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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剑为胆,琴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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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早,我们到达桂阳。码头上来迎接诸葛亮的人很多,繁丽的服饰将众人的面目淹没,唯有一人与众不同:他笑起来弯弯的眉、弯弯的眼,透着温和与少许羞涩,着实使人无法忘怀。
我拽拽诸葛亮的衣袖,低声说:“喏,是他哩!”
“季常怎么到桂阳来了?”诸葛亮微一皱眉。他该在长沙筹调军用的。
“季常就是马良?”我问诸葛亮。
他嘉奖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马良,字季常,是荆襄一带的青年才俊,也是《三国志》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史书中的记载非常精简,不料他是个如此温良的男子。
我又问:“‘马氏五常,白眉最良’,有这么个说法吧?他的眉毛真是白色的?我怎么没发现?”
诸葛亮没有答理我这样无聊的问题,他笑了一下,自顾下船。我也急忙上岸,向马良迎面走去。见到我,马季常的眼睛笑得更弯了,他快步迎上,颔首道:“游姑娘么?怎么这样的装束?那天,我……”
“您好快的剑。”我用更热情的笑容回应他。
“咳……仅仅三天,便学会中郎将的狭促了。”马良又笑,笑望着我。我便也故意盯着他看:这年轻俊秀的男子,眉间真的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霜白呢!
“游……”马良才一开口,我便截住他话:
“别叫我游‘姑娘’了,马大人。叫冬青吧!”我欢乐地说,“冬青是我的字。朋友之间,不都该以‘字’相称吗?”
“自来熟。”是诸葛亮站在马良身后微笑,“季常几时与你交上朋友了?”
“那么冬青也叫我‘季常’好了,无论‘马大人’还是‘您’,都是生疏的称呼。”马良说完这句话,才转身向诸葛亮施礼,被后者抬手扶住。诸葛亮笑道:“太周到的礼节总叫我怀疑季常与我生疏得很呢。不过,”他温暖的笑容里多了些锐利的滋味,“在桂阳而非长沙看到你,是我没想到的事。”
马良后退一步,垂手回答:“因为有一件事,只有在桂阳才能办好。”
“什么事?”
“中郎将的剑……”
马良将我们领入官邸,从匣里取出一柄佩剑。
这是我来到三国后第一次认真打量一柄“剑”,瞬间便被它完全吸引!通体金黄的剑鞘,镂空雕刻荼蘼花纹,线条流畅一如少女的肩,深红色吞口上镶嵌了数颗珊瑚珠:这是一柄女性的剑,风姿秀美、端庄,完全抹去了“兵器”的凌厉与残酷,而显示出温柔、华丽的一面。
我一时无法移开目光。
“中郎将嘱咐舍弟铸炼的剑,出了纰漏。舍弟失职,愧不敢见中郎将。”说着,马良握住剑柄轻轻一抽!青锋出鞘的光焰一时激荡屋内,诸葛亮仍安安静静的,我眨眨眼,发现剑的残缺!这竟是一把断剑。
诸葛亮伸手碰了碰剑身的断口,转到几案后坐下,无声地看着马良。他的“一语不发”使屋里气氛有些尴尬。这时一个小侍儿进来奉茶,本是笑嘻嘻的,看到这情形,把茶具一放,匆忙离开。
“原先一切顺利,舍弟奉命来桂阳,打算把剑交给中郎将。不料,半路……”马良停了口,沉吟片刻,忽然稍微加快语速,“重铸不但来不及,原料亦不好找。要将此剑铸合,只有桂阳童家做得到。”
“哦?”诸葛亮眸光一瞬,“童家不是败亡了吗?”
“还有一脉尚存。”马良回答。
“我猜幼常一定是出于好奇,要试试‘流景’的锋芒,才会如此。”诸葛亮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品着茶。
幼常?那不正是日后丢失街亭而被诸葛亮斩首的马谡么?他是马良的胞弟。想到这件发生在数十年后的事,看着眼前断剑的锋芒,我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况味。好像有什么明明能抓住的秘密,却又难以把定。
“则长沙之事,交给谁处置了?”诸葛亮又问。
“拜托给了孙公佑(乾)。”马良回答,“公佑长于辞令,由他说服长沙豪门,必定胜过我这笨嘴拙舌的。”他的笑腼腆里含了些忧愁,“舍弟很担心中郎将责怪于他,毕竟这是您头一次委托他办事。我么,也不想舍弟见了您难堪,能补救的……总要尽力补救才是。”
“季常,你这兄长也当得太辛苦了。”诸葛亮终于忍俊不禁,“同样是做哥哥的,我之于子衡,远不及你对幼常。难怪每次见过你,子衡必定抱怨我。”—听着这话,我想了想,意识到“子衡”便是诸葛亮三弟诸葛均之字,“衡”与“均”,含义恰有相通之处。禁不住又想,诸葛均一生平淡,甚至不曾在史书里留下他的“字”,我若拽着“子衡”二字回到21世纪,是否能在权威刊物上发表一篇重量级的历史论文呢?“季常能说服公佑帮忙,未必能说动童家开炉。”这时诸葛亮用这句话结束了短暂的交谈。
我竭力想得知多一些有关童家的事,然而去问诸葛亮,他却每每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潦草地敷衍我;去问马良,他虽然知无不言,却所知甚少,只不时告诉我说,又在童家碰了钉子云云。
“至少知道那仅余的一点血脉的姓名吧?”我追着马良询问。
“童鉴。”
传说童家世代铸剑为生,族人个个以“金”为名。建安年间,因为特殊缘故,童姓一夜破败,只有童鉴一人活下来。有人说,童鉴之所以能幸免于难,是因为他擅长用鬼血炼剑,遭遇浩劫时他用“百辟”剑斩杀数百人,从容离开;又有人说,用童鉴锻造的宝剑杀满一百人,剑就会变成活的,主人只要喊一声“中”,敌人的首级便会自动掉落!马良向我转述乡间传说时,态度十分认真,我问他:难道真相信这些鬼话?他想了想说:“敬鬼神而远之吧。无论怎样,童鉴铸剑的技艺实在首屈一指。何况……”他斟酌着说出来,“前一次我入夜后去童家拜访,在门外确实隐隐听到鬼哭之声。”
说话时正值夜晚,我与马良面面相觑,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别吓人啦,马大人!”我仍坚持对他的敬称。
“真的,我听得很清楚。”马良笑道。
“那童鉴呢?他长什么样?像一只活鬼吗?”我又问。
马良摇摇头:“我不曾见到童先生的脸。”
“没看到?不敢看,还是他压根没有脸?”
对我的胡搅蛮缠马良十分无奈,却很有耐心:“无法看清而已。”
……
月光是透明的,我和马良坐在石阶上。我侧目看他,他温润的嘴唇带了一点潮气,夜光覆在他脸上,生出一种独特的温柔气息。唉,水一样的马良,很适合坐在水一样的月亮上哩。我想。而从身后的屋里,传出轻细而哀愁的琴声,是诸葛亮在抚琴。我能想象他宽大的袖子覆在琴案上,想象他微微闭着的眼与轻盈跃动的指法。听马良说诸葛亮弹琴时不爱有别人在身旁,这是他在隆中时就养成的习惯。“他不为任何人弹琴。”马良轻轻道。
“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他自己吧,他的生存……”我又开始捏手指了,“不为了投合任何人,甚至—不为投合这个世界。”
“剑为胆,琴是心。中郎将是要改变天下的人。”马良的眼闪闪发光,声音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能够为他做一点事,是多么好!哪怕是一点私事。哎……或许正因是私事,才更……特别吧!”
“私事?这么说那剑……?”
“是中郎将打算送给夫人的,”马良微笑道,“就像中郎将的琴得之于夫人的馈赠。”
我没有感到最轻微的沮丧或者廉价的嫉妒,反倒没由来地高兴。剑为胆,琴是心,固然指一个灵魂里生长着最刚强与最柔软的两端,也可以视为一刚一柔的男性与女性吧,她把自己交给他,他又把自己交给她,在给予与承受之时,两个生命是怎样的信任与无私。真好……我把手掌按在心口,转面问马良:
“剑的形制,是中郎将设计的吗?”
马良点点头。
因为猜对了,我更加快活。
“夫人肯定会喜欢!真是一份棒极了的礼物,非常……温暖。”我说。
“倘若能铸合的话。”谈到这,马良显得忧心忡忡。
“让我去吧!”我站起身,做下一个决定。
“什么?”
“我单独会一会童鉴,务必铸好‘流景’。”我笑道,“无非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能做到的。马大人还有更重要的诸多公事要办,不是吗?”
“有鬼的。”马良故意鼓鼓腮帮子,说。
“哼哼。”
“鬼会哭的。”他又说。
“你若不告诉我童鉴的住处,我保证我会哭得比鬼哭还凄厉呐!”
说完我就跑开了,马良还坐在阶上。我跑入黑暗中,仍能感到马良正在看我,所以我尽量跑得好看些,见到我故意的、夸张的“好看”,马良又没奈何地笑了。而我呢,一面跑,一面舒展四肢,让时而铿锵、时而低婉的琴声散落到我身体里去,好像在拼命汲取着他传递的每一种情绪。越是用力吸收,越能清晰发觉,他真是个寂寞的人。像之前几天一样,诸葛亮今夜最后一曲琴照旧是《梁甫吟》,史书说他爱好齐鲁的丧歌,果不其然。
步出齐门外,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衰草摇荡的坟茔。
身着丧服的女人恸哭不已。
白骨闪耀着森森的光泽,烈士昂首不顾而去。
不但他,这个风风火火的乱世,归根结底,亦是……寂寞的呵。
我也是活在寂寞里的一个人,又不忍心你—不忍你一直那么寂寞。时至今日,我仍活在他的“生活”之外,更别提进入他的“生命”中。我想:虽然暂时连隶书都不会写,可也要多多少少为他做一点事。倘若真的做成了,就像离他又近了一步似的。我怀着这种憧憬与甜蜜的念头睡去了。
这是我活在三国的第十九天。
2
“七盘”是桂阳郊外一个小村落,得名于后汉流行的七盘舞。村里少年个个能歌善舞,据说汉代还不像后世那么衰败时,朝廷乐府令每年都会到这里来遴选曼妙的适龄女子,给她们在宫廷乐坊安排一份差使。时至今日,歌舞升平的盛况虽然不再,可因为荆州一带勉强维持着乱世里的平静,七盘村也没受过多严重的兵燹,我进入村子,不时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一面采桑,一面跃跃欲试地转动足踝与小腿。
马良告诉我童鉴就住在七盘村,到时我一问便知。
我抱着剑下了马,这勉勉强强的马术是在21世纪森林公园学会的,因为有马良为我特别准备的矮小而温顺的马匹,倒不用担心骑马会发生什么意外。
“请问童家怎么走?”我牵着马,向一位可亲的少女询问。
“童?”少女惊呼,她近旁的伙伴都聚拢了来。她们拨弄着篮里的桑叶—我这才注意到,穿越一千八百年,此时的月份与现代亦有所不同,一边唧唧喳喳:
“去童家做什么呀?”
“姓童的邪得很!”
“上回李家小幺去童家门口撒了泡尿,回来不到三天就死了。”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爹瞒着你呗。”
我抓抓头:“对不起,童家……怎么走?”
她们劝了我一阵子,末了指指西边:“一直走,住石房子的就是。”说罢飞快缩回手,拿手指不断在衣裙上擦搓,好像这一指,也会沾染被诅咒的晦气。
我谢过她们,西行而去。
我不信世上有骇人的神秘事物,尽管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便是难以解释的活证。石屋坐落在小村尽头,俨然一座被隔绝的“孤岛”,方圆百步之内,不但没有人家,田亩也很荒芜。不过,此时童家倒并不冷清,有一个青年人比我早到。他身着华服,手掣长剑,跨马在门前“叫嚣”。奇怪的是,明明见他唾沫横飞,却听不到他发出半点“声音”!青年额上青筋突起,怒不可遏,屡屡纵马直踏门庭,竟怎样—也进不去!这是第二件奇怪的事,童家的门分明是虚掩的,他策马的姿态极为迅猛,偏偏冲至门前,就像有一种绵软而又强大的力,把他阻拦住,亦不使他受到反弹的伤害。
“要帮忙吗?”我问,心里很怀疑是否能帮到他。
青年狠狠瞪了我一眼,口唇大张,依旧寂寂无声。
“要么,写下来告诉我?”我建议。
不料他竟向我举剑,面目狰狞地一劈!我险险避过,条件反射地向门里“逃去”,连马匹也顾不上。只肩膀轻轻一碰,半掩的房门便把我接纳入内。我跌入童家,这儿比我想象的宽敞很多。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廊上挂了陈旧的数盏白灯。
我踟躇地沿着回廊行进,绕过玲珑的拐角,忽然见到一道女性的背影偎坐窗前,散绾的流水髻有如墨色玉石,清蓝的袖间漏出半截皓腕。再定睛一看,她对面坐了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坐姿非常随意。两人间放有一个倒扣的红钵,男子一边啃指甲,一边用另一手按住钵底。他笑着的目光,堪堪落在我脸上。
“来了还不进来?”男子招呼我。
我惊讶地推门而入。
女子随手丢来坐席。我坐下了,发现女子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黑纱。这两人正在玩“射覆”的游戏:凭借对方有限的提示或压根没有任何提示,去猜测钵下藏着什么。
“三颗琉璃棋子。”男子说。
“什么颜色?”女子问。
“黑色。”是很悠闲的态度。
女子把男子的手从钵上拨开,将钵翻转,下面果然扣着三颗黑棋。她从身后笼屉里飞快摸了一件小东西,丢入钵内,重新扣好。“再来。”女子笑道。
“第多少次了?”男子笃定地笑着。
“十七次。”
“我猜中了几次?”
“未若问你猜错了几次吧。”
“好吧,我猜错了几次?”
女子回答:“从未。”
“那么,这样的游戏有什么趣味呢?唉!”男子居然叹息起来,看上去倒像在为百发百中而苦恼。“黄铜带钩。”说着,直接掀开红钵,他第十七次赢了。“这个人间,再没有新鲜的事。”男子摇摇头,目光陡然凝在我面上,一瞬间他眼里激起特别的光彩:“你!你倒很特别!”好像我是一件他从未见过的玩具。
“来求剑的吗?”这时女子问。
我点点头,却道:“那门外的男子……?”
“是刘封!刘封你知道吧?刘玄德的养子!”男子兴致勃勃凑上来回答,看得出他对“刘封”毫无兴趣,如此积极的态度甚为蹊跷。难道他觉得,我是一件很有趣、很稀罕的“东西”吗?他望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件“东西”而非一个“人”!“我叫赵直,”他又套近乎道,顺带把身边人也出卖了,“她便是童鉴,你来找童鉴吗?要她铸合一柄断剑?没问题,她肯定会帮你这个忙。你叫什么?哪里人?一起去喝一杯吧?我姓赵,叫赵直!”
这连珠炮的话把我骇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女子便是童鉴?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童家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女的?!我把目光移到她手指上,而那确实是一双指节稍显粗大的、有力的手。
“童……童先生。”我择定了这个称呼。
女子矜持地向我点点头。
“赵直,我叫赵直。”男子第三次自报家门。
“赵……先生。”我艰难地喊了他一声,觉得他有点神经兮兮的。
“叫我赵郎吧,我允许你叫我做赵郎。”他笑起来时,笑容真是烂漫。倘若眼睛能再大一些,嘴唇能再厚一些,赵直便算得上是个堂堂的美男子;偏生他的眼睛格外细长,嘴唇奇薄、甚至有尖刻之感。
我把用布包好的流景剑轻轻推向童鉴,正要解开布囊,她却按住我的手。
“我不再制造凶器。”她拒绝道。
“我叫游尘。”我说。
“你不必告诉我你的名字。”她说。
“拜托你,”我低头道,“拜托你修复这柄剑,它很……漂亮。”
“我发誓不再开炉。”
“破例一次,可以吗?”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破例?”她的口气平淡,她的神色骄傲。
我无法回答她。我与她萍水相逢,假如她已经选择好了人生,我有什么资格改变她,假如她决定再不接触锻造青锋的风箱、炉火,我有什么办法与立场让她来满足我菲薄的愿望?我求助地望向赵直,毕竟不想就此放弃,希望他能为我说两句好话。
“游尘。游尘。蜉蝣一样浮游于尘吗?”赵直只顾咂摸我的名字,怪异的是他怎么知道我起这名字的本意?
“赵先生。”我道。
“赵什么?”他笑眯眯的。
“赵先生……”
“先生?”他还是笑眯眯的。
“赵……”我从没有这样暧昧、滑稽地称呼过一个男子,“郎?”半个脸都扭曲了才能喊出来,“赵郎。”
“真好听!”赵直拍手大笑,却道,“可惜童先生是这样出类拔萃之人,即便我也未必能劝说她改变主意。”我正暗暗恼怒白叫了个“郎”字,他又道:“不过,我不妨告诉你她心里在想什么。”
读心术吗?我瞠目结舌。我在很多古代志怪小说里看过“读心术”的记载,这被认为是“子所不语”的神怪之事。还是……我看看赵直,又看看童鉴,他俩商量好了要捉弄我?
童鉴索性把背向着我。
“唔,剑……为什么要有剑的存在呢?”赵直慢慢道。他笑容可掬,我却从他五官间看出些微的与笑意极不协调的悲苦。
“这是……?”我咳嗽起来。
“是我想要问你。”童鉴淡淡道,肯定了赵直的话。
“我不知道。”我说。
“撒谎,撒谎。”赵直像把偷糖的孩子逮个正着般快乐地戳穿我,“你心里想的明明是—‘因为大家都很贱’吧?”
…………
我又羞又恼!那个无厘头之极的想法,确是我被询问后的第一反应。我啪地把“流景”一拍,硬着头皮,提高声调:“是!是!你真能耐!没错!我就是那么想的!难道不是吗?剑……剑在《释名》里不被解释为‘检’吗?不正是‘防检非常’之意吗?意思是……是,应付突发情况!”人被逼到这份上,古代汉语课上学到的知识都顺手拿来卖弄了,“世上若没有那么多惹是生非、心怀叵测的卑贱之人,哪里需要剑来防身?剑不但是‘检’,也是‘敛’吧!所以它一定要被装入鞘里。对外固然用于防身,可对内呢?君子佩剑在身,是要时时自省,让自己不至于向卑贱的境地滑落!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有资格佩剑哩!谁没有卑贱的一面?剑……是用来振拔世人的!不是利器,是宝器!”我已是满面通红。
赵直怔了怔,盯住我片刻,扑哧笑了。
童鉴的手指却在坐席上捏紧了。
“我还想问问你,”童鉴开口了,“用不着赵先生传话。这剑,将为你所用吗?”
“不,不是我的。”
“那么,是你要送给一个男子的?”
“也不是。”我略一沉吟,赵直的存在使任何隐瞒都毫无意义,“是我喜欢的男子,要送给他妻子的。因为是给女性铸造的剑,锋芒极为纤脆,有人好奇,以剑击石,一击之下,流景便……”
童鉴好像全然无意了解宝剑折断的原因,她把更多注意力放在我说的“男子”二字上,以至她之后的问话声都有些飘忽:“喜欢上……有妻子的人了呀?”
“没办法的事。”
“那是怎样的辛苦。”
“想象不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实话实说。
“倘若他无法娶你,你也会一直陪他,陪伴一生吗?”
赵直目光炯炯地等待我的回答,他真像验钞机。
“除非他赶我,其实……赶也赶不走吧。”我莫可奈何地重复,“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呐。”
“会伤心的。”童鉴仿佛在自语。
“伤着吧。”我说。
“肝胆摧裂呢……?”
“摧吧!裂吧!毕竟知道,因为怕受伤害躲起来、离开他的话,”我笑着说,“恐怕连五脏六腑都没地儿安置了!”
是的,无处安置。我若没有萦萦绕绕这思慕的一念,怎么会来到三十个甲子之前?我若胆怯躲避,或者像读一本活生生的历史书、看一场免费的古装剧一样,游离在他—诸葛亮的生活外,无异辜负了造化的垂青!辜负了我少年苦苦盼望的心!他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我便做不到与他一起支撑起未来的蜀汉,也该在夜深人寂时,为他捧上一盏清茶哩。那个时候:当他看到捧茶而来的我,希望他不感到意外或厌烦,我很希望,他会心一笑。
我所奢望的,仅仅如此。
我迎着赵直的眼,心道:你要笑话我的痴傻就尽量笑话吧!说我得了要命的花痴病也没所谓。我就这样想,怎么着了?
此时,童鉴的手抚摩上流景,恰似抚摩一个新生婴孩般小心翼翼、疼爱柔和;豁然地!她稳定而大力地握住它,就像我想要这样紧地握住诸葛亮的衣袂,使他稍微等一等步履踉跄的我。童鉴说:
“好吧,你若能答应我一件事,便随我来。”
3
童鉴要我答应她“任何一件事”,意思是我有生之年,她所要求的某一件事,无论是什么、甚至无论我是否能做到,都要“答应”;提出这种要求是因为目前她一无所求,然而谁能预料将来?童鉴平淡地说:“也许你日后会成为叱咤一方的人物,而我将颠沛流离,落拓无依,这世上已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了。那么给我一个承诺吧,有朝一日,我开了口,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种“上刀山、下火海”的客气话,原该由我来讲;此时听童鉴说出,叫人感到说不出的肃穆与沉重,还有些……哀苦的预感。
“不要轻易答应。”赵直这样建议。
我说:“要带回一柄铸好的剑,是来之前就打定的主意。”我看着童鉴手里的断剑流景,它被她握住是那么安静和舒适,我说:“行。任何事。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童鉴又一次开炉。
她握住铁钎就像画家握住他的笔、将军握住他的旗,整个人在瞬间熠熠生辉,除了这把剑,世上仿佛再没有她在意的了。炉火与精钢的光耀交织错乱,一时像突突跳跃的血色,一时像闪电下骨白的幻影。童鉴优游地穿行之中。当当、当当!当当当……声声击打建筑着激越的歌。我羡慕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在她偶有所吩咐时赶忙配合。赵直跳坐在另一个炉台上,悠闲地晃着腿。
“这便是‘道’。”赵直说,“‘五斗米’、‘黄巾道’欺骗世人,把好端端的‘道’硬是折腾成了旁门怪异之事。真的‘道’,是‘主宰’。游尘,记得我的话。你是这样奇妙的人,你将面临的事,连我—”他给自己“厚颜无耻”地加了个头衔,“‘天下无双’的魇师赵直,也猜不到。不过,处世无非一个‘道’字。若能在某件事上四海独步、从容驰骋,那么你我都用不着为你担心了。”
“我做不到。”我说,一面照童鉴的命令鼓动风囊,“我是顶寻常的人,‘四海独步’,想也不敢想。做自己就好了……”我笑了,热力与火让我大汗淋漓,汗水流下迷住我眼,“我只想好好做我自己,照我喜欢的样子去生活,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难道你毫无建功立业之心?”赵直颇觉诧异。
“我的心愿是,我死之时,人们感到,是‘游尘’而不是任何的别人‘死了’,然后……有一点失落。就好了。”
赵直怔怔了,怔怔地挽起袖子帮我揩汗。他的衣袖压在我眼睛上时,我闻到一种奇异的芬芳。“我本想时时跟随你,”赵直说,“你是第一个叫我无法看清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的人。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纵然能帮你成为独步天下之人,却帮不到你做一个独一无二之人。便是我自己……”他的声音里含了些嘲弄,“也活得糊糊涂涂。我即刻死了,与死了只虫子没两样。游尘,”他明澈的笑容一时竟使人恍惚与留恋,“再叫一次赵郎。”
原来是用这种微笑来诱惑我再度喊那么古怪的称呼!
连童鉴也扑哧笑了。
“再叫一次嘛!”
“……”
“不叫的话我就继续改主意,怎样也要缠着你!”
我吓了一跳!想想吧,整日介被一个能猜到你心里在想什么的人跟着,也许还有各种其他古怪的能力,譬如—估计外面刘封发不出声音就是他捣的鬼,那将是怎样可怕的生活!说不定他会不时跳到诸葛亮面前说:“你可帅了!游尘可喜欢你了!她昨晚又梦到你亲她了……”这类话,同时禁绝我开口反驳,我将像刘封一样暴跳如雷却只好小丑一般把嘴巴张张合合地吞口气!这是绝对、绝对不允许的!
“赵郎……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叫道。
赵直与童鉴同时哈哈大笑!
“先帮刘封解咒。”我补充了一句。
“没问题,”赵直回答,“既然是游尘的要求。有劳你告诉他,他日后再对我口出恶语,便不只是说不出话。说不定舌头会被自己吃掉呐!”
笑眯眯说出这样恶心的话,这便是所谓“魇师”的爱好吗?魇师……听上去就像不可接近的一类职业或者属性。
童鉴铸剑只剩最后一步了,这一步是—“淬”!
流景活生生地新生了!
剑体激射着璀璨流光,既是热烘烘的,又像隐隐有骇人的寒气。童鉴的神色—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越发端庄得意,她非常满意这一次开炉。“它将是一品无坚不摧之剑。”我觉得,她是这样认定的。
“需要洛水。”童鉴简单地说。
针对不同利器,选择不同河流的水来淬炼,是第一流的铸剑师的习惯。记得史书记载,蜀汉日后主持铸炼兵器的蒲元,便坚持用爽烈的蜀江水淬刀。可洛水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取来?童鉴理所当然地提出这个要求,想必已有打算。事实是,用不到她或者我开口请求,赵直已把手探入蓄水的大缸,胡乱搅了搅,笑道:“因为洛水有王佐之气吗?”
“难道这不应该是王佐之剑吗?”童鉴反问。
“好!”赵直向我笑笑,“再会,游尘!我把自己找到后,必来找你。”不及我反应过来,他已轻轻巧巧跃入缸中!我趴上前一看,这堂堂七尺的大活人,竟须臾踪影全无!缸里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缸内宛如接上了活水。
“不用奇怪。”童鉴说,“魇师正是这么群人,赵直是其中最爱卖弄的一个,据说也是最有才气的一个。你只把他当成一场幻梦就好。毕竟,”她停了一停,像被某些记忆困扰,“神奇的法术,用来炫耀固然很好,却、却救不到一个人……连‘一个人’,也救不到。”
童鉴的意思是:法术,是不可倚仗与寄望的吗?所幸我也不曾指望借赵直的力量成全我接下来的人生。
片刻后,童鉴用手指蘸蘸缸里的水尝了尝,道:“已取来了。”
金黄的剑游龙般直插入水!
热烈的剑气使我刹那后退一步,不自觉地遮住眼睛。这是我难以承受的光耀,果然是王佐之剑!像在熙熙攘攘的庙堂上,有这样一个人,目如朗星,神采显赫!你既不敢直视他,又不愿看不到他。你既巴望他看一看你,又担心被他这么一瞥,你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真正的美,既叫人向往,又叫人害怕。
童鉴“锵”地一声把剑收入鞘中,递给我说:“流景。保重。”
我从童家走出,就像从幻觉走回真实,这才发现天色渐暗,暮气缭绕。精疲力竭的刘封还未离开,他坐在一旁试着发出轻微的声音。看来已恢复说话能力,只他自己尚不敢完全相信。我略一迟疑,没把赵直的警告告诉他,兴许赵直此时已在千里万里之外,他们的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虽然刘封多少也算个名人,我对他兴趣却很有限。马良所准备的果然是忠诚的良马,我一出门,它便迎上来,翻身上马正要离开,突然刘封一声断喝:
“等等!”
我勒住缰绳。
他也跨上马,前前后后在我身旁绕几圈,目光死盯着我怀抱的黄金剑,出来得匆忙,我没有用布把它包裹好,另一方面,能直接握住这剑,心里也感到特别的安定与快乐。
“卖给我吧!“他说。
“这是非卖品。”我回答。
“那送给我好了!”他大言不惭道,“只当我欠你个人情。”
我嗤笑一声,打马扬鞭!
他出手却快,猛然拉住我缰绳:“我有意将此剑献给父亲,到时自然有你的好处。”
原来是为了刘备?戎马半生的刘备兴许也听闻了童家铸剑之名,苦于无法谋取;刘封身为义子,其地位在刘备有了嫡子刘禅之后一落千丈,看来是想借此事证明他很能办事,也博取刘备欢心。
“我不要你的好处。”我说。
“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的话还算客气,可坚持胡搅蛮缠的姿态却令我急于摆脱。
“不用想了,这是对我非常重要的宝物。”我当即道。
他仍旧拽紧我缰绳不放。
“再不放手,鞭子就要抽到你手上了。”我哼道。
他一味冷笑,像是算准我没这个胆量。我心一横,挥鞭一甩!鞭梢还未落下,他已撤回手,骂道:“小子不要命了!”
“是苍蝇,赶苍蝇啦!”我笑道。
“你—”他欲怒又止,策马绕了我几步。我护住剑问:“莫非玄德公之子,也要做抢夺之事吗?”他不紧不慢晃晃头,豁然一声呼哨!真—真用抢的!这混账!饶是我十分在意,还是抵挡不住男子的迅猛与气力,一拽之下,雕花的金色剑鞘竟被他生生夺去!手心还能感觉拽拉摩擦的疼痛时,他已驱马窜出去十步开外,大声笑道:“这个可就归我啦!”
“你个BT!!!”我打马便追。
坐骑奔跑时我感到显著的熟稔,仿佛纵马驰骋是自己习以为常、甚至稳固的生存状态之一。我把身体紧紧压住马背,不知这一举动来自于21世纪低身猛蹬自行车的姿态,抑或这确是合适的驭马术。胸口与这温暖的生灵亲密贴合,真像相互之间有所沟通与默契哩!风声呼呼掠耳而过,依稀……在云卷云舒,晚霞烂漫的天边,也奔跑着一个年轻的身影—我的身影!简直像,我在一千八百年前,曾经这样活过!
飞舞的发。
坚毅的嘴唇。
秀气的脸。
我远远望见的云里的影子,又叫我不敢认,像不相信镜里的人是我一样。那英姿飒爽的风流,比游戏三国志11里的登陆新武将更让人心向往之!
刘封越跑越快,我穷追不舍。他显然已经想好目的地,是以行动果断异常。我一味追逐,无论他奔向那里:我不能把一柄没鞘的剑带回去给诸葛亮,何况那华美的剑鞘出于“他”的设计。
刘封踏马从两根高耸的木柱之间穿过,这是……?来不及迟疑,我也已快马加鞭,直接冲入!
这一冲,把我之后数年乃至整整一生的命运,都改变了。
这里是屯扎于桂阳郡的越骑营。
纵马擅入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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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北军分为五营:步兵、屯骑、越骑、长水与射声。越骑是轻骑兵的军营,很多年后我负责的便是这里。我毫不留情地执行每一种军法,该处死的绝不以髡刑或黥刑取代,更不用说以金赎罪。而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的此时,我恰恰以一个触犯军令、合该被斩的姿态闯入营中!
暮色渐浓,入营后刘封轻车熟路,瞬间不见形迹,周围原本零落的士卒因为我突如其来的闯营骤然警惕。我勒住马,不知如何是好。原路退返吗,回头一看,归路已被拦住;下马吗,既然无法离开,还不如存一线希望找到刘封,下马会使这渺茫的希望全然破碎;就这样端坐马上?似乎也不妥,这姿势不但失之傲慢,甚至流露敌意。要么……去交涉一下?怎样问呢?能带我去见你们领导……哦不,主将吗?思量间,聚拢的士兵像潮水往两面分开!
我坐直身体。该死的刘封,这胆小鬼—躲哪里去了?!随着士兵让出路,不远处健步走来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将军”,这是从他整齐的铠甲上做的判断。我没法估摸他的年纪,也看不清其五官,他的举止稳定不迫,不但不显得惊讶,也显不出丝毫怒气。在十步远处,他停下脚步,目光直激向我,忽然我浑身一个寒战!一面紧紧握住剑。倒不是想要防身,而是我一定要握住什么,才能按捺住自己因恐惧而生的颤抖。
“请下马。”他沉声道。
我没有动。
“还请下马。”他第二次说。
我略一迟疑,照旧没动。我不愿在见到刘封之前便被擒拿或被限制。至少……要给一个当面对质的机会。
第三次他没有说话,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使人无法抵抗的“命令”:只见一道闪耀的兵刃的光,斜劈而来!这是—攻击吗?我本能地一闪,从马上滚落!虽然极为狼狈,总算没有受伤,估计把我逼下马正是他的目的。我才舒出口气,忽见寒光明晃晃再度袭来,横扫我腰间!
死亡感如霹雳一闪。
只一个念头,要死!若被锋刃扫过,我这血肉之躯无疑会拦腰断作两截!哗啦……就像轻松撕开一张纸,从两半的边缘处,涌出血红的浆汁。不!怎么可以—!我咬牙挥剑,奋力一劈!
这一剑比水更流畅,比阳光更灿烂。
暮色军营洋溢着流光,似无形的水波在飞舞摇荡。
两两相撞,恰似两道飞虹在天际冲击!
一时营内鸦雀无声。
来势汹汹的光束,竟被这一剑……生生截断。截断后,才恍惚想到方才听见“吧嗒”一声,是他锋刃落地。像把这辈子的力气都花光了,我身体一软坐倒,连流景也拿捏不住。流景脱手。我摸索着,摸到地面一截断枪。
“好俊的剑!”他失声赞叹。
我再去握住流景,手一抬,动弹不得,是他先一步上前,踏住宝剑。
“不要踩……”
“什么?”
“不要踩—!”我叫道!努力转动手腕,试图使之锋芒侧立。哪怕只立起一点,也能迫使他退让:流景之锋利,惊破人胆。他笑着没有动,这随随便便的一踏,便是千钧之力,把流景死死钉在地面。而我……无能为力。我正是这无能的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最宝贵的东西被人踩在脚下,再眼睁睁看他弯腰拾起它。
这时士卒们开始欢呼。
他蹙眉制止了他们。他的态度沉着、有礼。
“起来。”他说,料到我不会那么温顺,他揪住我衣,直接把我提起。
“你劈断了我的枪。”他语气中竟含有嘉许。
“是你有意杀我。”一开口,才感到嘴唇已被自己啮出微微的血气。
“我有意杀你,你还能活么?”他微笑,轻轻一弹流景,它发出清澈的龙吟,“胜过曹孟德的青釭剑呵……是童家的手艺?”
“还给我。”
“回答。”
“还我!”我态度十分粗鲁。
他略一沉吟,真的反转锋刃,将剑柄的一端递给我。我不客气地接过了。
“要把它与你埋在一道吗?”他笑着问。
埋……?我梗着脖子道:“我可没打算死在这儿!”一面分外紧张地捏紧流景,这个抵抗性的动作使他哑然失笑,似乎在看孩童不自量力的把戏。
“执有童家剑的人,不是寻常之辈。”他说,“然则军法无情,对谁都一样。”
“我……我是,有缘故的!”我强行分辩时,那些军卒已“摩拳擦掌”预备把我架走了!“不公平!这不公平—是刘封!”我喊道。
他又一次蹙起眉:“大公子?”
“没错!他抢夺在先,我才……”
“那是另一件事,”他打断我,“擅闯之罪,不容轻赦。”说着便向身旁士卒点点头。
我横剑身前,流景寒光慑人!
“我不想死在这里。至少现在不行。”
“哦?”他玩味地扬扬眉。
“还有很多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呐,”我说,“还有一些在意的人。就算要死,也该在与他们道别之后。”
“执拗的人。”他笑叹,“我纵横疆场二十余年,见过多少生死。谁会乐于死于非命?死与生,不是人力所能扭转和裁定的……”—这时,有人一声高叫使他暂时停止了话语,那叫的是:
“万望容情,赵将军!”
将军与我向同一个方向望去。原来西面已经高高升起一轮明月,澄净的月色下奔来一个人影,那是马良。
“马大人。”我忽然觉得我可以哭了。
“什么都别说。”马良抚抚我的肩,把流景按下。
“剑鞘在刘封那里。”我还是多说了一句。
马良没有回应我恨恨的话,转面向那将军深施一礼:“冬青年幼无知,还望赵将军稍加宽贷。”
我这才注意到:他,姓赵?惯使长枪的英武的赵姓将军!供职于刘备麾下!他看上去四十多岁,身形是青年人一样的匀称、刚健,十分闲适地站着,周身却没一处不充满力度,没一处示人以弱!赵……是他!赵啊!我抖抖瑟瑟道:“你,啊……您,您便是……常山赵子龙吗?!”
赵云!
单骑救主,出入万军的子龙将军!?
他笑着点点头。
天!这样快我就见到赵云了。不但见到,还过了几招,不但过了几招……我觑向那一杆断枪,惊觉这是怎样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唐突中做下这事的我,居然还囫囵个儿地活着。
我痴痴失神地望着赵云时,马良拉住我手。他手心的力度显然在安慰我,向我传递决心。“将军若不垂怜,”马良口气却越发坚决,“便请同去面见主公理论。不知者不罪,良誓保冬青周全。”
“这个少年,叫冬青么?”赵云饶有兴致。
“我叫游尘,字冬青!”我浑然不顾马良为我求情到了不惜开罪赵云的地步,反而近于讨好地回应。没法子,他是“常山赵”啊!我积极的“谄媚”,使马良很是无奈。“太过分,让你死了算了!”估计他会这样想吧:这种“估计”,亦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季常,”赵云好奇地笑道,“冬青是你……?”
“冬青是……”马良回头看看我,见我也正奇怪地看着他,顿时面上一红,低声道,“倒不是……哦,是……朋友吧。”
我笑出声!才想说“马大人喃喃嚅嚅讲些什么”,却见一名小校上前给马良解了围,他行礼道: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孔明请见偏将军领桂阳太守赵云。”
听上去就像《三国演义》里刘备造访诸葛亮时,对看门小童说:“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想到这,我脱口道:“啰啰唆唆,我记不得那许多名字。”—这便是小说里小童的回答。马良咳嗽起来。赵云朗声大笑:“就这样回答孔明好了!”
一边说,一边还是领军走去营门迎接。
像有数月不曾见他似的,其实,我与诸葛亮道别后前往七盘村,仅仅发生在五个时辰之前!分别真是这么不能容忍的事么?一日会像三秋般漫长?另一方面,见到他后,又觉得半天前的分别,就在前一个瞬间。他身穿同一件深灰长衣,脸上是同样平静的微笑,与那时不同的只有:他手握金黄的剑鞘!正是刘封一度夺走的流景之鞘!
“大公子方才出营,与亮不期而遇。”诸葛亮的解释是一贯的简单,把剑鞘递给我,“罢了,送你吧。”
“唔?”没听错吗?我结巴道,“这怎么行。流景,不是你给夫人设计的吗?”
诸葛亮并未收回手,金色的剑鞘诱人魂魄。
“收下吧。”他说,“我与舜英,不少这一琴一剑的许诺。至于流景,”他唇边掠上一丝欣然,“因为你的介入,已经有我期待以外的剑气。只望你不要辜负它,勉之,勉之。”
我心间豁然一动:王佐之剑!
童鉴明知这是一柄送给女性的剑,为什么执意用有王佐之气的洛水淬炼它,使它拥有一个属于庙堂的、刚强的灵魂?我把剑收入鞘,这一次握紧它,感觉与之前任何一次不同。它仿佛从我生命深处分出来的一介实体,他设计的每种纹饰,与我手掌的贴合都亲密无间,也似乎是……早已镌刻在我内心的花色。
我与诸葛亮,目光交流。他含笑的神气安静、信任,像在等待我的成长,并确信我能承担他的等待,甚至—比“等待”与“信赖”更多、更深切的情愫。这时气氛微妙,恐怕连赵云也有察觉,他问:
“孔明来为冬青讲情么?”
“行伍之事,不容亮置喙。”诸葛亮出人意料地否定了,“之所以贸然来访,是担心季常行为失常。”居然把马良好心的“救助”说成“失常”!“关心则乱哩,季常。”他似笑不笑。
“中郎将!”马良反驳,“冬青恐有性命之虞。”
我眼巴巴望着诸葛亮,既不能相信他不熟悉军法,又不敢相信他完全不在意我的死生。
“是大公子失礼在先,亮已收回公子符节,日后公子入营,若有傲慢之处,子龙尽管约束。”
“大公子的符节,是主公亲授……”赵云担心道。
“亮即刻去向主公说明。”诸葛亮向赵云黠黠眼,“子龙不止一次抱怨大公子倚仗符节、飞扬跋扈吧?这不就清净了?”
“哈哈哈哈!”赵云快意笑道,“别以为这样就能把这小子—”他指指我,“带走。他一剑斩断我枪,这笔账怎样算?”
“子龙与冬青慢慢算。”诸葛亮说,“我只管把季常带走。”
慢慢算?我摸不着头脑地问:“这是说……?”
“冬青留下。”诸葛亮说,适时拽住马良,禁止了他的异议,“想必这也是赵将军之意。”
“不要!”我叫道,赵云固然是不世出的英雄,可……可我想要在你身边!把我一人留在越骑营?怎么能够!再说……我怎样也是个十九岁女孩子嘛!简直忍不住想要拉出这一面挡箭牌,无论这话说出去、尤其用“嗲嗲”的声调说出去,是何等滑稽。我的抗议全然无效,赵云与诸葛亮一致说,若不留下,便“军法从事”。说这话时他们满面笑意、和善可亲,我却知道,已没有半点斡旋的余地。
诸葛亮拉着马良步履稳健地离开。尘土飞扬,遮蔽了马良频频回首的脸,也吹散诸葛亮笑话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