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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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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是在这五星级酒店的蜜月海景套房里度过的,反正他是喝醉了,躺在松软的床褥间,头顶上有一盏桔红色的小灯亮着,影影绰绰地,依稀觉得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塑料袋悉悉簌簌的声音,好烦呀,他只得拉高了被子捂住了头。
睡了一觉醒来,嗓子眼儿里干干的,空气有些憋闷,便又拉下了被子,屋子里静悄悄的,下意识地摊开右手,不想却摸了一个空,不免有些愣怔,拍了拍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方掀开被子下了床。那盏桔黄色的小灯还亮着,几近诡异地安静,不由得他也变地神经质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来到外面的客厅里,42英寸的液晶电视还开着,并没有声音,午夜场里正播放着电视剧《对不起,我爱你》,大约已经到了末尾,那男主角正在小吃店里疯狂地砸着东西,但是结局已经注定,再强烈地挣扎,也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
他上前去俯身欲关电视,蓦地看见一旁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朱红色绣金龙凤褂裙,静静地冷眼斜睨着这个不速之客,他不由得站直了身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口渴,便回身到茶几旁喝水,不想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熟睡的样子,微微蹙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还粘着湿而未褪的泪水,嘴角紧紧地抿着,也许刚刚才哭过。为了新婚之夜酒醉不起的新郎,还是为了那个新郎不是理想中的温柔体贴?
从决定结婚到现在也就两个月的时间,他始终站在与她保持一段距离的地方,尴尬、疑惑、担忧、矛盾与不安,繁复纠缠,他能不能继续保持着理智,理智地应对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直到终了。
他伸出手去,忍不住,轻轻地,试探着去抚摸她的面颊,竟是凝脂般的细腻、爽滑,顺着温暖向上,慢慢地抚平了那眉心的纠结。想不到,她突然扣住了那只手,枕在自己的脸颊下,他吓了一跳,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呼吸轻浅,不过是梦中的一次翻腾,他试探着想抽出手来,怎奈却被牢牢地嵌住了,只得作罢,坐倒在地毯上,默默地看着那没有声音的电视剧。不同的悲剧在轮番上演,谁又能帮地了谁?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仿佛还记挂着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睁开眼来,清晨的阳光在白色窗纱后面流连忘返,阳台的青色地砖上砌出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花纹。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稍微活动了一下,右半边的身体,麻痹地无法动弹,回头望去,沙发上空荡荡地,血液慢慢地在他出神地那一瞬间,渐渐地回流着。
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阳台上去,翠绿的阔叶植物探出栏杆去,引着他也俯了下去。金色的沙滩上静悄悄,海浪也在轻闲地慢慢涌来,一层层雪白的泡沫,春末夏初的海风还有一些微凉,但是那凉爽里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与温润。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松松地挽着裤腿,赤脚站在那浅浅的海水里,秀丽的长发迎风招展着。一只小狗伴在一旁,不时地抬眼看着她,她终于蹲下身来,抚摸着那小狗。突然,转回头来,他来不及躲避,只来得及看见她在阳光里蓦然绽放的笑容,恍如玉兰花开。
童话里的爱情,一般在结尾时都提到“王子公主从此步入婚姻殿堂,大团圆结局,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他和她,既不是王子,也不是公主,更没有爱情,如何奢望团圆结局,幸福美满的生活,又在何方?
他们并没有去度蜜月,因为他要准备晋级选拔,如果顺利地话,他有可能还会被选拔到军区为演习大对抗而特别成立的作战小组里去,所以他偶尔还是住在部队上,只有她一个人住在新房里。说是新房,其实是刚刚调走的团里一个副参谋长以前住的一幢两居室的房子,已经是团里离城最近的房子了,也有二十几站的路程。本来她是一直住在老城区的,但似乎也没有多少不习惯,反正他没听到她的怨言,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觉悟。
按母亲的意思,当然是希望他们住到家里去,可是于冰怀孕了,反应地很厉害,闹地母亲忙里忙外地,根本没有精神应付太多,只提了几回,没有得到确实的回应,也就没再坚持。他们还是按照他从前的习惯每周回家一次,然而就是这样,也是行色匆匆的,因为不光他忙,她也很忙,经常地出差,难得有空闲的时候。正是这样,才使他们渐渐地回避了结婚初期因为突然被局促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不知如何相处的尴尬局面。
他希望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持续下去,几乎和结婚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正是他预先期望的,看来,他选择了一个很理智的职业女性来作为终身伴侣的决定无比正确。他们一人一间房,各自忙各自的,偶然打着招呼,随便聊几句,也算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基本礼貌。基本上不在家里开饭,他还是部队的食堂里吃,而她似乎是天天有饭局,他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她根本就不会做饭。
母亲有一次搞了突然袭击,于冰竟然没有提前通报,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吃着方便面,因为训练时一个战士的脚扭伤了,他陪着去了医院回来食堂已经没有饭了,只得从小区的超市里买了几包方便面,还懂得打上两个鸡蛋,切上几片火腿肠。方便面这玩意儿不能多吃,偶尔吃一次,味道还真不错。他无法想象在一个母亲的眼里,看着已经结了婚的儿子还傻呵呵地一个人吃着方便面时的那一种心疼和愤怒。婆媳问题历来是一个比较复杂和敏感的问题,他没想自己也深陷在其中。
或许是于冰暗中通风报信,又一个休息日,她竟然没有加班,还催促着他买了好多东西一起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阿姨菊英也不见了踪影,母亲的脸色有些阴沉,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问了几遍,母亲才应道:“菊英回老家去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是吃食堂,于冰两口子今天也不回来了,敏若,你来做晚饭吧。”
也许,她真的不会做饭,在厨房里磨即了好一阵子,还是把他拖了进去,他一看厨房的满目狼籍,也是吓了一跳,“小姐,这战线拉地也太长了吧?”可她几近害怕的可怜,又带着一点求绕式的娇憨与可爱,打动了他的心。他很宽容地替她收拾了残局,又从鸿福楼叫了外卖。他们两个偷偷摸摸地,好象两个正在背着家长钻研伟大事业的小孩子,既刺激又高兴,忙地不亦乐乎。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还自我感觉配合地相当默契,可结果最后还是让母亲发现了。
母亲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回来晚的父亲却不知究竟,一个劲地表扬着儿媳妇的手艺,“敏若做的菜还蛮有馆子味嘛!”他差一点儿没喷出饭来,她只是低头扒着米饭,母亲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父亲一看饭桌上的情势有异,才不敢随意发表评论了。
吃完饭以后,他在书房里和父亲聊了一会儿演习对抗的事,出来经过父母的卧室,听见母亲的声音似乎有些生硬,“敏若,你虽然是个职业女性,可你现在已经结婚了,和做姑娘时应当有所区别了,我和你爸爸也是奔六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平日里全靠于冰两口子照顾着,可是于冰再亲也亲不过你去不是?你才是我的儿媳妇,我也明白现在的儿媳妇和我那会儿不一样了,我也不期望你来担负起这家里的一切重任,我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在辛苦了一天以后,有一顿热乎乎的饭可以吃,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敏若,你总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天天饿肚子吧?”
并没有听到她的只字片语,就是他们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没有说话,他想她大概是生气了。其实他对于她是否出得厅堂又能入得厨房,并没有太在意,毕竟不住在一起,婆媳之间不过是客情,也不会激化多么大的矛盾,而究到底,他们不过是朋友之谊大过夫妻之情,原也不能那么要求人家的。
她依旧很忙,依旧是早出晚归,他依旧是在食堂吃饭,只不过回家去面对母亲的盘问时,采取了迂回遮掩的对策。但是母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久而久之,就不免有所埋怨,甚至低声下气地做开了检讨,“杨郴,我千选万选,怎么就给你选了这么个媳妇…想想当初真不该逼你这么快结婚,也不过才三十岁嘛,再挑挑也许还有更好的…”他却答复:“我觉得挺好的…”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母亲更是没好气地道:“想不到你也这么没出息…”
几天以后,他才知道她在外面忙什么。
其实也是偶然,从前连队里的一个班长复员回乡,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能在告别宴后去看看市中心滨海大道的夜景,他也去了,最后的相聚,他不能缺席。
他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的时间,却也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地欣赏一番这颗镶嵌在海上的璀灿明珠,心情激荡的时刻,反而觉得与那灯火辉煌的不夜城有些近距离的隔膜。他和他的战友,大部分的时间都呆着那个僻静的山脚下,每日里不是训练还是训练,与他们最熟悉的是蓝天是白云是轻风是树林,充满了与世隔绝的简朴和单纯,但是一旦融回到那繁华红尘里,他们似乎就成了异类,有一种不能适应地胆怯。
前海一带的高楼大厦全都被七彩的霓虹点缀着,漫漫的汽车长龙也恍如一串串的明珠,上下交替辉映着,宛如翻山越岭的迤逦灯海,永远都不知道尽头在那里。他的战友在无声地哭泣,他却必须得撑住自己,不锤胸顿足不嚎啕大哭,并不代表感情不深,他得是那个挡在情感崩塌时的最坚强一道屏障,历来都是这样的分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总要有别离,即使你奉献地再多,也有分离的那一刻…但是在许多年以后,曾经奉献了青春的地方,也许再也记不得有过这样的一些人,这才是真正的无奈,因为留不住…
眼眶还是有些湿润,他只得将头靠向车窗,突然,蓝魆魆的天幕上绽开了一朵瑰丽的花朵,硕大无比,片刻的功夫又飞散了开来,仿如流星急火般疾速坠下,“砰”,又是一朵,姹紫嫣红,好象到了谁家的后花园里。倒是郭建风“咦”了一声,“这不年不节的,谁在放焰火呀?”
拦海围杆垒成了一个又一个小花环,一个年轻的男人扔掉了手里的烟,回身向一个女孩说着什么…“砰”,又是一朵,从那男人的脚下直飞冲天,那女孩禁不住倒退了一步,踉跄着几欲跌到,幸而那男人伸出手来揽住了,那女孩子仿佛有些挣扎,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他一点一滴地看着,直到从反光镜里也看不到了,方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不知在何时攥地紧紧的。他的妻子,如今又回到了顾江浩的身边,那个有钱的花花公子,为了讨美人一笑,不惜想出这样的花招来,他真替成敏若发愁,那么精明的女人,怎么就看不透这点机关?
她的态度突然有了春风化雨般的改变,开始试着做早饭,纯中式的,白粥馒头煎蛋疙瘩丝咸菜,味道还不错;下班的时间也渐渐地比以往提前了不少,偶尔也做个晚饭,西红柿炒鸡蛋、蒜苔肉丝、酸辣土豆丝、香菇油菜,外加一个汤,也算勉勉强凑成一桌菜。她这样的努力,他的感觉却很不好,因为…她分明是在心虚,甚至是在讨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