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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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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倒是很支持她的想法,准备了许多礼物,大包小包的,他有些不耐烦,“直接给钱不就得了吗?况且,人家还缺这点东西?”母亲懒得理会,她倒在一旁帮腔,“东西多少是咱们的一翻心意,妈妈费尽心力地准备的,只会给于冰脸上增光,亲家妈妈看着也高兴,觉得咱们是重视人家…”母亲微笑着流露出赞许之色,“还是敏若懂事…”
律师嘛,靠嘴皮子吃饭的人,自然是能言善辩的。他很满意自己的装傻充愣,暂时缓和了那婆媳之间的僵持。她趁着母亲不备,仿佛有些深意地向他笑了笑,他就知道,没有瞒过她去,那样水晶心肝玻璃人,他跟她演什么皮影呀。
他们坐的早班飞机,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梁彬亲自来接他们,一路上诉着辛苦,“老兄,我可是让于冰给折磨死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请假陪她回来…”他有些不以为然,“我那个妹妹的脾气,你又不是才知道,况且已经被训练了那么长时间了,早该养成惯性了,还唠叨个什么劲,惟有认清现实接受现实,这才是真正的出路…”梁彬向后视镜里望了一望,“杨郴,你也不用得意,早晚你也有这一遭…敏若,你这趟来好好跟于冰取取经,非得煞煞这个小子的威风不可…”
已经许久都不曾斗过嘴了,不过是玩笑之谈。可是,坐在后座上的她,却有些黯然失色的样子,他偏巧也向镜里看了一看,正看见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也怔了一怔。
梁妈妈是个温婉贤和的女人,梁爸爸更是典型的儒将风范,只是于冰的那位大姑姐梁雁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子,也是一位军医,说话的语速奇快,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姿态。幸而坐了一会儿,医院里来了电话,有个紧急的手术,才风风火火地走了。
于冰长吁了一口气,在一旁跟她咬着耳朵,仿佛在倾诉着苦水。梁彬一看情势不妙,悄悄地拽着他,他刚一起身,于冰便叫道:“梁彬,你又想跑路呀?”梁彬很自然地挪过身去,“没有,都是杨郴,他想拉我出去抽只烟。”他没好气地蹙起了眉头,天都知道,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抽过烟了。
她却在一旁抿嘴微笑着,看着于冰指使着梁彬去干这干那,梁彬唉声叹气,也不敢反抗,嘴上却不放松,“早知道生孩子有这么多特权,我惹这麻烦做什么。”梁妈妈端着水果从厨房里走了过来,嗔道:“别胡说,别看孩子在妈妈肚子里,他可是什么都知道的,你这样抱怨,他该有多伤心呀。”于冰狠狠地用手指戳着梁彬的额头,笑道:“该…再让你没个正经样子…”
吃过晚饭,他和她一起去西湖转了一转,不想正赶上为了博览会的大型整修,有许多景点都已经被封住了。她也不介意,“咱们沿路走走就好,今天晚上吃地太多了,梁妈妈家的阿胰烧地菜可真不错…杨郴…”他正看着远处有点微茫的红光,好象是画舫里点着的灯笼,渺远古朴,和着隐隐约约的管弦丝竹声,倒有些时光轮回的恍惚感觉。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她在唤着他,便“嗯”了一声,可是她依旧是寂静的,不由得他停了下来,侧身看着她,低垂着颈子,轻轻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地多愁善感起来,便笑道:“我看于冰这怀了孕,比以前更难伺候了…也就是因为她这么骄情,才这么不顺利…不过从安胎开始就不上班了,也难怪她烦躁,我看梁妈妈的意思,要让她把孩子带到两岁才能去上班,刚刚她还愁地跟我唠叨了一顿,不想把业务丢下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对莹莹妙目,“你看我不上班,帮她带孩子,怎么样?”
他差一点儿绊倒,很自然地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成…成敏若…你没事吧…说什么傻话呢…”
她滑腻柔软的皮肤渐渐地他的手掌里温热起来,晶晶亮的眸子,光彩照人,他好象被烫了,急忙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成敏若,你想现在就退休吗?”她摇了摇头,“跟你说,你也不懂。”说完,人已经向前走去了。
他望着路灯下瘦弱伶仃的背影,突然觉得她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的孤单落寞。
晚上睡觉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启齿,结婚到现在,他们依然是分房而居。梁家也是住着一幢带着一个小院落的西式小楼,他们被安排在二楼一间朝南的客房里,开着空调,却还是闷热地透不过气来。他洗了澡出来,有些举手无措地坐在小沙发上看着电视,她在一旁收拾着衣服,动作很是缓慢很是细致,但总有收拾完的那一刻,微微打了一个哈欠,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已经十点多了,她踌躇着,“我们…”
球赛已经结束了,他正百无聊赖地拨着遥控器,“那个…我睡地上…你睡床上…”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成…虽然是夏天,可这里特别潮湿,睡在地上不行的…”他摆了摆手,“当兵的哪有那么娇气,我们野外训练的时候,有个土坡靠着就是一宿了…”她只得到一旁的衣橱里找了一找,并没有多余的被褥,夏天里,肯定早收起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那张宽大的双人床…
他尽量使自己的身体贴在床沿上,而她仿佛有些娇弱地绻曲在床的另一侧,中间隔着天堑银河,象两个陌生人似的,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她低声问,“你睡着了吗?”他紧闭着双目,瓮声瓮气地应道:“睡着了…”可是却有好闻的玉兰花香从她的身上传来,悠远而淡雅,好象小时候,坐在家里的那株玉兰树下,白雪皑皑地笼罩在头顶,难得的心旷神怡。
她仿佛在微微地叹着气,一会儿又道:“我看于冰虽然烦恼急躁,可是心里却是幸福的,所以你不用为她担心的…”已经有倦意袭来,他下意识地回应着,“你不用羡慕她,你是女强人,你过不来那种生活的…”她依旧保持原有的姿态,“从前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之间玩笑,曾经做了一次民意测验,想不到我却被认为将来一定是家庭妇女的那类型…这些年来工作那么辛苦竞争又激烈,我真的是有些厌倦了,有时候想想,退休离职在家,做个贤妻良母也不错…”
他已经很困了,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不禁想着,“她跟了顾江浩,不正可以安心在家做少奶奶吗?”当然,他没有这样说,只是翻了一个身,“那你就辞职呗,我养你,温饱是不成问题的…”真的是太困了,所以,他根本没有仔细分析,怎么会说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话,那可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他凭什么以为他自己一定能做地到,他又凭什么以为她就一定会愿意?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了,这根本违背了他一惯早起的军事化作风,不过也怪不得他,她也象是只小懒猫似的绻曲在他的怀里,这倒是他第二次近距离地观察她熟睡的样子,雪白细腻的肌肤,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他忍不住伸手上去轻轻地流连着,这样的眉,这样的目,这样的鼻,这样的唇,这样的颈…不由得怦然心动,待要向那脸颊上吻去,她却猛地翻了一个身,他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一只胳膊被她当作了枕头,已经麻痹到血脉不通了,只得悄悄抽了出来,下床去洗漱。
此后的几天倒也很舒适自在,有了她的陪伴开解,于冰的情绪似乎好了很多,对待生产这件事也不再那么忧心忡忡了。梁彬私下里问过他,“你老婆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他下意识地应道:“她说做贤妻良母是她的伟大理想,估计是向于冰灌输了这些…”说完,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她说的话,也许并不是开玩笑,可是她那么干练的职业女性,怎么就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了呢?
她并没有放弃工作的打算,依旧带着笔记本电脑,依旧在收发着邮件,并且按照客户的要求随时回复着法律意见。他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看着她坐在电脑前为了某个疑难问题上网查找着资料,心里也就有了定论,那天晚上不是他在做梦,就是她在说着梦话。
于冰敲着门,把她叫走了。一会儿电脑上的屏幕保护程序出现了,飘飘摇摇地一张老照片,好象《三打白骨精》里为了哄骗唐僧驱走孙悟空而伪造的如来佛旨,从虚无之中慢慢地飞来,到了近前,却是似是而非的模糊,模糊的背景,模糊的人,只恍惚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了荣誉证书,喜笑颜开间又有些惊愕诧异,而那发奖的人,只是一个被截去了头颅的背影。这是谁照的相?这摄影技术可真不敢恭维。仔细看那女孩的样子,虽然看不清楚,但眉目依稀是她,真有够自恋的,也不知道当初是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直到现在还臭美地放到电脑上。
一个频道的韩剧开始了,她还没有回来,女人凑在一起,絮絮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他有些无聊地上电脑前玩了一会儿蜘蛛纸牌,结果都是失败,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幼稚可笑。正在自嘲的时候,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嗡嗡”地响了起来,象老牛大喘气似的,他无意地看着,靠!又是阴魂不散的顾江浩。也懒得理会,直到对方偃旗息鼓。不一会儿,短信来了,他犹豫了再三,还是翻开了信箱,“你躲我也没有用,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
手机渐渐地滑落到桌子上,他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杭州来,她为什么连班都不想上了,甚至感天动地想要做贤妻良母,甚至要帮于冰带孩子,她是避难来了…这个女人…他最近放松麻痹了自己,竟然将她精明算计的看家本领都给忘记了,差一点儿被她给蒙混过去,真是猪头。
她回房来,有些兴奋地笑着,“杨郴,据说明天是钱塘江大潮,不如我们去看看吧!”可是他靠在床上,冷着脸,好一会儿才道:“没劲,不想去…”她有些愣怔,只得去关了电脑和手机,也到床上来,他却突然一个猛子跳下床去,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突然又转回身来,冷冷地道:“你以后最好是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上自己的手机,别让它总是乱响个没完没了…”他很快意地看着她惊愣间渐渐变地煞白的面孔,扬长而去。
院子里月色很美,清凉如水,照在身上,却是凄凉又伤感。想了想,便出了院子,走到隔壁街上的二十四小时超市里买了一包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已经好久都不抽了,已经都有些不适应了,他真害怕自己将从前的一切也一并渐渐地遗忘了,为了那样一个人,未免有些不值得。
他在楼下客厅的长沙发上眯了一宿,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微蒙,有淡淡的灰色从碧色的纱窗里映了进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条毛巾被,与他们房里那条的花色一模一样。正有些发愣的时候,梁家的小阿胰也起来了,“咦”了一声,他忙道:“昨天晚上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太困了…”这当然不是个理由,但慌乱间也只能想到这些,小阿胰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出去买早点了。
他便拿着毛巾被上楼去,推开房门,却看见她趴在桌子上,仿佛是因为听到了响动,急忙站起身来,眼睛红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心里立刻柔软而潮湿起来,“那个…昨天晚上我忍不住烟瘾…就去买了一盒来抽,又怕熏着你,所以就在楼下睡了一宿…”
她上前来接过了毛巾被,在床上齐齐整整地叠起来,一会儿方道:“毕竟是在亲戚家里,就算再怎么忍不住…也该勉强自己忍下去的…我们也住了不少时间了,是时候回去了…”他仔细地听着她的话,半晌,才道:“随你的便…”
他们回到家里,又重新开始了客客气气的生活模式,他借口秋季演习开始了,便搬到了宿舍里去住,她似乎有些意外,却没有阻拦。
可是,他已经无法再象从前那样自由自在了,仿佛身心分裂地驰骋在练习场上,牵肠挂肚,心有所属。偶尔打电话回家去,总没有人接。那么晚了,息灯号都吹过了,她还在外面游荡?也不知道是和谁在一起。虽然他们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可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至少她在被一个纨绔子弟纠缠的时候,给她一点忠告,但是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韩未海的电话打来了,这个人销声匿迹了许多时候,又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周末约他一起吃饭,名目很简单,生日宴会。他本来并不太喜欢流连于那些红灯酒绿的场合,可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果然,席间顾江浩也在。更使他措手不及的是,顾江浩带着新交的女朋友,韩未泓。他冷冷地看着那一对恋人喜笑颜开地耳鬓斯磨着,仿佛是滟滟的红酒杯里盛满的都是浓清蜜意,饮下去,满怀满心都是无限爱悦,随时随地地都忍不住要倾倒出来。
韩未海最是那种不会使酒桌上冷场的人,一会儿的功夫就调动地席面上乱成了一团,他都没有搞清究竟是谁过生日,就被灌了好几杯,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就瞅了空子避了出来。
这酒店走廊的尽头有爿露台,顶上搭着帆布围蓬,秋天夜晚的风已经有些凉意,吹地那帆蓬呼啦啦地乱响。他掏出一根烟来,按着打火机,没想到按了几下都是死火,只得作罢,嘴里衔着那只没有点燃的烟,怔怔地出了神。
好一会儿,听到轻柔的咳嗽声,他转回身来,将香烟拿在手里,淡淡地一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想不到你再回来,已经换了两重天地…”
韩未泓轻轻地“哼”了一声,也走到露台的围栏边,深吸了一口夜间的清新空气,笑道:“我已经取得了博士学位,这趟回国是跟随我的导师来参加一个科研项目的研究工作,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顾江浩,还算谈地来…”
他蹙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就是这个还算谈地来的顾江浩,前不久还在甜言蜜语地纠缠着他的妻子,这样的人如何值得将感情托以重任?迟疑了片刻,他方道:“那个…你是真的喜欢他吗?我怎么恍惚听大海说起来,你不是英国已经有了男朋友吗?什么豪门第三代?”
夜幕沉沉,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子在遥远地尽头忽明忽暗,空气里有些湿汲汲的微尘,扑在人的脸上,有些清凉的寒意。她伸出手去,“好象是要下雨了…”他在一旁静静地望着那映在酒店霓虹招牌里一个清柔的剪影,好象那一年放学途中,突然下起雨来,他和她被淋湿了,只得在路上一处仓库的屋檐下避着,看着那雨势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地上跳动着一团又一团的水泡,她突然转过脸来,“杨郴…”可是并没有下文,她不过是叫了他一声…
好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小红帽…”
她仿佛被吓着似的,突然背转身来,瞪大了眼睛,星光闪闪,伸出手来拽着他的手臂,“你再叫一声…”
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红帽,哥哥是希望你能真地幸福…不管是英国的豪门第三代还是这里的高干子弟…只要他们是真心地待你,哥哥都替你高兴…”
她的手渐渐地松了开来,无力地垂了下去,眸中瞬时黯然失色,半晌才“哼”了一声,“哥哥?我的哥哥在里面呢!他还不见得有你这份热心呢!倒要你来操这个心…”
他想不到她竟然会愤愤不平的,碰了一鼻子灰,也就默然了。
她仿佛有些不忍,勉强笑道:“杨郴…我…不过…还是算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是呀,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