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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   兽头喷嘴流出的皆是上等泉水,丫头享用不得,从来只给当家的饮用。苏晚云瞅着极清净的水,觉得这东西实在新鲜,竟躬身去盥手。没用香枧,他嗅了嗅洗过的手,依是近来熟悉的腥骚骚的味儿。心中萌生小孩子使坏后那得意劲。
      他手也懒怠的拭干。蓬松一个头,衣带亦是错系的,逛去白石桥。姿态比韩烟远更活的一个散人。他伛伏在桥栏上,端详桥洞。昨夜的事,也还记得。他从腰间抽出紫玉钗,在栏边敲敲玩玩小半会儿,一甩手,掷去水中。

      “小时见家中收到过一株四色牡丹,我爱不能忘,亦自行尝试。记得少爷很钟情牡丹,若是他日能来花坞一睹,必当送与你。”苏晚云想起,禁不住自嘲。信中言语故作了提点,分明不是小轩这般女儿家能说的话。起初怎就深信不疑了。
      花坞四季如春,是娇惯的南国花草难得的去处,也得名于此。从前丫头们仅仅因地制宜,蓓植南方的名花佳木,直到韩烟远来后才破了俗例。
      花房外丫头嘱咐苏晚云换上草履,他亦听话,挽起裤头。起初说来看四色牡丹,花房的丫头只是讪笑,招呼花农带他去。本以为是丫头有意轻慢相待,不想去了,恍然自己无知。一株牡丹七色花,才是备置的大礼,苦心孤诣。
      那花农说,自己本是山里人,是当家几番恳请来花坞的。他仅授了些嫁接术,那七色牡丹是当家的自己琢磨好几年才育出的。苏晚云揪着好几年这字眼,感到每封封来信,都埋伏极深。
      出去时,苏晚云脱去草履,已满是泥渍。他挽高裤腿,用浇花的大勺舀水冲脚,一遍又一遍。他在想同一个问题,数年累下来,那个人这样坐在花房门口,能冲多少回脚?
      有丫头路过几回,都见那双白脚慢慢的搓,水一瓢一瓢往上淋,暗里笑他怪癖。

      苏晚云手中拎了双女鞋,奔跑的身影在漫长的回廊中一闪而过。相隔不远,小轩赤足追他,肤色铅白。她边跑边求他停下,泣不成声,想已坚持不了太久。在转角处,苏晚云消失了踪迹。小轩失魂落魄的跌倒在地,肘子一磕,擦破了皮。她伏在地上哭的心碎。“都知道了,少爷都知道了。”
      跟韩烟远生活了一段时日,她也看得出。他时常会问她少爷的事。每次写信也颇是醉心。
      记得当年,她认字不多,为少爷的来信好不犯愁。韩烟远主动提出假手润笔,替她解围。来来回回几封,总是她说一句,韩烟远想想,为她记上。她也觉得自个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无非鸡毛蒜皮的琐事,每每说与韩烟远听,十分丢面子。还担心韩烟远会为臭了他的妙笔,心中闹了不快乐。到最后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干脆全权给他入手。自此不闻不问,专做一旁的添香红袖,看他书写情长。
      时日一久,不能不察觉。
      夫君的心已是那样飘忽不定,为何偏偏还要多一个?少爷是不能的。她长久以来不甘心承认此事,其实因心底也同其他人一样,即使用心待他,还是看低他。

      南国的夏来得早,花坞尤是。五月天里,白石桥下,池水已都暖了。
      “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中,四下无人,只惊了几棵池柳。半晌不见水中人出点声色,料想是水性极好。
      终于那人浮了上来,原来是女子。她扑腾着朝岸边凫去,隐隐的见得手中掇了只玉钗。她伸手擒住池边的垂枝,才松一口气,钗子却让人抽去了。苏晚云笑了笑,甩开手中的柳枝。她还未缓过劲呢,又跌入水中。扑腾几下,她蹦出水面,呛了几口,用力向下拭着脸上的水,拨开头发。
      苏晚云俯身立在岸边,向她伸手。她狠狠瞪苏晚云一眼,拍去那手,径自爬上岸。下水前,她只着了轻薄的里衣,上岸来身姿毕现,却也气定神闲,拾起一旁的干净衣物覆上。
      “你不是花坞的人呢?”苏晚云就地坐下,闲闲的把玩复得的玉钗。她不理睬,知他是明知故问。苏晚云又道:“你怎么能知道这水中沉了东西?要它又是做什么?”
      她还未穿上鞋便凑上前来,一双湿漉漉的小脚,沾了许多泥。她出手想夺回玉钗,苏晚云一挥袖将她抵开。她气的面色酡红,就朝地上一踢,撒了抔土在苏晚云身上。说,“我为何要告诉你了。”
      苏晚云哂笑,“你可知这东西是谁掷去石桥下的?”她诧异的瞥了一眼,不敢信是眼前人。二人各自心怀猜忌,又都不希罕同对方言明,僵持良久,也没个究竟。
      终于,苏晚云疲倦的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土灰。“你不说,我也不说,不如就此作罢。这玩物我不要了,你只需告诉我名字,家住何处。”她伸出手,答道,“淮枳,十里外沈宅。”
      苏晚云端赏眼前人,心里赞她远岫春烟,就漫笑着走开了。“你!……”淮枳追上去,一把扯住。“竟敢言而无信?”苏晚云自认在理。“又没说给你。”淮枳揪住他襟口,急得咬牙,他也掰她的手。
      这几日为了避开小轩,经常又躲又跑,极易累得厉害。同淮枳折腾两下,已是心气紊乱。一股股柔而不匀的吐息吹在脸上,手腕上又飘来悠然的香气,淮枳霎时耳根胀热,全然没有方才上岸的自若。
      苏晚云威胁道,“你再不走,我可喊人来捉了。”淮枳心有不甘,起手赏了一巴掌,偏偏手落到那脸上,缓了下来。收也不是,打也不妥。只好放轻力道,示意的一摸,倒跟调戏似的。她噙着唇,转身就跑。
      苏晚云伫立在原地,渐渐捏紧玉钗,心底尽是不情愿的联想。

      此时,梧阳城里,苏园——
      青年安静的候在房门口,双手抱胸,背靠红廊。亦是琼林玉树的俊才。他沉醉的凝望小院里两棵桃树,大的那株恰满二十二年,小的二十有余。他出世那年,父亲亲手栽下。后来添了弟弟,父亲又在旁边挖了个坑。下人说,当时他也趴在一旁,抔了一把土。
      他清楚听见房里,母亲同下人的叨咕。“这孩子就是糊涂,走时连夏季的衣裳也不带几件!”下人答,“那头应当有的。”苏夫人道,“先前亲家送的茶叶,我留了些给他,记得一同捎去。”下人应声。苏夫人又道,“花坞那样潮,云儿又懒又粗心,不病了才怪。”
      他噗嗤一声,再不能忍笑。往事又仿佛在眼前。
      那时总这样。母亲揪着弟弟的手数落,弟弟嘟了张挂油瓶的小嘴,拂袖嫌烦,很不爱听,还指着自己,说哥哥也这样那样,总想拖累人下水。即使后来,感情疏淡了,遇上所有关于弟弟的事他都噤若寒蝉了,可毕竟还是常在身边。守着他,哪怕隔墙偷听,也安心一些,没那么欠他了。
      “晴霰!晴霰你进来。”苏夫人将他唤了进去,嘱咐,“这些衣物佩饰你拿去给对面个厢房,丫头们会打点好的。”苏晴霰哦了一声,才出门就听母亲背后嘀咕,“唉!这多事的孩子,偏偏就喜欢这么女孩子气的玩意儿……”苏晴霰默默叹息。
      刚出门,没走几步,就见父亲站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他唤了声爹。苏老爷含笑走来,拍他肩道,“给云儿的。”苏晴霰颔首。
      这老爷不比夫人。一个是总有交待不尽的话,一个总惜字如金。
      苏晴霰是父亲管教大的,像父亲,鲜少表露真情,是家中顶事的人。后来苏晚云尚未满月,父亲即外出远游,母亲拉拔大的,全没有阳刚之气。些许比一般女孩子家还要依赖人。有时苏晴霰会想,长兄为父,自己是难辞其咎。
      苏老爷揉了揉那些衣物,径自说,“要不要让裁缝给他做些新的呐。”苏晴霰抬眼凝望父亲,不能言语。苏老爷没接话,转身又走到树下。
      比起兄长的今日,苏老爷原本对于才情天成的弟弟更是给予厚望。如今也只能问做新衣,这样的琐事了。
      苏晴霰将衣物偷偷端近,一头埋入。那想念的气息,混杂了若有似无的腕底香,叫他无法自制。他抬头,倒吸一口气,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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