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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美国田园下的罪恶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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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特鲁德一脚踩进慢慢滚动着的浓雾里。
室外气温骤降,应该有零下几度的样子。
只穿着单薄棉质连衣裙的她轻轻颤抖,面颊乳酪般雪白。
几步跑下3850号房的水泥台阶,站在乳白色不透明的雾里无助的想要哭号打滚——她看不清太阳,看不见前路,也看不到相隔几米远的邻居家别墅。
就连门前瘦骨伶仃的路灯也显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视野一片白,原来……伸手不见五指的不止是黑,还有白。
格特鲁德眼里噙着泪水,哽咽几声,又连忙捂住嘴,死死摁住。
‘不该是这样的……虔诚温顺的基督教徒不该遇到【这样】的怪事!’
——她觉得自己喉咙咸咸的,眼眶也热热的,用手背拍了拍冰凉额头。
喉结滚动——她多想立刻灌上几瓶威士忌杜松子酒或者啤酒也好,醉上个几天几夜。
醒来后一切如常!什么烦心事都会消失!
室外又浓又深的雾不紧不慢地游走移动。
这些细如蛛丝的薄雾随着凉飕飕的湿气吸进体内,如冰霜战士般大刀阔斧地侵占血液、冻僵肢体、凝固思维。
格特鲁德咽了口口水,不由得想要遵从本能躲回自己温暖舒适的‘家’——想到地下室的西尔维娅。
格特鲁德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无力虚脱感。
‘上帝啊……那不再是家了’。
格特鲁德梗着脖子,义无反顾地向前(或向后)飞奔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那是女巫的巢穴,是食人魔的屠宰场。是西尔维娅淫邪放荡与魔鬼交-媾淫乐的不祥之地。是见证西尔维娅堕落不洁舍弃人类身份的污秽之地。’
她擦净嘴角边的湿凉鼻涕,又往前胡乱跑了一阵。
这下她再也不用担心恶魔的爪牙,因为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现在所在何处。
一团团白腻迷离的雾气如勾芡般包裹住格特鲁德全身。
呼喊声在这里变得十分散乱暧昧,像是嘴里拉丝的糖果,黏黏糊糊,不清不楚——这大概是因为浓雾里有种怪异的湿润感。
不止一次,格特鲁德听到了突然经过又瞬间远离的窸窣声,同时那雾气不停翻滚涌动,映出大团很像白衬衫上的灰暗脏污颜色,然后暗影又会褪为灰白。
她知道——雾里有什么‘东西’。
让人心惊胆战的‘危险东西’。
格特鲁德避开那玩意,顺着平整的水泥大路向前走,路面上厚厚灰尘沾染的水珠打湿鞋面,凉意从脚心浸透到后脑勺。
渐渐地,她有种正在被大雾隔离囚-禁的感觉……被西尔维娅恶意的与人群隔离开来。
走了这么久,除了身边的雾,她仅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与心脏紊乱的跳动声。
风吹过雾中的森林,仿佛远古众人在耳边低语。
甚至勾起了格特鲁德脑海中关于遥远而又模糊的邪恶召唤仪式。
——女巫。
那些会在闪烁着星月光辉的夜晚,头戴圆锥形黑帽的尖鼻女巫。
身边通常带着几只纯黑大猫,猫眼浑浊发黄像一滩憋了很久的尿液,直勾勾盯着人看。
会在点燃黑色蜡烛的肮脏巢穴里用老皱手指搅着冒泡泡的墨绿坩埚,没牙的嘴含着一丝狞笑,对你念出恶毒狠辣的咒语……
格特鲁德的心又开始强烈的疼痛起来。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格特鲁德痛苦地呻-吟一声,暗暗想到:
‘不行的……独自呆在这片阴森森白茫茫的环境里我会发疯的!西尔维娅这个阴险狡诈的女表子,她故意的!她就是想让我疯掉。
疯了的话……就像我对神父、对邻居夫妇、对校长、对所有见过的人说——
寄养在我家的西尔维娅行为不端犯了错,所以我把她送到青少年感化院……’
‘实际上……西尔维娅一直被关在地下室。’
‘所以……她也想这样对我吧?她也想把我送到疯人院里的吧?
等雾散了,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会知道——格特鲁德疯掉了!然后她就会指使【或许已经杀掉】宝拉她们将我送到疯人院去。
当然……这当然是对外说辞。
真正的我会被关在地下室去,尝遍西尔维娅遭受的所有苦难……’
不行。
格特鲁德咽了口口水,再次呜咽出声。
“呜呜呜上帝啊谁来帮帮我——”
上帝?
对了……上帝!
还有神最忠实的仆人——大教堂里的神父!
格特鲁德顿时精神一振,面色红润了一刹那。
她松口气,舔了舔又干又冷的嘴唇,暗自在心里激励一番自己后,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寻着往常的记忆朝公交站台走去。
1965年。
闭塞贫困的印第安纳州波利斯小镇仅有五个站台,好在它们全都经过镇中心的大教堂。
最近的是二号站台,就在格特鲁德家3850号房以西两条街的地方。
稍远一点的是七号站台,平常需要一小时才能走到。
再远一点的是八号与九号站台,最远的是十二号站台,在小镇的另一头。
格特鲁德横穿路面。
近了——她隐约能够看见浓雾中边框发红的公交站牌——更近了,是——十三号公交站台。
十三……十三?
她仰望着这块两米多高的站牌,拧紧眉头,充满敌意困惑的瞪视着这块只标有起点‘3850号房’与最终点‘神圣大教堂’的白底红框站牌。
起点——3850号房!
格特鲁德喉咙发堵,打了个冷战。
‘难道我一直都在围着【家】打转绕圈子?’
她发狂地四下张望,脑中不可避免的胡乱猜想着:‘十三号站台,什么时候波利斯小镇有这个站台?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镇政府又新建了一个站台?
不像……站牌与站台都有着历经风霜的破旧衰败感,绝对是使用了三年以上的站台。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过?还有……为什么是这个数字?’
十三——代表晦气、不吉利、霉运。
而这种认知源于为耶稣带来苦难、不幸与背叛的第十三人犹太。
圣经里写的清清楚楚,历史文化里也有很多这类例子——镇政府怎么会允许出现十三这个站台号?
还是通往教堂的……奇怪,太奇怪了。
上帝啊,还是……不要在这里上车了。
要小心,西尔维娅不会放过……
格特鲁德退开了,眼见着十三号站牌没入雾中,模糊难辨。
三小时后——
格特鲁德又绕回十三号站台。
大雾依然浓密厚实。
比浓雾灰两度的公交车如海上鬼船般自雾中浮现,蹲踞在十三号站台的黄线停车位上。
灰白色的矩形车头前用了鲜艳的红漆标有十三号数字,斑驳掉漆的前门贴着一个温度计,显示当前气温是零下一度。
一度。
零下一度啊。
格特鲁德用双臂搂紧自己胸口,微弓着腰,短促的呼气迅速融入到雾气中。
她快要被冻死了,两排透心凉的牙齿不自觉的上下颤动发出‘咯咯咯’的鸡叫声。
双腿几乎没了感觉,迈步时都有点像小约翰尼的那只只会前后摆动的廉价塑料米国宪兵。
格特鲁德走的颤颤巍巍。
在她前面,公交车内一排排果冻绿的座椅从一片白茫中显现出来,空荡荡的车里没有乘客。
前头的司机个头不高,面容青涩,顶着一头青少年最爱的发胶大背头造型。
他两手放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格特鲁德犹豫很久,最终还是上了车。
她等不了了。
独自徘徊于大雾中游荡五六个小时,又冷又饿。
如果再找不到神父,她会直接饿死或不小心睡着后冻死在浓雾里。
她有想过先到其他小镇居民家中休息片刻,补充体力,或者到酒店超市甚至随便哪个封闭干燥的地方也好。
但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以至于她不得不拖着饥寒交迫的身体像个白色幽灵飘荡在雾气中,寻觅希望。
格特鲁德在上车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上帝保佑不会有闲杂人等来阻碍我寻找神父阿门——祷告完毕,她开门进去。
进到车里。
她最先感觉到的是暖气。热烘烘的,又暖又舒服,迅速融化了硬邦邦的身体。
她不再冻的打摆子,麻木僵硬的脸也开始有了痒酥酥的感觉。
看了眼年纪轻轻就要为生活奔波劳碌的少年司机,她挑了张靠后的座位坐下,等待其他乘客到来。
封闭式的车厢内静悄悄的,徐徐吹来的暖气熏人欲睡。
格特鲁德瘫在座位上,蓦然放松下来,便再也按捺不住体内接连涌来的浓浓睡意。
“司机,到达终点站后请叫醒我!”
她囫囵说完,就闭上了眼。
她必定睡得很沉。
当她醒来时,公交车已行驶了很长时间。
格特鲁德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明白为何心悸的格外厉害。
她半眯着睡意深沉的双眼,直愣愣的看着茫茫雾海自车身两侧滑去。
待第三次瞥见雾后熟悉的天蓝色屋顶——‘3850号房,我家!’——才猛然反应过来。
——公交车自始至终都在围着我家绕圈子!
——该死的,又是——绕圈打转!
——我逃不掉了是吗!
她厉声尖叫,几步上前。两眼炯炯发光,一把拽住司机胳膊,质问道:
“为什么不在终点站停靠!我要去大教堂。听到没有,我要去教堂!给我开过去,你听不懂人话吗?给我开过去听到没有!开过去!开过去!开——”
司机转过头来——如果直接180度扭到背后叫转头的话——直视着格特鲁德的棕色眼睛慢慢瞪大。
他的手依然放在方向盘上,油门踩到底,公交车轰隆隆地向前开。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的矫揉造作、虚假无比。
最后,像是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测,露出塑料娃娃脸上的标准化八齿笑容。
——没错,我是故意绕圈。猜猜看,是谁要玩你。
——宾果!猜对了!让我们一起欢呼!
——是西尔维娅啊,是西尔维娅要玩你!
“你是魔鬼的使者!你是——”
格特鲁德尖叫起来,飞快丢开手,踉跄着向后退:“你想干什么?我……我是一位非常虔诚忠实的基督教徒,受上帝保佑!你不能伤害我,你会被上帝制裁的!”
司机年轻稚嫩的脸上充满狂热式的兴奋,依旧用可以直接扭断脖子的姿势瞪着她。
开口说话时的嗓音含糊怪异,尾音高调的扬起,带着不知所谓的白痴喜悦,仿佛玩具公司批量生产的语音娃娃,每一次停顿都让人十分不适:
“格特夫人您好。我是西尔维娅小姐的首席男仆布兰特1号,西尔维娅小姐一直在家中等您,请您回家吧不要,逃我会一直跟着你。一直跟,西尔维娅小姐,一直在等您回家。回家吧,我是西尔维娅小姐首席,等您回家吧。”
“回家吧,等您,回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家……”
司机向她走来,展开双臂。
平板僵硬的娃娃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车厢内,回荡在急速滚动的浓雾中,回荡在3850号房天蓝色的屋顶上。
——回家吧。
——回家吧。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