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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这叫什么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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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做东,在宜昌大酒店请客,在专门的包间里,偌大的餐厅只留下卢作孚、沈沐芳、梅里莎和几个侍奉用餐的侍者。
卢作孚请两人在一张圆桌前坐下。
梅里莎和沈沐芳挨着坐在一方,卢作孚则坐在了他们对面。
这张圆桌真的很大,圆桌中央摆着一大片美丽典雅的鲜花花艺,体积很大而且不高,梅里莎能轻松从花艺上方看到坐在对面的卢作孚的笑容。
“你们想吃什么?我推荐这里的河鲜,不管是贝类还是鱼,都可以尝尝,”卢作孚说,“一般河鲜总有股土腥味,但是这家不一样,做的相当美味。”
“随意吧,”梅里莎笑着说,“卢老板是常客,请您推荐几道吧。”
“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卢作孚说,“你们对什么忌口吗?”
梅里莎摇摇头。
卢作孚于是打开了菜单,招手叫过一个侍者,拿着钢笔在菜单上点来点去:“那就这道······这个······还有这个······再这几个······”
卢作孚在菜单上点了半天,其中一个侍者带着菜单出去了,但还有四个侍者站在桌前等着侍候客人用餐,这让梅里莎隐隐有些焦躁。
“不必拘束,这几个侍者都是我这边的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卢作孚说。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梅里莎笑了笑,道,“卢老板认识我倒不奇怪,但是怎么有胆量让我护送一路,还请我吃饭呢?您刚被瀛岛刺杀,我可是投靠瀛岛的叛国者,您这心,有点大啊!”
卢作孚大笑,道:“梅小姐的消息落后了,我们早就接到相关信报,赵理君截杀韦孝儒,这个事儿是已经判了的,蒋委员长亲自批示枪毙的。”
“什么?”梅里莎和沈沐芳失声惊叫,“判了?枪毙?赵理君?”
“是的,”卢作孚道,“赵理君,已经死了好多天了,估计坟上草都长出来了。”
梅里莎和沈沐芳难以置信,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为收拾赵理君做了好多计划,如今却一拳打空,好不憋气。
“为什么会死?”梅里莎有些恍惚的说,“韦孝儒的案子是谁查的?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漏出来?”
“韦孝儒遇`刺后的第二天,洛阳当地把案子呈上去后,河南省府直接报告给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倪少涵将军,倪将军得到呈报后,召集军统河南站负责人兼河南省政府调查统计室主任岳烛远,限令十天内弄个水落石出,活着要找到人,死了要见尸首。”
“岳烛远是个有能耐的。”沈沐芳说。
梅里莎也想到了韦孝儒死亡时,那个在她这个外行眼中也无比粗糙的现场。
“是的,仅仅两天,岳烛远就破了案,指认了赵理君,”卢作孚说到这里,有些不可思议的摸了摸鼻子,“这个赵理君倒也光棍,他竟然直接认下来了,岳烛远本来还打算和他扯皮呢,谁知不费吹灰之力,赵理君就认了。”
“认了?”梅里莎难以置信,“他竟然不怕死?”
“他不是不怕死,他是没想到会死。”沈沐芳道,“戴笠给他的权利太大了,为他包庇的事情也太多了,所以,赵理君根本没想到他会因为杀了韦孝儒而死,韦孝儒的官位不算高,人在蒋氏中府也不算太重要,但是他在学者的圈子里太有名了,而赵理君根本没把学者圈子放在眼里。”
“没错,赵理君就是栽在这个上头了,”卢作孚说,“河南省党部和教育界人士上街游`行,要求严惩凶手。重庆的陈果夫也一再上书蒋委员长,要求缉拿凶手,以平民愤。蒋委员长不得已,就让倪少涵将赵理君拘捕审讯。”
“倪少涵不能审讯赵理君吧?他没有权限。”梅里莎说。
“是的,”卢作孚说,“倪将军把人移交给了军法执行分监部监押审讯,这个时候,赵理君才回过味,觉得不对了,开始抵赖,可是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岳烛远已经搜集了人证物证,证据俱都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赵理君的人没办法毁尸灭迹了。”
“于是蒋委员长就把赵理君批示枪毙了?倒也算公正。”梅里莎说。
“不,感觉不对,蒋委员长不是因为这个才枪毙赵理君的吧?”沈沐芳突然说,“死了一个韦孝儒,蒋委员长最多把人收拾一顿,收拾得狠一点,等风声过去了,再重新启用,毕竟赵理君真的太好用了。”
“你说的很对,”卢作孚再次苦笑了一声,道,“韦孝儒案子还没定严实,中统突然提供了确凿证据,赵理君才是瀛岛蓝衣社的特务,是一个早已投降日寇的汉奸。”
“戴笠什么反应?”沈沐芳问。
“当然是矢口否认,他的部下成了汉奸,戴笠怎会承认?他企图保全赵理君的性命,便致电战区长官部,要求提人,交由军统内部处理。”卢作孚说,“倪少涵当然不愿意交人,他直接电请蒋委员长,要求处决赵理君,委员长于是令他将赵理君在洛阳就地正法。”
“于是赵理君就这么死了?”梅里莎还是感觉有些不踏实。
“是的,真的死了。”卢作孚说。
“那为什么报纸上什么消息都没有?”梅里莎问,“如此重大的事件,报纸上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还是有的,河南当地报纸浓墨重彩的报道了韦孝儒案子告破的事情,但是随后河南突发特大水灾,大家都去关注灾区了,这件事情就被冲淡了。”卢作孚解释说。
“那么瀛岛汉奸呢?赵理君都栽在我们头上了,实际上真正的汉奸是他自己,这个事儿报道了没?”梅里莎问。
“这个也查清楚了,倪少涵将军解除了自己辖区对你们的搜捕。”卢作孚如此说。
“倪少涵?他辖区?”梅里莎失声道。
“蒋委员长没解除我们的通缉吗?”沈沐芳问,“事情不是查清楚了吗?为什么还不解除我们的通缉?蒋委员长既然亲自批示枪毙赵理君,为什么不撤销通缉?戴笠怎么说?”
卢作孚惊讶的看着沈沐芳,忽然笑了,那种快乐的情绪看上去就像个快活的小孩子:“沈沐芳、沈老大、沈狼人,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天真的好人!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沈沐芳依然面色沉静的坐在那里,仿佛坚定的像一块石头,但梅里莎看到他桌子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
这个时候上菜的人来了,话题暂时停止。
几个侍者陆陆续续摆上了一桌子菜,又陆续退了下去。
等在桌子旁边的侍者上前,拿起公筷有条不紊的为三位客人分餐,不一会儿,三个人面前都摆上了一碟刺和骨皆已去净的、卖相相当好看的鱼、肉和贝类。
但三人都没动筷子。
“你知道吗?”卢作孚看向了梅里莎,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梅里莎苦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战败的借口······暂时改不了了吧······”
“就是这样!”卢作孚把筷子戳进了他面前大盘的整鸡里,“赵理君给委员长的借口太好了,连带着各种细节都已经处理妥当了,对各位带兵的将军而言,被叛徒出卖导致兵败也比自己无用导致兵败要好听的多,新的叛徒即使已经找出来了,但把他从抗日英雄转化成叛徒,而把叛徒转化成无辜者,对蒋氏中府来说,要付出的声望代价太大了,蒋委员长冒不起这个险,只能继续委屈你们先担着了。”
“只因为这样?”沈沐芳的脸色看起来难看了许多。
‘沈老大,你那侄子可比你想的更明白,’卢作孚说,“沈醉在赵理君死后全面争夺侵吞赵理君手下的资源,戴笠之所以容许他,也是因为他在明面上没有反对军统对你的处理,但是他掌握权力之后,对下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对你们要活捉,谁杀你们他杀谁全家。”
“他这么做倒也挺讲义气的。”梅里莎说。
“对呀,”卢作孚笑道,“戴笠不愿意处理赵理君,因为赵理君太好用了,蒋委员长扛不住社会上的压力,把赵理君处理了,戴笠别提多伤心了,对手下其他人未免就有些期望过高,希望能有人顶的上赵理君,目前看来,他挺看好沈醉的。”
“靠沈醉······感觉也没什么前途啊······”梅里莎说。
“那可不一定,你们的靠山可不是沈醉,而是蒋委员长。”卢作孚笑道,“帮蒋委员长背黑锅,委员长还不谢谢你们啊?”
“啊?”梅里莎有些哭笑不得。
“蒋委员长也是受人帮助必定回报的人。”卢作孚轻描淡写的说,“否则,戴笠为什么那么受宠?”
从宜昌大酒店出来,两人不由得都带上了几分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赵理君死了,他们毫不知情,如今究竟有谁能为他们的黑锅负责,竟全无头绪了。
不,头绪还是有的,蒋委员长毫无疑问是头一份,但,两人能去找这个人要公道吗?
梅里莎看向了沈沐芳,却见沈沐芳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却是她认识沈沐芳以来从未见过的。
“我们······先回租屋去吧,”梅里莎建议说,“现在这情况,重庆未必要去了,机器也不必买了,先回去休整一下吧?”
沈沐芳有一下没一下的点了点头,随着梅里莎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回租屋去了。
土豪金的大屋里,只有梅里莎和沈沐芳两人,原本房子租好之后是有两个房屋附带的佣人,即是增加房屋价值,又是看守房屋防止租客搬走了家具什么的,梅里莎把这两人都当做钟点工来用,让他们没事儿都在自己屋里不许出来,那两人很好地执行了梅里莎的命令,每日里乐的偷懒。
空荡荡的大屋最大的好处就是沈沐芳如今怎样失态都不会有人看到了。
除了梅里莎。
沈沐芳进入大屋之后一言不发上了二楼,直朝自己卧室去了,之后再没出来。
梅里莎感觉事情有点大条。
这和她了解的沈老大不一样啊,按照她的想象,沈老大现在应该调转刀锋,朝着蒋委员长进攻,怼天怼地怼空气才对,现在这种躲进屋里自怨自艾的样子实在很难和他昔日谁挡杀谁的气势相提并论,简直像是还珠楼主小说里的走火入魔一样,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
梅里莎思索了一下,泡了杯茶当借口,蹑手蹑脚的凑到了沈沐芳门口,悄悄的去偷听。
梅里莎耳朵在门上贴了半天,里面啥动静都没有,不由得心里直犯嘀咕,于是挪动了一下耳朵,换了块地方,贴着继续听。
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梅里莎一头栽进去正好撞在一个胸膛上,当时就尴尬的举起了手里的茶杯。
“老大,你渴不?我给你泡了茶!”梅里莎讨好的说。
沈沐芳瞥了那杯已经冰凉的茶,转身进了屋:“进来吧,偷听半天了,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其实没来多长时间······”梅里莎小声辩解。
“你那动静,跟在我窗外跑步一样,谁听不见?”沈沐芳说,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
这沈老大的耳朵,真是尖。梅里莎于是也不掩饰了,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坐在了他对面的床沿上。
“老大,你······”
梅里莎刚想说话,沈沐芳举手示意她闭嘴:“你能不能别叫我老大了?”
“啊?”梅里莎茫然的看着沈沐芳。
“你又不是我部下,怎么总叫我老大?”沈沐芳说。
“这不听着就是自己人吗?”梅里莎说,“那我叫你什么?”
“你直接叫名字不行吗?”沈沐芳说。
“沈······沐芳?”梅里莎砸了咂嘴,道,“这么连名带姓,听着怪怪的。”
“那······你把姓去掉,”沈沐芳咳嗽了一下说,“我同事都这么叫我。”
“是吗?你同事都叫你沐芳?”梅里莎低头咋摸了一下,“更怪了,算了,我年纪小,叫你一声沈哥吧。”
“······不是沐芳,那是我的字,”沈沐芳一瞬间仿佛失望了很多,“戴笠和蒋委员长都叫我寿岂。”
“你同事······指的是戴笠和蒋中正?”梅里莎一瞬间有些战战兢兢的。
“能对我直接下令的只有戴笠和蒋委员长。”沈沐芳说,“我经常都是独立行动,在岳南坪以前没有能搭伙的人,其他人最多听我吩咐帮我打个下手,指挥我或是和我一起行动······是没那个资格和本事的。”
你这个同事的概念有点牛逼啊······
“沈哥,你还去不去找你同事啊?”梅里莎问。
“不想去了。”沈沐芳说。
“为什么?”梅里莎问,“你如果去,说不定能找到清白呢。”
“没用。”沈沐芳说,“我了解他们,尤其是委员长,他最多让我继续升官发财,但绝不会帮我澄清什么,而我这样的只能做暗活儿的人,怎么升官都不会在明面上显示出来,这个锅只能背到底。”
梅里莎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沈沐芳未来的下场了,她有些心惊胆战的看了沈沐芳一眼,发现沈沐芳居然挺平静的。
“为什么?你不生气?”梅里莎小心翼翼的问。
“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儿,有什么好生气的,”沈沐芳平静的说,“从最开始,蒋委员长说服我加入他的麾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来必然有两种结局,一种是位极人臣,如同戴笠如今一般,另一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赌错了?”梅里莎问。
沈沐芳摇摇头:“一开始我就选的第二条路,我知道我走不了第一条,毕竟我对政治的感觉太差了。”
“为什么?”梅里莎不解的问。
“因为当时,国家太脏了,需要一个清道夫。”沈沐芳平静的说。
沈沐芳与蒋中正相遇是在德国,当时蒋中正暗访德国寻找国际支持,沈沐芳则在柏林大学读医学专业。
原本两人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但那一天,蒋中正在餐厅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国内极□□刺杀,沈沐芳正好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就被卷了进去。
六个行刺的杀手,都带着枪和刀。
沈沐芳一个人全收拾了。
蒋中正惊为天人,当时就留心上了,之后几年里,一直极力邀请沈沐芳回国,还让戴笠亲自去德国暗访了沈沐芳,其实也就是给沈沐芳一个评价,而戴笠给的评价是“国之利刃”,并建议让沈沐芳成为清道夫,专门针对叛徒和间谍。
沈沐芳后来感觉蒋中正和戴笠确实诚意满满,于是就抱着为国家清扫垃圾的想法回国成为了清道夫,他任务的执行率是百分之百,只要是他盯上的人,没有逃脱的,尤其是一次针对瀛岛间谍的行动,沈沐芳一个人硬杠一个十多人的间谍小组,间谍加上汉奸,杀得蒋氏中府朝野震动,狼人之名就此流了出去。
在王亚樵刺杀蒋中正以前,第一杀手的诨名一直都默认是沈沐芳。
但如今,委员长似乎不太在意沈沐芳这把刀子了。
“因为他已经是委员长了,实打实是国家的第一掌权人,各大军阀和公华学社都没有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人了,还因为,我这把刀子并不太听话,有些人,我实在是不肯去杀的。”沈沐芳说。
“当初,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啊?”梅里莎忍不住问,“你可是柏林大学的医学生,前途光明,为什么要去做见不得光的清道夫?”
“因为国家当时太脏了,”沈沐芳说,“清朝的那群想着重新立国的疯子,加上很多义和团式的暴徒,还有各国的间谍和探子,整个国家就像个四处透风的筛子。国家不强,民众也被欺凌,我在国外的时候 时常因为是华国人而被人欺负,我的导师最开始还以为华国的医学生就跟西方故事里的巫师一样,只会煮草根树皮和蜥蜴的眼睛来给人治病,屡次拒绝我求学,一直到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帮我担保,他才给了我求学的机会,我实在不想我的后代也是这样的遭遇了。”
“所以你就回国了?”梅里莎问。
“在戴笠找我以前,我是考虑去战场做个军医的,”沈沐芳说,“但是戴笠建议我做清道夫,他给我说了很多,我也感觉他说的很有道理,国家不缺军医,多一个军医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清道夫至少能够扫清眼前的脏污。”
梅里莎实在没想到沈沐芳最开始竟是如此天真纯粹的人,再想想蒋氏中府一团黑泥浆糊的环境,深深感觉沈沐芳变成如今冷心冷情的模样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最开始,是对蒋委员长抱着崇敬的心理而加入蒋氏中府的,”沈沐芳说,“因为我见到了他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的样子,但是最后,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一切都变了?”
“人在高处和低处的时候,都会有些变化的。”梅里莎说。
“我是为了蒋委员长口中的未来而成为清道夫的,但是未来已经看不见了,我也没有成为清道夫,而是变成了一个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不知所谓的刀子。”沈沐芳说,“而如今,一把脏了的刀子,委员长也不需要了。”
梅里莎看着沈沐芳没有表情的脸,忽然就恐慌极了,沈沐芳找了一辈子的目标,在她这里还未触及就已经幻灭了。
“你······在蒋氏中府这么久,觉得里面的人怎样?”梅里莎小心的问。
“你是想问我,作为清道夫看到蒋氏中府既脏又贪的现状,是什么感觉吧?”沈沐芳茫然道,“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感觉,举个例子来说,按照清道夫的观念,宋家人是必然该杀的,但是国家金融除了宋子文真的没人能收拾了,宋美龄虽然贪污但是她的外交能力给国家带来了很好的国际影响。倪少涵那批人肯定是大大的贪,但是他们死了谁来打仗?每个人都在贪、占、抢,每个人也都必不可少,我真不知道他们该不该死了。”
“这个国家已经被这群必不可少的人变成一个怪物了。”沈沐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