片名是什么？”
　　“《丛林人》。”
　　“《丛林人》？”像是在哪儿听过，但她想不起来，“……又是原声？”
　　“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她摇头，“不用。爱情片么，好懂，无非是男人爱上女人，女人爱上男人，然后……”
　　“……然后？”他看着她，眼里又有碎影闪烁。他在笑。
　　她顿时觉得脸上烧烧的。幸好放映厅里光线昏暗，不至于让她太尴尬。

　　她果然大致看懂了那部片子，又一个相爱不能相守的故事。大凡爱情电影都不能勾起她的兴趣，就是因为太相似。反正，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全都老套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男女主角在不停变换。她想不通，为何这样的东西却会那样受欢迎，无论多么相似、无论多么雷同，只要新出现一部，便会走红一部。
　　可能生活就是这样吧，不断重复类似的故事，然后在相同里寻找不同。

　　她忽然觉得困顿。前晚有一部新片，零点场首映，她几乎通宵工作。虽然回家睡了好久，但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在英式英语那美妙的发音中，她还是觉得昏昏欲睡。
　　不明白，为何要搞什么零点场，要知道那是人体进入深度睡眠的最佳时机，错过了那个钟点，不光皮肤会变坏，身体机能也会下降，会失眠，会乏力、会在体内累积毒素……
　　很累，她努力控制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合上眼，脑袋靠在椅背上懵然睡去。
　　并不是对这部片子不感兴趣，真的，尽管它和大多数英国文艺片一样，沉默、内敛而深沉。她只是觉得累。
　　好像自己也是个丛林人，缺少跟这个世界交流的渠道和方式。
　　于是她梦见原始密林，满眼高大的植物，纠缠的藤蔓，鲜艳的野花和野果——她在梦里想到，这些应该不能吃。偶尔有光透进来，照亮一蓬深绿。
　　她在梦里，在梦里的丛林里，回忆起中学时做过的一道心理测试。
　　——请用几个词语形容你对森林的感受。
　　那时候学生间很流行此类游戏，但她极少参与，因为她比其他同龄人更敏锐地发现到一个事实：心理测试，对于出题者，不过是用于窥探他人隐私的工具；而对于答题者，则有可能是向外界袒露自己内心的宣泄途径。它暴露你的性格、你的天性、你的思想、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你对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猜测与幻想，以及你心底最深处那些隐秘的情绪。
　　至于问题的答案，有些很准，有些不很准，有些很不准。因人而异。
　　因此她很不喜欢这样的题目，但有时也会因为不想显得太不合群而回答别人的提问。她并不会故意撒谎，只是一旦心里有了防备，给出的答案往往就不那么真实了。
　　而有时，她也会对自己的内心产生些许好奇。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请用几个词语形容你对森林的感受。
　　有人说：绿色；有人说：茂密；有人说：深广；有人说：郁郁葱葱；有人说：新鲜空气……

　　她说：阴暗、幽深、神秘、孤独、茫然、迷失方向……

　　同学公布了答案：你对森林的感觉，就是你看待人生的感觉。

　　众人并不当真，只是一笑而过。可她当时吓了好大一跳。没想到，竟会这么准……

　　舒影……
　　“舒影？”
　　她醒过来，睁开眼，对上他的眼。即使与黑夜相比，也毫不逊色的乌黑眼眸。
　　他坐在她身旁，侧头看着她，“散场了。”
　　她猛地清醒过来，忙坐直身子，揉一揉发僵的脸，偷偷地摸摸嘴角，幸好没有什么特别不雅的现象。脸上又开始发烧，她这是怎么了，竟会在看电影时睡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还是在外人面前。
　　“……很累么？”
　　“嗯……还好……片子放完了？”
　　他点头。“这片子真这么闷？”
　　“不是……”她有点尴尬，“前天刚上了零点场的班……”
　　“啊。”他点头，“那，睡饱了么？”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居然没有看到影片的结尾。“后来怎么样了？”
　　“嗯？”他询问地望着她。
　　“他们……在一起了吗？”
　　“哦……男主角死了。”
　　“啊……”她有些惊讶。但说实话，英国的文艺片，似乎不应该太意外。“是吗……幸好没看……”不然恐怕又要掉泪。
　　“你不喜欢悲剧？”
　　她点头，“下次能不能放个其它国家的？不要那么文艺……商业片，或者……喜剧？”她也想偶尔轻轻松松地大笑一次。
　　“好吧……你饿吗？”他忽然问。
　　她愣了一下。
　　“通常睡醒了不是容易饿么……请你吃饭。”
　　她愣愣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像是没听懂。因为他又添了一个问号。
　　“……好吗？”

　　她其实并不真的确定自己的想法，只是在迷惑与茫然中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