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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秦氏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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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眉醒来时,额头上隐隐作痛,还有人大力在痛处使劲的揉压,像是要活生生压扁了她。她的意识在针扎般的痛楚中苏醒了点。
蹙着眉头,捂住额头,施力的源头很自觉退去,她嘶的抽气一声,开眼慢慢坐起。眼一扫,对面矮上一节的竹塌上坐着个女孩,绛红色长袍,裹出剔透如玉的好肤色,也许是察觉到她醒来,飞快的抬了眼,又很快的低下去。
秦夫子眼中划过一道稍瞬即逝的赞许神色,不由点头,这位苏家小姐看上去年纪颇小,稚气未脱,但跪坐的姿态十分得体端正,两腿并,膝着地,而后臀部贴着脚后跟,腰部挺直,肩膀放松,脖颈自然延伸,微低头,让上身的长衣线条进展,这才是仕女学子们标准严谨的‘坐姿’。
她心里想起那位交接事务,告老还乡的前夫子所言,“苏小姐敦厚老实,乖巧本分,虽木讷不善言辞,却善在礼数周到,不失大家气度。”
如真如此,苏老友也算是家门有幸,出了个纯真烂漫之人。
苏雅言体味到夫子的满意,嘴角微微一翘,梨涡浅浅,如春日新蜜。她了解,不论接下来戏肉怎么发展,在新夫子眼中,一个尊师重道、礼数完善的弟子形象,算是初步建立起来。
表面文章,很重要。
正如苏老夫人樽樽教诲,“但凡尘世间活得久远,能安享太平,无不是千面姿态,百种伪装。苏家一门皆是商贾出身,祖训流传的不过五个字:商场如战场。白话言之:要心思不外露,能忍的试探,能装的长久,能守的真心。”
苏雅言奉为箴言。
“可是苏家小姐?”
“学生苏雅言携夕阳、西风见过老师,老师日安。”
夕阳和西风平手向下,高举眉梢,欠身行面礼。姿态优美,长袍极有坠感的直垂而下,如一匹凝练,标准到看不出一丝衣痕。
“西风(夕阳)见过秦夫子。”
秦夫子十分大度的摆手推脱,“你们不必拘谨,既然都是小姐的近婢,也算作小姐同窗。唤我一声老师就好。”
两人恭敬应下,也学苏大小姐端端正正跪坐在后侧。竹塌生寒,铺垫了几层丝毯仍隐隐透出凉意。西风对阵秦夫子,已经是落了下风,苦苦强撑到最后,勉强打坐运气,才让暗伤舒缓了些,如今寒气逼入体内,饶是她运气勉力周转,也忍不住颤抖几下,低低发出几声咳嗽。
“适才闻一曲箫合,足显风流。可是小姐所做?”
苏雅言眉间一抖,微微苦笑道,“学生才疏学浅,适才一曲乃是西风之力,却没想老师竟然内力勃发,以音御杀,端的是了不得。”她轻飘飘把话尾一转,坚决不涉及抛出的‘暗器’,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揣笑秦夫子白皙额头上半个深浅不一的鞋印。
秦夫子奇道,“什么内力勃发,以音御杀?苏小姐之言,老生从未听说。不过,西风回奏之曲深得曲斗真意。”她看向西风的眼神里半是欣赏半是认同。
西风一怔,皱着眉头低头思索。半响,凑在苏雅言身后密声传耳,“我看秦夫子不是习武之人,倒像是……”她顿了顿,突然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飞快斜睨一眼秦夫子,察觉到她身上并无内力,神容散淡如常,想来只能是万中挑一的可能了,“倒像是大师级的乐师,以乐入道,才激发了音杀的功效。”
以乐入道?
又是一种弄不懂的玩意。
苏雅言倒也算是豁达之人,不懂得就不去钻牛角尖,一笑置之。对秦夫子看好西风的表示,也不太在意,她自己对古乐七窍通了六窍,巴不得有人分拣一点新夫子的探究意思。
所以,她笑眯眯像是自己受夸奖般回视夫子的表现,秦夫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更觉此女心胸开阔,小小年纪,能不嫉贤妒能,体会下属天赋,视若己力,这般心性实在难得。
“我和你母亲是忘年之交,家世不同,然性情相近。却没想到苏老友有个好女儿。可喜可喜。今日也非课业时,你且不必拘谨。”
秦夫子左右环顾四周,感慨道,“这风波阁尽得风波二字,真不知是哪家的巧匠,有如此巧思。四面波光声色,轻纱曼舞,绿林清风,锦鲤争食,当真是个闻竹香而忘尘的好居处。”
夕阳生性跳跃,一看夫子颇好说话,马上接口,“风波阁是小姐梦中所得,取意‘竹外沧浪水,风波杂雨声’,深得老夫人喜爱。”她且言且行,十分乖巧的上前,将夫子坐前的茶水更换,因烧开的水十分滚烫,蒸出夫子一头水汽,她手上就极为自然的递上温帕,让夫子不知不觉将‘罪证’抹杀。完事后,还给苏小姐递了个眼神,表彰一下自己的功劳。
秦子眉含笑点头,看到苏雅言埋头不敢应承,想她是害羞胆怯,更觉此女质朴,浑然纯真,不带世家贵女的骄纵之气,越发上心,“好,我观风波阁以竹色生香为景,水汽淋漓为色,只缺了案头郁郁墨色凝调,不妨,再添上点书香气。”
她起身踱步晃行,站定了青纱帐后,视线在泛波起浪的湖面上游荡,寻思近乎半个时辰,才晃回到岸边,提起狼毫,蘸满了浓墨,信手而书:
贤愚汲汲斗经营。唯是利和名。浑似弄潮人。与千丈、风波竞争。百年光景,一堆尘土,碌碌苦劳生。回首问前程。望极目、山河未平。
个中苦意,泛于纸上。
苏雅言被夫子招近而看,见其字字皆苦,声声为叹,终觉的不妥。她干脆接过夫子放下的笔,眼波微转,也信手提笔在旁写到:
青阁不动影沈沈,翠色全微碧色深。
应是浮名涤洗处,乐在风波不用仙。
同样是风波二字,取意愉悦轻盈,洒脱之气扑面而来。
秦夫子盯着几行字,心中着实惊讶,苏家小姐所作诗虽简陋,但妙在贴心,令她心生感动。稚子赤诚,纵然石心也难免柔软。然而最令她惊叹的还是苏小姐的一手好字,画写大体均匀而瘦硬,笔字斩钉截铁棱角分明,如刀切一样爽利深挺。瘦劲清健,沉着痛快,无一点尘俗。可谓上品。
她仔仔细细像是掘金子般观赏,抬头深深看着苏雅言,意味深长道,“只此一手好字,就可受益匪浅。”时下世人多用胖壮肥大竖画,偶见如此清劲峻拔,骨力遒健的字体,定然叹而生敬,引为大家。
人如其字,这个苏小姐,倒也不一般。
很快,这个苏大小姐,在秦夫子的心中从尊敬师长、老实温和的陌生人,上升到体贴下属、为人坦诚的富贵女,再度升级到了笔意非凡,前途不可估量的好学生,亲密度直线上升。
“雅言呐,读书一事,苦在坚持,夫子也是过来人,自然知晓经史四书是万万抵不上那些俗民传奇来的别致有趣,我看你下笔做诗颇得几分才气,就不知你是想学以敲门,做个儒商出生的富家妪?还是想皇榜提名,云霄直上?”
苏雅言微愣,难得苦笑一下,还能怎么说?母亲大人要是知道自己愿作一条虫胜过一条龙的想法,还不活活气死?她微微低头,笑得十分腼腆,“学生只知,书中自有黄金屋。”秦夫子朗声大笑道,“下一句呢?只怕还少不得书中自有颜如玉吧!”
苏大小姐的头埋的更加深,耳根都烧成了一片,颇为尴尬道,“学生,学生,愿为光耀门楣而读书。请夫子教我!”躬身直直的拜下去,双手高举过头顶,重重下压贴在地面上,是为尊礼。
苏雅言一动,西风和夕阳也只能拜下去,两人眉目恭顺,举止仪态和自家主子如出一辙的标准,足显了大家氏族在礼仪举止上的修养。
而尊礼,比面礼更进一步,除母父君主外,甚少会对外人使用,其中的份量,纵然是秦子眉担着个亲属长辈的名分,也寻常承受不起。
她马上侧身让过,慌忙几大步子走到面前,一边将贴在地面上的学生拉起,一边嗔怪道,“你这孩子,性子太直。这般大礼,我怎么生受的起。也罢,你既然有心官场,夫子定然不会藏私,玉不琢不成器,分寸把握夫子不会留情的。”
说到最后,秦子眉不由面色肃穆,她本就是多年京官,长居上位,自然养出了一身官威,等到此时笑意一收,脸上一紧,饶是心思深沉如苏雅言,也被她震慑住,喏喏应下,竟然生不出半丝侥幸。
遭了,自己演的过瘾,戏演过头了。遇到座巨难啃的大山。
苏大小姐总算知道了,自己的好母亲为什么要缅着脸去求人家做个教习,根本不是什么老夫子迂腐不懂情爱,分明是看出了自己这只孙猴子仗着小聪明,闹腾得厉害,借机求了如来佛的五指山收拾自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