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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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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堤畔柳浪笼烟,这一日,雀舫龙舟大都泊在岸口,偶有几只借着雨兴细细玩的,要比往日占上好些富余地。常驻在此的画舫,有一艘“未云”,工巧风致。起初险些名为“翻墨”,连那瓷青面底、绣了字的幡都裹上了。
远远瞅见一名素服少女,开了只油纸伞,绕堤信步。娇弱的味道,但是个背影已能知七八分。披雨褛的丫头,抱上疋布朝那里赶去。少女走出了神,不觉身后有人。丫头顽皮,在她腰上偷偷戳一下,少女腾的回身来,倏然作了盈盈的泪人。丫头手足无措,在衣襟里掏手绢,那布失手摔在地上。
人影现在窗纸上已好一阵子。隐隐约约的渗进一丁点蚊细的声,念着“姑娘、曼倩姑娘”。女子轻手轻脚的下床,拎了衣裳披在肩头,趿着鞋去开门。来人沿门隙睨去,果真有人睡在榻上。他小心地将女子揽出来,虚掩上门,端着账本来回拈卷角,结舌道“这……”
那女子天生妆容,海棠标韵,是南方美人之中纳罕的。偏偏逢这事情,神色全黯淡了。她手掩住账本,低缓的说:“别提,莫不是火上浇油的事。”
来人心急。“可拖久了就要成死帐的。她们那头也不是拿不出的。”女子微乜起眼,“不成,她我惹不起。”声色平淡的,谁人不懂、都不过是托辞。来人道:“又不是登天难事,我们条条道道记得清白。”“你别说了。”女子叹了一声,揉揉眉梢,明显是烦腻了。
“曼倩姑娘……”她别过脸去,“我最受不得你这样。容易你说去呐。我自己也不是好受的,何必吃力不讨好。哪时候不拣,偏偏这一下子。人家倒当我无情,趁人不在了,挑起衅来。”
那人一收帐本,点头道:“好,我说就我说。”本来只是唬人的话,不想那人准了,女子也慌,“诶!别……”将来人肘子一掣,说“这笔银子我暂垫下了。”那人不能置信,瞟了她一眼,“你也不是容易过日子的,这又何苦呐……”
一排莲步踩过绛红的泥墙脚,窸窸碎碎的,没有一丝环佩丁当,听来别有意趣。丫头们朝一处行去,端着文玩卷轴甚的,全不相同。各中不乏不专心、前后搭话的,却没有一个肯上心,去领客看茶。苏晚云不曾料过初到花坞会撞见如斯光景,朦朦的搭在廊柱上,小指蜷下一绺鬓发,噙着唇。
随行的小厮苏成,生来鼠胆,既弱且急。见少爷不发话,踱方步打圈,白瘦的小脸业已怨的不成模样了。“总不能干杵着,不如我们问问?”“哦”苏晚云淡淡的应声。没个撑腰的,苏成又不愿冒冒然了。
待有半盏茶时间,他咽不下了,“得,我跟去里头问问。”终于不得允就忽悠的去了。苏晚云挺身,“诶、诶”唤了几下,都没被理睬。睇眄着再无人经过的红墙,他嗤嗤的笑。心里也不是不明白,那个主亦痴亦狂,下人的轻慢不外乎这个原由。
顺着腰廊展眼望去,路径错综,不知能连向几多处。可是苏晚云宛若与花坞是熟稔知交,裕如地向心头既定的那地方走去。他舞起一条胳膊,衣袂拂过沿途的廊柱。见庭院里的三色杜鹃开得正好,也全不客气,探身折来一朵檀色的别在腰间。
直到一处密而不宣的香阁他才驻足。浑软的烟云一汩一汩淌出来,沁人口目,哀而不伤。他掩面躬身,笑的得意,又故不作声,环视一周,犹如藏住了甚么宝贝,非让人留心,却不肯予人细知。
怎会不记得小轩信中那些话:莫怕腕底香惹人笑,我会爇足了檀香麝香待着你。虽是欲盖弥彰的事,也由不得你再拘泥。
苏晚云趾尖抵着门槛,瞅珠帘缝里去。小轩揪紧一块料子已然失了神走了魂。苏晚云眉山不觉收起,屈指一拨,柔若无骨。彩色琉璃珠轻灵的磕碰起来。
“少爷?”小轩闻声抬头。诧异的颜色让苏晚云不快。心想,这丫头果真没撂心思接风,竟忘了我要来。他去到她身旁,安静的抚弄眼底的料子。
小轩起身,但觉愧疚,亦盯住那料子。虽说只是昔日的贴身丫头,也万不能就改口不称少爷了,但如今她好歹是花坞半个当家,哪能不及面子。只小声说话,心底是虚的。“怎么知道找这里的,也没听丫头来报。”缄默了好一阵,苏晚云微微咧嘴,窄长的指甲在料子上来回剔着。“这里我当然很清楚。”
小轩偷瞄了苏晚云一眼,想,少爷依是当年模样,永远沉梦初醒。纸做的身板,细幼的五官。最是那双若醉非醉的眼,泛一点红。无怪梧阳人传说:苏家小少爷那可是流风回雪的人物。
忽然,苏晚云责问,“倒是你,怎么会问我知不知?”小轩忘记他上一句讲了什么,当时只是木然。
花坞里客房颇多,纵然一年下来,南来北往到访的算不上几人,仍照大家不同的癖好依数齐备着,一间不肯少。问丫头都说,当家的吩咐过,骚客伶人甚的所好迥异,陈器设物实得讲究,万万不能混来住。
之中有一间,此前尚不曾住过人。取名相思阁,原由里头那张红木牙床,雕的是刀刀镂空的相思鸟。形单影只,整个床架,不多一头。床裙拣的还是烟霞帐,山水相依,分明是一段酥软的风韵。
屋外设了几个蒲垫,供丫头们在树下做线装书使。她们或递递锥子,或认认散乱的书稿,时常嬉笑,追跑打闹,浑是一幅早春仕女图。
苏晚云磕在窗棂边看久了,脑门上揿出条红道子。他手里揣了一打信在胸口,他知道人总归是说来易、做时难的。
倏然身后有动静,他回头见苏成已然一身麻衣,手里还端着一套,手工自是不一样的精心。苏成叫声少爷,亦没多说,径直送过来,便是那么个意思。
苏晚云接过衣裳,缓缓的举出把银铰剪,一边笑一边剪起来。苏成倒抽凉气,愣了好一下子,战战兢兢撤出了房。
苏晚云揽着那团碎布,爬进床里。见背阁上有个两掌大的盒,未上锁,于是打开。他奇怪,里头盛了只香,一片插了配钥的梨花锁。思忖片刻,把香夹在指间,将碎布快快塞满了盒,多余的甩去地上,踢进床底。然后曳步去桌前,更换了香。看来她究竟是为别人伤心,顾不得他了。龙涎心字香,香尽、心字成灰。
他摊回床上,高举那摞信,又散手,任一封封飘落在面上。雪浪笺的味儿若有还无的袭来,试使翻阅了无数回,也好似与刚刚寄到手里的相差无几。可笑的是,掂着这段手帕交的,许是只有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