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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萧瑟杜衡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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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口归来后我拒绝了刘备把我拔擢为“从事”的任命,这使众人大感意外。“不必再留在行伍之中。”受刘备委托,前来劝我“回心转意”的诸葛亮,开门见山道,“尝试不同的事,找到你最想做的那一件,不好么?”“挺好。”我一边说,一边把正在展读的信笺往怀里藏。诸葛亮微笑望着我的举止,没有问“这是什么”,这叫我有点失望,好像一枪击出却刺了个空。我把信掏出来:“是你第二条妙计。要拿回去吗?”“哦?那么……”他扬扬眉,向我伸出手。我却问:“送我行么?”—真是小女儿态!诸葛亮啼笑皆非:“行。”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我背诵了一遍,问,“你写的?”
他点点头。果然,“古诗十九首”之一出自诸葛亮之手。得知这一点,我没有设想的大兴奋,也许这一次京口之行,把我锤打得越来越像“古人”了。
“好像还没完呢,”我说,“这诗。”
“帮我续完?”他拾起几上的笔,递给我。
他真是敏感。这种敏感充溢着人生的方方面面。之前我怀疑过诸葛亮是否对儿女之情较为迟钝,事实证明绝非如此。譬如这一句“帮我续完”,显然不是从他心里生出的要求,而是他发现我内心的希冀,于是成全我。
我接过笔,飞快写下:“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这是记忆里完整的诗篇。“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我把续好之作往他手里一塞,气鼓鼓而又战兢兢地望着他。这不啻于直截了当的表白,我是……爱你的。
“非常好。”他赞叹道,“文采斐然。”
我垂下眼,失落、滑稽。
“再考虑考虑从事之职?”他把话题转回。
“不了。我想留在越骑营。”
“你未立军功,身在行伍,主公不宜贸然拔擢。”他提醒道。
“不用。”我摇摇头,“待在赵将军身边就很好。”
“从事的话……”诸葛亮思索着慢慢说,“不妨……留在亮身边。文职之事,想必你能更快适应。”
“不。”我坚持拒绝。
他只是不想见到刘备失望的脸吧!毕竟,我若接受文职,便会像刘备希望的那样,与之有更多见面机会;相反,越骑营是相对封闭的所在,军队规矩任何人都要尊重。他仅仅因为刘备,才努力劝说以至诱惑我:在诸葛亮身边!像我多少次梦见的那样,纵然跌跌撞撞奔跑跟随,亦感到莫大幸福。真是……幸福吗?
我微微阖上眼睛:“中郎将,这一年多我见了很多人。”
“嗯。”他倾听着。
“人人都有胜于你。”
“嗯。”他微笑着。
“温存的马良,欢乐的赵郎,周瑜之风流,子瑜、子敬之沉静,更不要说赵将军飒爽英姿,主公弘毅宽仁……”
“是很恰当的形容。”他说。
“你呢?”我猛然盯住他,“你有什么过人之处?没错,你是很聪明。京口之行,若无你暗中安排,主公绝不能这样顺利归来!”我把鲁肃托付转交的小印按到他手里,“可除了聪明之外,你还有什么?除了—用聪明去成就宏图大业之外,你还有什么?!你其实是比周公瑾更贪婪、更残酷的人吧!”贪婪、残酷,不是什么好词,我气急败坏。爱……是爱的!无法摆脱、无法把握,壮着胆子叙说,却像把一腔热忱砸入千仞的深渊,怎么等,也等不到落地的回响。真想激怒他,又明白这不可能。
诸葛亮依旧笑吟吟的。
“很有道理。”他点头道。
“怎会……喜欢你。真够愚蠢。”声音在喉头压抑盘旋,我操起枪打算离开。
“游……”他伸手按住我的肩。
“别惹我。”
“游尘。”
“别惹我呀!”
我猛然回身,揪住他衣襟!这个动作在惊到他的同时也把我自己惊到了,可也正因为此,我与他前所未有的接近。瞬间的惊讶后,诸葛亮恢复平静,我紧紧望着他的眼,平静至于平淡、微笑至于客套,这是个……多使人无能为力的人。我笑了笑,笑着,流下泪来。
“是我错了。”我没有放开他,反倒揪得更紧。
他笑叹:“没什么,女子一向像小人一样难养。”
“没错。”我擦去眼泪掠起唇,“帮我问夫人好。回营后,想再出来可不那么简单。”手指松开,帮他整整前襟,应该收回手时,恋恋的情绪使我舍不得。手指在他衣前短暂停止,我轻轻道,“别讨厌我就好。别的……没什么,至少,不要讨厌。”
不等他回答,我快步走出。
这一去,便是三年。
日后回忆这三年:从建安十五至建安十八,我禁不住诧异非常,怎么能忍耐这样漫长的时光!日后,若超过三天见不到诸葛亮,我便会慌乱、烦躁,而整个官邸也会随之陷入奇妙的不安:案牍摆放零落,文卷字迹潦草,日常的饭菜会被苛责,人人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此状态直到诸葛亮归来方能结束,像个憋闷良久的人,终于舒出一大口气。“记得吗?我二十至二十三岁,很少与你打照面。”多年之后,我一度忽然提及。
诸葛亮停止批阅文书,抬头笑道:“没错,七次。”
“什么?”
“见过七次。”
“是么?”我讷讷道。
“不料我记性比你好。”他漉漉朱笔。
“咳,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也在意……”
“要不怎么说‘事必亲躬’呢?”他微笑。
他的微笑,数十年如一。
“第一次是在十六年的旦日宴会上吧?”他回忆。
“很多人、也很嘈杂,他们总是拦住你的身影。”
“好像有三次,都是同样情况?”
“嗯。”
“还有一次是我去越骑营寻子龙?”
“一次是在零陵城,碰巧见到,你在马上向我点点头。”
“很高兴,那一次不期而遇。”
“我没看出你高兴……你只是……很客气。”
“呵呵……第六次是舜英约你来家里做客。”
“我以为你不在……夫人亦说你不在家。”
“我拜托的。”
“嗯?”
“我拜托她请你来一趟。哈哈!第七次……”
“呵……第七次。”
我与他,都是微微一凛。
第七次,发生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是建安十八年四月十四,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因为这一天恰恰是诸葛亮的生辰。这一天,刘备命诸葛亮、赵云、张飞等人入川助战的敕令抵达荆州!—为扩展势力,建安十六年,刘备应刘璋之邀入蜀,名为帮助他抵御张鲁,实则计划反客为主、据有巴蜀;十七年,双方正式开战;刘备遇到极为顽固的抵抗,为给对手施压,也增强己方军力,他调集荆州精锐入蜀。与敕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道委任状:我被任命为偏将军,督管两千人马!在这之前,我的军职是越骑营一名“屯长”:后汉军制分为伍、什、队、屯、曲、部六级,一伍五人,一什十人,一队五十,一屯百人,我是统辖百人的小头目。
一百人—两千人!
前往官邸领取印绶、符节时我感到惶恐,不知是否该推辞,我想这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把两千人的性命压在年仅二十三岁的我肩上吗?这是刘备对我的信赖?抑或赏赐?这次西川之战势必大获全胜,到时我便可以随众人一起—随赵云、张飞、黄忠、魏延以及之后归降的马超将军,这些赫赫有名的上将一起,接受进一步封赏。“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仑这句话,放在3世纪的中国也一样;可是把一个做不了元帅的士兵放去元戎之位,无疑将败坏整个局面。
我走入官邸,诸葛亮一身青衣倚窗而坐,正在给一个小姑娘削梨子。见到我,他笑道:“来了?坐吧。”不曾停下手里的活计:他是真把削梨当成“活计”来做,梨皮圈圈剥落,未尝断裂。乍一看我以为那陌生的小姑娘是他独生女儿“果”,不过她怯生生的神色以及对梨子的好奇,看着又不像诸葛家的千金。这么幅安详景象没能缓解我的惶惑,我侧立一旁。
“去洗洗手。”诸葛亮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不安地搓着手。
“那好好拿着。”他没有坚持,把梨子递给她。
她接过,胆怯地迟疑。
“好吧,我不看你。”他笑了,转身迎向我。
“游将军。”直接这样招呼。
我的目光,还落在小女孩身上,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我,我也鼓起腮向她做个鬼脸!这个鬼脸惊得她后退两步。
“不要吓她。”诸葛亮取出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
轮到我后退两步了。
“怎么?”他托起它在掌心端详,问我。
“我恐怕难以胜任。”我说。
“我也这样觉得。”诸葛亮一点情面不留,说,“劝过主公不止一次,两年前他便有以你为偏将军之意。这一次,无论怎样也劝不住。姑且认为是主公想借你之名,为赵将军麾下增兵两千吧。”因为长期担当亲卫军统领的职务,赵云军衔一直不高;贸然加兵亦可能会使其他将军不满,而名义上归我统帅的军卒,真实指挥权,照诸葛亮看来,完全属于赵云;他的想法很有道理,可这么直白的言语多少使我感到被蔑视。
“好!乖乖做个幌子就行。没错吧?”我伸手讨印。
“只担心你连个幌子也做不好。”他一握手掌,索性把印投入袖内!
“你—”原本对自身的质疑,刹那化成对他的怨怒。
“真可以上战场吗?”他唇边勾起一个既可亲又嘲讽的弧度,“游将军,你从未与人真刀实枪地对敌吧?”
“诸葛亮!”我怒道,“别太过分。凡事都有第一次,要么,你来做我的第一个实战对手?”我按住佩剑,黄金的流景,在鞘里微微龙吟。
“我?哈哈!”他失声大笑,“胜过我算甚么本领?单单能胜过我的话,将军不免马革裹尸而还。”
我把鞘的手豁然一抽—他却同时地,按住我的手。“冬青。”他声音稳健,目光明亮,“没有不相信你的武能,子龙将军的弟子,岂是我诸葛亮敢轻蔑的?只是……”他眼里闪过一丝少见的彷徨,“……你要当心。”
“把印绶给我!”我道。
他微微笑了。
他笑得好看极了。
这么好看的笑容使我无法不把手指从剑柄上移开,不禁想:《三国志》记载孙权目睹诸葛亮之“奇雅”,才当机立断与刘备结盟,大概不是夸张之辞。
“自然要给你,只是还有一件事。”诸葛亮说。
“什么?”
“你可杀过人吗?”他问。
我怔了怔。
“没有?”他看出来了。
我咬住唇。
“意料之中。子龙唯一的不足是心肠太软,总是把残酷的事留到最后,可惜留到最后……亦逃避不了。”他的笑容是金子一样、阳光一样的灿烂,说出的话却叫人寒战。
“随我来吧。”这简直温柔的声音。
“做什么去?”
“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