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DARK OVERSIGHT（帕兹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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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K OVERSIGHT
帕兹睁开眼。
浓重的墨色消散在明亮帷幕之下。阴霾散去，浅蓝与浅粉构成的轻快基调的墙纸，进入男人的视线。
右手伸到后颈摸了摸，帕兹打量着眼前不大的空间。
现实时间里，此刻正是深夜。他应该躺在安全屋的床上享受多日来难得准时的睡眠，而不是就这样任由GHOST被拽进如此一个幼稚的空间。
「有人在吗？」
他开口，声音却被吸收进看似温馨宁静的墙壁。帕兹眯了眯眼，右手反射性伸进西服胸口的口袋里，准备取出手枪。
然而——
触手而得的手感让他不由得低下头，看向取出的东西。
一根棒棒糖。
※
九课本部的会议室。
今天是每月例会的时间。齐聚会议室的九课队员们，一如既往地气氛紧绷。
“还是没有少佐的消息吗？”在帕兹身边坐下的波马，压低声音发问。
帕兹并未开口，只是摇摇头。两位前辈以不被其他人发现的目光迅速扫视了坐在后排的新人队员一眼。
还未完全脱离昨晚那怪异经历带来的不适感，帕兹定定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发言台。课长、巴特和托古萨都还没有出现。他升起一股奇妙的不安。
“早啊。”又一人在他右边的空位坐下。是石川。手里还拿着当作早饭的金枪鱼饭团。
“看来就是今天了。”他像帕兹一样看了看成员逐渐到齐却依旧静默的室内，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什么？”帕兹问道。
石川看看他，脸上露出莫测的笑。
“待会你就知道了。”
“最近，在网络空间里出现了自称是‘梦境小偷’的扩散式病毒程序。这个程序会在公共频道进行搜索，捕捉连入频道的GHOST，将其拉入自制的囚牢空间之中。”
东拿着手里的报告书，向在座各位介绍。“目前警视厅已经收到了142件相关报案，网络上和虚拟讨论室里关于相关事件的讨论度也爆炸性扩散开来。虽然还没有出现人身、财产相关的伤害报告，但由于本次事件的传播程度，警视厅决定由九课提供技术支援。”
帕兹听着，皱起眉。接下来的情报交流与人员分配，他始终不发一言，也没有将自己昨晚已遇到梦境小偷的事情说出来。
“还有别的事情吗？”东坐下后，意外地，坐在第一排左侧位置的荒卷课长发了话。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已过中年的课长。出岛事件接受后，课长便日渐寡言，即便在以情报交流为主的作战会议上，他的发言次数也寥寥无几。
荒卷站起身，迎接面对他的沉默注视。
“接下来，我有事情宣布。”
帕兹大概是听众当中第一个注意到在荒卷注视下、从发言台侧身准备走下的托古萨，以及——
无声无息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抿紧嘴唇一脸漠然的巴特。
※
站在电梯里，按住开门键。帕兹不知道是昨晚荒谬的梦境经历更让他头痛，还是刚才听到荒卷课长宣布的消息更让他震惊。
快步走进电梯的石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可以把门关上了。帕兹啧了下舌，像是在责备自己的走神，随即利落地按下数字按钮。
“怎么，还沉浸在猴子老爹振聋发聩的声音里吗？”石川摸着下巴的络腮胡，带点调侃语气开了腔。
“他老人家宣布任命托古萨为队长的时候声音是比平时有点大。”
“后排的新人们都被吓醒了。本来有一两个还在打瞌睡。”
“是巴特的新人训练太苛刻了吧。”
两人沉默下来。
“说到巴特……”
电梯下行的些许噪音传入狭小的空间。
帕兹和石川——九课最年长的创始成员——的眼神不期然相逢了。
“这几天有空请他喝一杯吧。”
帕兹看着无声打开的电梯门。率先一步跨进走廊。
“没问题。老地方。”
一天的工作忙碌而毫无收获。九课在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的夏初时节，或明或暗地发生着改变。
或许是因为引发变动的起因过分冲击，接下来的一切，虽然令这座耸立数年的大楼显得陌生起来，但其中的人们却仿佛因为不应有的麻痹感、而对变化视若无睹。
少佐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离开了九课。当时她乘坐的乌奇克马被留在河边，呆呆举着机械手看向天空。少佐本人则干脆利落地从新滨市蒸发无踪。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九课成员们进行了礼节上的搜索工作。
不会找得到的——每个人在心中默默想着。
草薙素子已经不会再回到九课了。
虽然大家的想法不约而同，但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只有在送斋藤去往非洲送别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巴特。新人队员们识相地早早离开，只剩下老油条们面对散放在桌子上的酒杯，沉默无言。
巴特嘶吼般说出那句话后，就推开椅子，跑向洗手间的方向。
“他又不会醉到这种程度……”唯一还保持着清醒的石川低声叹息着，似乎在抱怨同僚的失态。
坐在他旁边，转动着酒杯的帕兹突然说话了。
“义体化程度太高也会有麻烦的。”
石川抬眼看向他。被公认为九课内最薄情的男人，正垂着眼角，露出像是忧愁一般的表情。
“像这种时刻，无法流下泪水，也不能牵动脸上的肌肉，表达自己的忧伤。”
“你这家伙，干嘛像个诗人一样……”
旁边趴在桌子上的斋藤，突然坐直身体，脸颊因饮酒过量而通红。
“恶心死了。”
他嘟囔着又睡了过去。
※
深夜。帕兹回到与昨天位置相差甚远的另一间安全屋。站在窄小的客厅，他环视着简陋的室内。
为了安全考虑九课成员们经常变更住所。但帕兹变动的程度与其他人比较起来更加频繁。并不是他有被害妄想或其他精神类疾病，而是他的经历让他确实地时时刻刻都面临着足以致命的危险。
布局摆设和上次来到这间屋子时看到的别无二致。帕兹在黑暗中站立片刻，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点缀在地平线附近的点点灯光。
虽然这里的安全系数相对新滨市内高了些，不过实在是离市中心太远了。明天估计要很早起床，才能赶得上九课的早会。
帕兹放松神经，简单洗漱后，和衣在狭小客厅唯一的沙发里躺下。
他的身体经过了高度义体化，从手指到内脏。除了大脑和脊椎之外，已经完全没有能够显示生物活性的组织。不久前他还收到CYBER MEGA公司的邮件，邀请他参加免费的义体更新计划，而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将脊髓和脑干的功能也使用高分子人造组织代替。
“生”的部分越被削弱，“活着”的感觉就越发朦胧而不真实。帕兹睁开眼，用卡尔·蔡司公司制造的人工变焦瞳孔看向黑暗中的天花板。带有红外线功能的微型镜头在几个毫秒的时间内完成捕捉对焦，反映给大脑的是连墙角三毫米见方的污渍都纤毫毕现的清晰图像。
然而——
经过电子脑的预处理，将过分精确的细节除去，最终被大脑神经细胞读取到的，是仅仅比通常人眼稍微清楚一点的画面。
帕兹定定注视着那块污渍。
收到讯号的电子脑活动起来。对焦、补齐、对焦、补齐，污渍的细节被不断放大，一层层影像越发清晰，在电子脑视觉界面里逐层生成出预览。在帕兹看向那块污渍的第15秒钟，视觉界面里的图像已经清晰到堪比低倍显微镜下的观看效果，就连霉菌的群落边缘也清晰生动。
在电子脑发出警告的前一刻，帕兹合上眼睛。义体化追加到身体上的装置虽然可以达到当下科技力的最高水准，人类肉身的大脑却无法承担过负荷的运算。帕兹删除了视觉界面里与天花板有关的所有资料，顺势进入了今夜的睡眠。
而那奇妙的空间，在他跌入深睡的刹那，便再次不请自来地浮现。
※
清晨。
打着呵欠的波玛推开潜入室沉重的合金门，差点撞到和他擦肩而过的帕兹。
“……你怎么了？”波玛上下打量着同伴。“感觉没什么精神？”
虽然这种形容用在帕兹身上很奇怪。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撞了下，帕兹脚步有些踉跄。“石川在哪？”
“课长办公室。在聊新人培训的事。”
波玛看着帕兹离开的背影。
“喂！你没事吧？”
被叫到的男人摆摆手，消失在电梯间。
石川听完帕兹的叙述，神色严肃。
“所以，昨晚你第二次看到了那个梦境小偷，他还把你从口袋里掏出的棒棒糖拿走了？”
帕兹捧着脑袋，点点头。
石川一掌拍到他头上。“为什么不立刻报告！”
帕兹摸着并没有痛感的后脑勺，不服气地啧了一声。
两人来到维修室。等待多时的鉴识双手握着长针，对帕兹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来吧！先把脑子打开看看有什么问题。”
“真是无聊又多余的恶趣味……”帕兹抱怨着，在病床上躺下。
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鉴识的手指按在头顶的触感。后颈的有线接口端子模块被卸下，隐隐露出合金包裹的电子脑。帕兹的电子脑型号似乎是九课内除少佐外最新型的，至于为何他每次都执着于版本的更新，其他人并不清楚详细的原因。
“啊啊，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常……”鉴识嘀咕着，查看屏幕上常规检查的项目清单。“这样就可以了吗？”
“第一遍扫描应该没什么问题。难办的是接下来。”石川的声音从帕兹右上方传进他的耳朵。“这家伙脑袋里有太多加密模块，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好久没去提取过数据。万一碰到那种暗礁……”
“哎呀，那不就是约翰尼先生*1了嘛……”
“可惜我们没有海豚，哼哼……”
同僚的交谈声渐渐模糊。不知何时，帕兹发现眼前的场景，已经变成了某间废旧工厂的入口。像是粗制滥造的全景交互游戏的低劣画面，没有旁白，却有隐约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入口台阶上的杂草应景地左摇右摆，仿佛这个虚拟的空间之内，真的有流动的空气存在。
「看来我钓到了一条大鱼。虽然第二次和您见面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陌生的声音从黑洞般的入口内传出。活泼明亮的少女声线，令人难以自制地想要赶快去寻找声音的主人。「门没有锁，请进。我该叫您哪个名字比较好呢？」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丝灵动的笑意。
「这里的每一块记忆区划里，您的名字都各不相同呢。」
帕兹眨眨眼睛。在决定下一刻的行动之前，他确认般仰起头，看着空无一物的灰色天空。
没有石川或鉴识跟来的迹象。帕兹丢掉叼在嘴里的烟头，鞋底在微亮的红色光点上踩了踩，随后便毫不犹豫地踏进暗淡无光的工厂之中。
他记得这个地方——不如说，这里是他无法忘记的场所之一。作为公安新人接到的第一起案件，就发生在这里。
还很年轻的他第一次夺过对手的手枪，第一次击倒嫌疑人，第一次手臂中了流弹。
在沉入黑暗的空间里，当时发生的一切都仿佛重新复活般，栩栩如生地在眼前重现。问题只有一个。
帕兹看着破败厂房深处透出的隐约亮光。
他只忘记了一件事。
出现在这个地方时，他所用的名字。
※
“还是联络不上？”
“啊。”不知不觉间，鉴识额头满是汗珠。“奇怪啊，明明输入了信号，也得到了已接收的反馈，可帕兹本人并没有对我们的信息做出反应……”
“是因为信号的接收者不是帕兹，而是那个病毒程序吧。”石川在一旁的操作台坐下，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击。
“数据逆追踪的情况如何？”
“啊！”鉴识转身看向不断闪动的显示器。“位置锁定了！”
“很可能是包裹着通讯病毒的伪装站点。”石川抽空看了眼高速运算中的疫苗程序。“注意保护我们这边的地址，至少要达到E级别的加密程度。”
“我明白了。”鉴识紧张地开始调用程序。“陷阱完成后，立刻启动反追踪方案。”
敲下回车键，石川默然看着蚕食右行的进度条。
根据网络聊天室里的讨论，这个自称是“梦境小偷”的病毒并没有多大的破坏力，它的目标也显然易见并非夺取人类的性命或财产。
那么，它在网络上游荡逡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而且，第三次找上帕兹的用意……
※
不过眨眼之间，黑暗阴沉的景象被一扫而空，帕兹扬起脸，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第一次与梦境小偷相遇时，那间充满粉红气息的幼稚屋子。
「那是你的真名嘛？」见不到身影的声音响起。
帕兹嗤笑一声。「谁会在那种地方用真名。」
“可那之后，你就开始了义体化的手术。直到现在也一直不停地进行。”属于少女的声线天真烂漫，似乎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和盘托出的力量。「□□真的那么不可靠吗？还是说……
「你想将自己的GHOST上传到网络空间里呢？」
帕兹盯着墙壁与天花板交界的那条细线，像是微微愣住。
「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可以帮你办到哦？」少女继续说着，声线变得更加富有煽动性。「如果将你的GHOST密钥与我分享，我就将你带入广阔无垠的网络空间中。再也不会受伤、也没有病痛，不会死亡、也无需担心金钱，所有你能想到的最接近永生的方法，都比不上这——」
帕兹纵身一跃，顺着几不可察的缝隙，刷地将可爱的墙纸一把揭下。少女的声音模糊而愤怒起来，不过帕兹没有在意。
「你是不是会错意了。」拘束空间缓缓消失的时间里，帕兹双手插进裤袋，和平时一样冷冷地毫无表情。
「人类还是有个能躺进去死掉的棺材为好。」
※
月末的周六夜晚。
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少佐离开九课的涟漪也渐渐消失。斋藤去往非洲，波玛和托古萨出国协助与首相相关的安保工作，荒卷课长被内务省叫去参加机密会议。
只有巴特、石川与帕兹各自完成了手头上的工作，无所事事地同时出现在下班的电梯里。三人眼神相交，帕兹便掏出手机，预定了常去的酒吧的座位。
电视节目正播放着前些日子喧嚣一时的梦境小偷事件。不知名的网络病毒程序如同恶作剧般撒满了整个网络，又在不久后的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三个人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不是很有兴趣地听着节目里专家对于制作出这个病毒的人动机的猜测。
沉默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率先开口的冲动吧。
大概喝了五六杯酒那么长的时间后，巴特喊住酒保，让他拿来冰镇过的琴酒与青柠汁。
男人表情严肃——虽然两只义眼看不出什么表情。石川倒是摸着胡子先笑起来，带着调侃。
“哦哦，一半琴酒一半青柠。最正宗的Gimlet吗？”
帕兹这才反应过来，露出同样不怎么地道的嘲笑。
“巴特真是有着黄金色泽心灵的骑士啊。”*2
“少废话……你们两个。”
“哈，巴特不好意思了。”
“哼哼。”
“跟你们说了少废话！”
三杯相同的鸡尾酒被举到空中，碰杯发出清脆的鸣响。淡淡的嗡鸣声溶解在嘈杂的室内，似乎更像是错觉。
电视节目暂告一段落，语速极快的广告摩肩接踵，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占领听众的大脑。
还没来得及放下酒杯，帕兹抬起头，看向电视画面。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动作，石川问道。
柔美线条勾勒出的金发少女在屏幕里活泼地说着广告语。娴熟的自我推销。虚拟现实技术制造出的无数个二次元偶像之一，在早已过剩的消费市场之中，竭尽全力为自己赢得哪怕多一秒的关注。
不过帕兹在意的不是这个。“它的声音……和梦境小偷一模一样。”
虽然事件已经过去，他也在某个周末下决心将电子脑中的封存空间一次性删除。然而只有那带着蛊惑的声线，帕兹始终没有忘却。
“不会吧……”石川皱眉。“是梦境小偷的制造者借用了这个声音吗？还是说……”
三人看着屏幕里对他们露出天真笑容、眨了下眼睛的虚拟偶像。
“网络空间真的可以无所不能吗……”
帕兹听到巴特的喃喃自语。
看来，他们都在纠结着相同的事情。
令人沉溺的无言之中，帕兹重复了之前巴特的动作。
只不过，这次晃动起调酒器的人，换成了他自己。
-Fin-
PS：
*1 我永远喜欢威廉·吉布森先生(ω)
*2 Gimlet和黄金（心灵）骑士都出自《漫长的告别》
作者有话说第2章 DARK OVERSIGHT（帕兹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