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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四章 萧瑟杜衡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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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蜀之战像历史书上记载的一样顺利,可《三国志》、《资治通鉴》都没有也不可能记载一名跟随赵云、取道江州、直逼成都的偏将,要应付多少次战场上的血肉飞溅。最初赵云荒谬地—我认为是十分荒谬地—建议我管理后勤部队,这意味着他劝我用苦练数年的枪法百无聊赖地拍稻草!我惊讶的笑容使赵云草草结束了劝告,他说:“不是轻看你,是另一个原因。”我向他摊开手掌:“赵将军,说真的我也不喜欢它们沾上招惹苍蝇的腥气,可这无法避免,是吗?将军曾说我是可以被雕琢出来的璞玉吧,蒙将军琢磨的玉,得靠一刀一枪的磨洗,才能‘亭亭玉立’哩!”
      他朝我舒展开一个肯定而无奈的笑容。
      “有点不该。”他说。
      “不用舍不得。”我说。
      我心里是暖暖的。
      当然,杀一个人与亲临一场战争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就像看到一只老鼠与被成群的老鼠包围是两回事一样。我之所以有勇气跃马横枪,一方面固然因为这是必须踏上的领域;另一方面则在于,我花光了四年的军饷、花光了刘备偶然给的赏赐、花光了马良与舜英塞来的、我终于未能推辞的零花钱,还向舜英借了笔钱,去偷偷做了件事,这件事使我在战场上生出了轻盈的翅膀,塌实、安全,使我可以比较坦荡地打马冲入刀锋闪耀的深处,我希望入蜀后,能坦荡些接受来自刘备的拔擢。我甚至斗胆希望,那因为黄忠之军衔被提升得与自己并列、而不肯接受印绶的关羽,在再次听到我晋升的消息时,能一边抚摩他华丽的胡须,一边赞一句:
      “果然是子龙的嫡传。”
      红的血白的骨散落在四周,坐骑罩着金黄的络头。我在马背上紧紧安置自己轻飘飘仿佛被风一吹就要飘零的蜉蝣之身,感受坚硬的骨与温热的血,枪尖抵入皮肉直至于骨时,手心会有倏忽的、咯咯笑着般的痒麻感,A型、B型、AB与O型的血樱花也似的飞溅到我面孔上,我也像掸去落花一样,能渐渐无所谓地将之擦拭掉。虽然始终不曾领会“杜衡”的奥义,可我也渐渐觉得未必要懂得那个,我与子龙将军是不一样的,相似之处是他说杀到第十个人时便会跃跃欲试,这一路沙场纵横,尽管我不曾认真观望从枪上传递去的死亡过程,却可以肯定,远不只十个人死于我手。
      我已跃跃欲试,甚或欢欣鼓舞。
      战士的血,这便是战士的血与热力吧?变化发生得这样快,却又是自然而然的。我只是不愿去辛辛苦苦割取死人耳朵表功,赵云也告诉我用不着那么做。他说我的勇猛有目共睹。说话时赵云眼里的激赏被隐约的奇怪与担忧取代,像多年前的我一样,如今他望着我时,也会时不时地走神。我没有学他用枪杆的轻拍把他拉回现实,而只在一旁耐心地擦我的枪。
      擦拭得极为小心。
      武阳的阳光金灿灿的,柔和地落在枪尖上。
      “我想我们会比中郎将与张将军更早到达成都。”我说。
      “给我看看你的枪。”赵云道。
      “是。”话一出口,我怔了一怔,“没什么……好看的。”
      赵云从休憩的山石上站起身,走向我,我想把枪藏去身后,却没有胆量那么做,我没奈何地把枪递给他,喃嚅了一句。
      “说什么呢?”他问。
      “没……”
      他不再看我,异常专注地凝视白生生的枪尖,我惶惑地不去看白亮的锋芒,把目光转向赵云的脸,这时我看到了比锋芒更惊骇的景色—他的白发!整齐而服帖在鬓角内。“赵……”喃喃开口时,忽见他抬起指腹,去碰触枪锋!
      “当心!”我失声高叫。
      他停下举动,停了一停,才把炯炯的目光转向我。
      “当心,将军。”我试图索回武器。
      他没有将它还给我,反而问:“当心什么?”
      “……受伤。”我潦草地回答。
      “难道我不曾受过伤吗?”他微含讽刺地笑了。民间有传说赵子龙戎马一生,从未受伤,是个无法被伤害的神将。他七十岁时,妻子越来越怀疑传言是不是真的,于是,一天夜里,妻子轻轻用绣花针在赵云肩膀上扎了一下,这一下要了赵云的命!他因为绣花针的一扎而血流不止,一命呜呼。—世上只有遍体鳞伤的将军,哪里会有刀枪不入的将军?《圣斗士》里说: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只是……绣花针要不了赵云的性命,这枪尖的轻轻一碰,却真可能致命。
      “将军……”我声音里含了哀求。
      “为什么?”他不肯放过我。
      “……”
      “毒?”这稳稳的一个字,几乎是从赵云牙缝里挤出来的。
      “……”
      “是吗?”
      我硬着头皮道:“是的!”
      是的,我在枪上淬了毒:昂贵的、见血封喉的“毒剑木”。它能保证被枪尖擦伤的敌人们再不能威胁我,死人是威胁不到马上的将军的。我猜测赵云肯定不赞成我这法子,所以做之前与做之后我都没有告诉给他知道。
      赵云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他会发怒,可看上去他全无怒火,他只是……显得很疲倦。又疲倦,又失望。
      “我以为你能学会杜衡。”他慢慢道,把枪递给我。
      我伸手去接,握住枪的手却厉害地颤抖起来,我又用上了一只手,颤抖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剧烈。
      赵云没再说话,转身离开,我一面发抖,一面几步拦在他面前,把同样急促颤抖的枪尖反到身后,巴巴地道:“将军……没生气吧?”
      “没有。”他摇摇头。
      “我……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安全一些。我是一定得活下去的!一定要活得长些—至少再活二十一年,二十一……”至少,要陪伴“那个人”……一辈子,“再活二十一年,我也才四十四岁,难道这很过分吗?将军—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我没有说你错了。”他说。
      他的确没有。可我宁可他的斥责、恼怒、责罚也好过这样!他:赵云赵子龙,对我而言,是像诸葛亮一样特别的人啊。只是……感情的性质与方向不同而已。
      “将军!”我沙哑的嗓子带了哭腔。
      “是你的抉择。”他沉声道,与我错身而过,去远了。
      这一次我没有追他。我把枪放倒,缺乏力气地蹲下,一只手抚摩枪杆,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抠着泥土。我感到我把赵云失去了。倘若能使我看到他稳定、亲切的笑容,能使我与他之间像入蜀之前那样,我是愿意放弃毒剑木的!我愿意尝试,把因怯懦、恐惧而生的残酷远远丢开,做一个光明的勇者!……赵云的面孔在我面前晃动,陌生到叫人恐慌。“你怎样都好,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好像是这么层意思。我爱惜又痛恨地摩挲着枪尖,在想象里一次次把指腹往那锐利上重重一压!赵将军!难道……要这样,你才会恼怒地说:
      “怎么如此愚蠢?”
      并蹙起……会吗?蹙起你的眉头。
      “真可恶。”我突然立起,用杀人的枪掘起土来,这比杀人吃力多了。“怎样都好!没所谓!没所谓!大不了去找刘备号啕一番!”恨恨想,“难道刘备会看着我泪下如雨、无动于衷?难道赵云会固执己见,拒绝刘备劝他与我和睦的建议?那便不是赵云、也不是刘备了!假使‘那个人’也肯在一旁推波助澜……没错,没什么是铁定要失去的。只要用力去抓住—用力呵,游尘!”
      汗水滴在我翘起的唇角上。
      我挖了个深深的坑,把枪往里面一丢,胡乱扒拉了土盖住它,再用力在土上跺了好几脚把土踩严实,就这样,不肯多问一句是否值得、是否正确地,把它埋葬掉了,好像丢弃了另一件保护我的甲胄。这件甲胄,赵云不承认。我想他承认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一个我,作为他最后一名弟子!
      我换了一杆一模一样的枪,照常去参加军事会议。
      我刻意躲避赵云,相反他没有躲着我也没有与我少说话、没有减少或增加我的工作量,要不是他不再趁着商议、筹划的空隙向我点点头、笑一笑,我真会以为“毒剑木”与“错身而过”都发生在另一个虚幻、虚假的时空中。
      “冬青。”第七天,他叫住巡逻的我。这些天他仍称我为“冬青”而不是“游将军”,可是,连“冬青”也可以被他叫得很平淡哩!
      “赵将军。”我感到紧张,握紧了枪。
      “带上枪,跟我来。”
      他把我领入内帐,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杆枪,道:“换了吧,应该没有记错重量与尺寸。”说罢赵云咳嗽了好几声,一个正经徒弟此时就该连忙表示对师傅的关心,可我没有那么做。我抓抓头笑了,随着大笑的放纵,哭泣的情绪也被释放,以至我一边笑一边哭,笑与哭,一方压不倒另一方。
      “您……您吓坏我了!”我笑着抽泣,“不过,也许不该被您吓到……是吧?我真是个傻瓜……以为会……会回不来了。真傻。”—不要为在乎的人难受,因为你在乎的人不舍得你难受,否则他便不是在乎你的,而不在乎你的人,也不值得你在乎。这话很像绕口令,可此时它清晰如夏天的星辰般闪耀。我嘀嘀咕咕说自己是傻瓜时,赵云满脸无奈。他的处世正如他的枪法:准确、简单、干练,偏收了我这么个做什么事都旁弋斜出、啰啰唆唆的弟子。
      可我……喜欢他。
      我坚信他喜欢我。
      这种“喜欢”与“爱”—对那个人的“爱”,是不一样的,尽管有时它们戴着类似的面具。喜欢让我轻松、快乐;“爱”,至少此时,“爱”使我小心谨慎、失之矫饰。
      我不曾立即接过赵云递来的枪,却一反手,用手里的枪在胳膊上拉了个口子!轻微的腥红涌出,我恶作剧地、满意地收获了赵云的惊慌失色!“你—”他飞快握住我胳膊,将军的力度比伤口更叫人疼、也叫人欢喜。“不要命么……”他这样说,他把我的臂掐出一圈红印子,然后才发现我眼里流溢的得意。
      “枪早已换过了。赵将军。”我笑着说。
      “呼。很有趣罢?”他半真半假恼道。
      “确实,”我揉揉鼻子,“……相当之有趣。”说话时,注意到赵云有意收起他准备的枪,我一个箭步上前,把它从他手里抢过。“谢谢啦!”这及时的道谢使他越发无奈何。手指握住的枪身上有些异样,这应该是为增强手与枪的摩擦力而做的修饰,特别的是他竟分毫不差地知道我所握的位置,我张开手,杆上的花朵自我手心之下绽放,定睛一看,那分明是“杜衡”二字。
      “谢谢您。”我再一次道。
      他拍拍我的头。

      “杜”,是“杜绝”,是“止杀”;“衡”,是“钧衡”,是“公正”;终于,当我握住“杜衡”,随随便便一刺时,我豁然开朗。几乎……没有差别,他四年前教我的最强枪法,唯一的独特之处是,在刺中前,有刹那的、轻轻的收势:宽仁、收敛。
      “治政也是一样吧?”我把枪身指给诸葛亮看、向他问出这句话时,刘备已把益州原统治者刘璋迁去荆州,随之宣告对川中的全面占有。
      “应该是一样的。”他回答。
      “为什么您却抛却宽厚,残虐西蜀?”我微笑着问,一面补充道,“‘残虐’这个词,是我从市井听来的。”
      诸葛亮错愕,旋即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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