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 ...
-
出花坞不远,有个不很清闲的城镇。镇上一间青楼,也是小有名气的,名曰云水。当问楼里哪个姑娘最解语时,都说是曼倩,于是苏晚云置了银子径直去她房里。曼倩知道这顶帽子扣的不容易,对来人特别挂心。
“听说梧阳银毫是南方贡茶之最,喝过的人嘴都变得挑了。我这冻顶乌龙仅是花坞才产,还请公子品一品。”曼倩兀自按步沏茶,尽管见苏晚云竖起肘子抵在桌上,额头往腕口一挨,没半点好色的意思。
曼倩端上茶。苏晚云呷了口,不置评,若有所思的问,“点吃的行么?”她掩面莞尔,“要什么,我让人去外头捎来。”“芋泥。”她当即愣在那里。试想执著这样甜腻吃嘴的男子,自己一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两个了。
他颇为玩味那吃嘴,说“不对么?我可早听人说仅这带才有的。”她点头不语,开门吩咐人去买。回来时问,“公子在此逗留几日?”“日后是当地人了。”她奇怪,“那怎不让家里做了。”他两手一摊,“她们嫌做起来累。”
她失笑,挽住他胳膊说“公子玩笑。”对此他无动于衷。她拉住他细细端详,若有所感。“近来有支新曲,公子烦不烦听一下?”他眼儿一眯,坐到琴边去。
一曲落下,苏晚云心情非常。此时有人敲门,送进个竹篮,里头装着小碗。苏晚云端起碗去舀。曼倩牵他的衣袖,嘱咐那焖着油糖非常之烫,接过勺磕去一半,嘘凉了,喂去他嘴边。他抿了一口,还舔了尽了匙子根。她神色已然不对劲了。
苏晚云说,“这曲本子尽是闺中小女子心思。”曼倩说,“才子佳人,少得双美。哪里小女子了?”苏晚云说,“因梦君君不知,所以生恨。思你念你偏不肯理你,还处心积虑,赌咒终有日牵连你也这样为我哀情。不是少女的别扭和狠心嘛。”曼倩笑,“公子听出这一层纠结?看来比我还懂女子。”她伸指去点他的肩头,他似笑非笑,别开脸去。忽见她脚上那双鞋,和小轩的是一个工夫。怔怔的命道,“再唱一遍。”
曼倩见他很认真,便坐回去,复唱一回,暗里感怀:这个冤家,写予我唱的,自个却不来听了。
已是近了夜尾,鸟啼得没个缓。苏晚云坐在书案上,荡悠着两条腿。书卷起来撸,嘴里还微微吟诵文章。望窗外,老想那天应在下一刻稍不留神煞的亮起来。但想了一回又一回,总没如意。
小轩交待丫头将当家的生前诗词文章装订成集,安置在书阁里。得知此事,他每逢夜里,借一盏小油灯,去书阁里约会韩烟远的文字。兴致高时,文不加点,大肆留朱批,丝毫不留情面。到了白日,再将昨晚改好的诗文在脑中过一遍,待自个屋里记下来,誊抄入册。次日去时,与原文私下放在一处。用工之深,堪比对待善本。为此常常夙夜倒置。
书阁稍透进一点风,拂过脊背,忒凉心。他不想自己待不到天明,业已困倦的酥软掉筋骨。趿拉着步子赖到书柜边,头一枕,耐下木头棱角的磕痛,站着打起盹。腿上、脖颈的力微有松懈,人就震的一下,跳回原位。
半梦半醒之间,见水面青萍叠叠,有种飘摇不定的味道。蛇行的浮桥,延伸去一方竹亭,伶仃的立在水中央。
亭下有人操一块木片,吹了段调子。那小调奇妙,颇有挑弄的意味。苏晚云肯定,那是韩烟远。
他欣喜难捺,掮了琴囊跑去。谁知那浮桥难踩,又有琴挨不稳,左偏右倚,困在水中央。韩烟远给逗趣了,一双桃花眼,眉目间可见怜爱。他走去卸了苏晚云的琴在肩头,挽他过来,一半袖一半手,温吞吞的走在前。伺候无不周到。
调子亦是记得。苏晚云牵了韩烟远回头,摊出手来。韩烟远将适才那木片交与他手心。木片细密工巧,边缘打磨圆润,样式如浮云。苏晚云两手搦住,轻抿效仿。一缕草木香,若有似无的含在口中。韩烟远摇头,接来教他复吹一遍,送回他嘴边,两手搭在他胯上扶稳身子,宠溺的聆听。
直至顺出了那调子,韩烟远倒退地拉苏晚云继续走。两人一退一进,步子迈得有千万个不舍。细细端详韩烟远,神清骨秀,温柔之至,占尽了风流。若是能一世不忘就好了。苏晚云但想着,老觉有事记不起,心痛欲死。
待到亭中,两人腻在一处。苏晚云静静立着,有想亲近。韩烟远上前搂住他,动作极轻极柔。不论心疼人惯了,还是天性如此,确实意犹未尽。
良久,韩烟远退开来。他在苏晚云额发上浅浅送吻,之后毫不客气取出琴囊中的琴,席地盘腿就弹。苏晚云也没拘泥,危危地坐到栏杆上,吹木片和声。是一股轻烟,是一抹浮云。待到曲终人散时,全都湮灭了。
苏晚云醒来,调子越渐淡忘。他几番尝试哼唱,都不得神髓,倦意滋生。再去点数梦中一二事,还有某人的样貌。想应是超尘绝俗的吧,怎么全都糊涂了……
说起二人初遇,可谓难得,因算来正面相视的次数,仅那一回。苏晚云执着木叉子在两边勾一勾,小心卸下墙上的画。
回思当时在三进厅里,要说亦是颇正式的。父亲交待他在厅里候着,有要事。他久等不到,干脆上椅子桌子去爬了个遍。不巧韩烟远恭恭谨谨的进来。他觉得献世,下地想随意找个屋子躲起来。一个要出去,一个要进来。偌大的厅堂,偏偏就走到了一处,两人左右相让数次,都反挡住对方。那时父亲在身后唤了声,把他叫回去。而所谓的要事,即是引见跟前的韩烟远。
父亲寥寥数语,苏晚云佯装认真,实是心不在焉。韩烟远老气横秋的颔首行礼,他搞不清状况,只好揪在父亲手边,朝韩烟远淡淡一笑,好不勉强。之前他也都听说过韩烟远的事,只是讲究礼节的相见,他全都不上心,因而日后也不曾再有交会。甚至连韩烟远去花坞理事,都没个留意。
那时自己是五岁、六岁还是七岁?两人还都不爱说话,一直不知韩烟远是怎么想。如今看过画,也都明白。
“少爷!你……”苏晚云侧过头去,见小轩惊慌的走过来。夜里偷画,终是给逮到了,真是糟糕。可不料小轩没理会那画,伸手就往苏晚云偷顶上去,急说,“这钗子怎么在你的!”苏晚云挡开她的手,后退数步。他没有惊慌逃走,反而是一手卷起画,一手护头,好整以暇。
“求你还我了。”小轩被苏夫人娇惯大了,从来就不识骂人不识打人。见苏晚云坚决不肯,只好哀求,牵住他手臂。苏晚云不说话,拽紧了玉钗。这东西他认定了该是自己的,所以绝不舍让。
小轩本也不想,但争夺之中,钗子数次戳到苏晚云的脑袋。痛,可他就是不说话,不退让。二人你推我攘,女孩子家力气终是不及男子。苏晚云甩开小轩,戴着玉钗袖着画卷走了。
小轩木讷讷坐在地上,面色煞白,回想丫头近来告那些失物的状,也猜出个名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