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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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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唤香浮,是嫣红阁中一名青楼女子--夜夜笙歌,送往迎来的日子使我从一名懵懂无知的少女变的识大体,通达人情事故,恩客们常常夸赞嫣红阁的香浮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清丽婉约,这样的好名声为我在这弱肉强食的烟花之地赢得了一席之地,我也再勿需为生计而发愁。
嫣红阁是京城八大胡同中数一数二的温柔乡,在胭脂胡同中俨然是其中翘楚,自然也就少不了对京城中的的达官贵人们迎来送往,正是:花街柳巷胭脂地,醉生梦死温柔乡。
迎来送往,肢体麻木,日渐锐利的双眼仿佛已看透了这世情,看透了这悲凉,接受了这事实,至少我仍然活着,不用象娘亲--在寒冬腊月里冻死在路边。
日复一日,我从没有让大娘操心过,大娘收养我,予我有活命之恩,再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一一尽心调教,虽然并不只单单是为我好,我却有着我的自知:举凡生为女子,则多半命薄如纸,我娘如此,身为风尘女子的我则更是如此,嫣红阁中的众多女子皆如此,明知此生想逆天改命已是不能,倒不如克己本份,让自己尽可能过的好些,所谓日子,这么过是一世,那么过也是一世,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蹉跎岁月去感怀身世呢!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自知,我多了份淡然,少了些许悲伤,尽职尽责的为大娘赚取金钱,为付出金钱来欢场买醉或为寻欢作乐的恩客们满足他们所想,完成我应做的,有时甚至连大娘也为我感到惋惜,认为我知书达理,识得轻重,温柔婉约本已是最好的女子,却只能流于这烟花之地,我也只能一笑释然:“命已如此,多说何益!”
腊月二十八,寒冬时节大雪纷飞,但这也丝毫不能影响达官贵人们来嫣红阁寻欢作乐的雅兴,我的恬然淡定,清丽婉约为我争得了四大花魁之名,使我有了很多常客的捧场,嫣红阁香浮的名牌也就总有人翻,而且非富即贵,不如此则根本出不起这个价钱,但腊月总是一年中我心情最为低落的一个月份,更由于寒冷的天气,我的咳症也时时发作,大娘收留我之时,我年龄尚小,所以对娘并没有很深的印象,虽然只有很模糊的记忆,但娘亲总归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亲人,伤感总是有的,也因为娘亲倒毙之时,正在嫣红阁门前,所以我的命运有了这样的安排。
今日点了我名牌的是翰林院的李大人,虽然明知翻牌的李大人并不是个好性子的人,但路过倚翠阁那朱红回廊之时,我还是忍不住停步望向了那漫天飞雪中正怒放的红梅。
“香浮!--香浮!怎么站在这么冷的地方!小梅怎么搞的?明知你有咳症,也不给你穿暖些!”大娘急忙握住了我的手,搓揉着为我去寒。
“大娘,李大人等急了吧!女儿一时出神,我的咳症是老毛病了,不碍的!我们快去吧!”看大娘如此焦急的神情,如此匆忙的来找我,定是李大人耐不住性子发脾气差她来催我,但大娘早也摸透了我的心性,并没有开口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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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阁内李大人果然正不耐的吼骂着,“大人!香浮姑娘来了!稍安勿燥!--香浮姑娘只是偶遇风寒,咳症犯了才来迟了,并非有意怠慢!”大娘也是早知李大人的坏脾气,所以一照面就先声夺人,给予安抚,无谓找来责骂。
我马上配合的轻咳出声,掩面侧脸,微微蹙眉,鹅黄丝帕上的雏菊香味四溢,也象极了我平日里经常吃的冷香丸的味道,虽然我是有咳症,但并不曾经常发作,此时故作病容,无非也是摆出我见犹怜的模样来安抚这位财大色急的李大人而已。
果然我虽未出声,李大人的眼睛都已经直了,全没了方才恼怒的模样,“香浮姑娘果真不适,那正好,今日太医院的孙大人也一同前来,可以为香浮姑娘号号脉。”一边口中是说着我的病,但另一边已经色急的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恼怒的口吻也早已换作了关怀疼惜的语气。
“香浮,这位是如今如妃娘娘身边的红人,太医院的孙大人!”李大人向我介绍着坐于右侧的一位陌生男子,“孙大人,请您破例为香浮姑娘号号脉,孙大人的医术连如妃娘娘都赞叹不已,对香浮姑娘的顽疾必然有办法,如能根治香浮姑娘的咳症则最好不过了!香浮姑娘受此病困扰已久,每每发作都很厉害,真让人心疼!”我看着眼前这位还颇为年轻的孙大人,注意到他有着冷冷的表情和一双很亮的眸子,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孙大人必是李大人新近结识想攀附的宫中红人,看他把我不舍地往前推的样子就能略知一二。
我敛眉微微低头,福身盈盈一拜,然后顺从地上前坐下,伸出了右手,轻语道:“劳烦大人!”我本不应如此,我本应该明白太医怎能轻易给人号脉,尤其对象是我此种身份的女子,而且如果传扬出去,对这位孙大人更是百害而无一利,礼不可废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我看着眼前这位显然还非常年轻的孙大人突然有了想知道他医术到底如何的兴致,尤其是在看见他眼底闪现的无奈之后。
只见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后,居然真的抬手为我诊脉,我有了几分意外,本以为他并不会理会这种欢场笑言,至少--他会稍作推迟,“从脉象上看,想必香浮姑娘此症由来已久,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痊愈的。”他的声音淳厚淡定,甚为动听,他稍作停顿抬眼看了我一眼,仿佛欲从我的反应得到求证,我对上他的目光,觉得他双目如炬,异常清澈透亮,他的目光没有做过多的停留,接着继续说道:“香浮姑娘此症病由心生,如能放宽心情,悉心静养身体则可不药而愈。”
他的目光再次望向了我的眼睛,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下意识别过了脸,“大人断症果然高明,香浮还不曾听哪位大夫如此断过香浮的病症。”
“姑娘今日必定已染风寒还尚不自知,所以寒气入体导致咳症发作,姑娘今夜应注意取暖,实不宜诸多劳累。”只见他气定神闲,不卑不亢,话语里又似另有深意。
“孙白杨孙大人果然不同凡响,所言甚是,一事不烦二主,不如就由孙大人陪香浮姑娘回房歇息吧!”一旁的李大人会错了意,狗腿的连连讨好道。
只见他微微不悦的皱了皱眉,我于是起身欠了欠身道:“不敢劳烦大人,多谢大人对香浮的提点。”
他惊讶地挑起了右眉,似乎改变了主意,起身施礼道:“香浮姑娘不必客气,请!”
我微微一怔,他清澈的眼眸告诉我他似乎并不是好色之徒,但很快我释然了:枉我自认为阅人无数,即使不是好色之人,但贪欢一宿又何妨呢!况且我虽没有倾国的容貌,却也是不坏的对象,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些自负的,不置可否,稍稍欠身施礼:“香浮告退!”
已近亥时,虽然明月高挂,但我还是为他掌了一盏灯,防止他被月光照射不到的回廊阶梯所绊倒,我注意到我靠近他为他掌灯之时,他定定的在打量我,我首次出现在他眼前出现时,他并未过多打量我,甚至于当我拿出丝帕故意引人注意时,他也无动于衷,目不斜视,而此刻,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把他迎入房中,瞥见他的肩上落了少许雪花,则先往暖炉中添了些炭火,房内立时暖了许多,然后点燃了香炉--我留意到他身系做工精致的香囊,他只是默默的静坐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听闻香浮姑娘心细如发,聪慧过人,现在可知所言非虚。”他为自己取杯斟酒,自饮了一杯。
我靠近他坐下,一边开始为他烫酒,一边答道:“大人谬赞!香浮只是察觉到大人的需要,略知大人心意而已。”
他微笑不语,开始打量我的房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他喃喃的念起了我挂在屋内的手书,反复轻读,仿佛要品其味,他开始饮酒,一杯接一杯,一边吟诵诗词,我也在一旁不断为他斟酒,在一旁倾听着,我不会随意打断他,大娘教导过我,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需要,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需要主动,长久以来,我对此也深有体会。
不久他便双颊泛红,微有醉意,我扶着脚步不稳的他躺倒在床上,他仍然不停地轻吟着,仿佛有无尽的心事要倾诉,一首又一首多的让人根本记不清他到底都念叨了些什么,只记得在他醉过去之前,我俯身为他盖被之时他念的最后两句是《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从此,孙白杨日日光顾嫣红阁,成为了这里的常客,每日出宫就直奔嫣红阁却也只翻我的名牌,外人不知只道他贪恋温柔,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而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他每日来我房内也只是为我断症号脉,开方抓药,之后则或饮酒听我抚琴或批阅医案要我在一旁为他研墨,再不然也只是把酒谈心,再无其他,甚至是每月初就付清一月所有的费用,出手阔绰的让大娘都以为他是已经迷上了我,无法自拔。
他的如此举动连我都觉得无措,一时也名动京城,他就象已把嫣红阁当成了他的家,日日只在此留宿,我还听闻他还刚刚新婚不久。多日的相处我更深知他并不是风流好色之人,相反他的举止谦让有礼,从无逾越,反倒更象是一位谦谦君子,这样的他使淡定如我也坐立难安,因为我不知他如此行为到底最终想得到些什么,很明显他这么做绝对不像外间传闻所说只是贪恋我的美色。
多日的相处,我已经大致的知道了他的性情,恐怕他是比我更耐的住性子的人,因为我亲眼目睹他的父亲--太医院院判大人暴跳如雷的当众指责他的种种行为,他却波澜不惊,如若无人,最后只以一句话结束了那次并不愉快的会面:“院判大人教训完了吗?如果是的话,下官告退!”
所谓“百行孝为先”,看他平日里知书达理,为人谦和,对待自己父亲的态度却冷若寒冰,而父子二人又同朝为官,可见父子二人之间必有间隙,恐怕与他日日留宿于此也有些许关系,而以我的身份,本也无权过问于他的家事,他不跟我说,我自知不可多问,这是我早在青楼最初就已学会的规矩,但当我无意发现一女子夜夜在我梅香居窗外徘徊:肌肤如雪,相貌端庄、娴雅,我便有些心神不宁,忐忑不安了。
不用向人打听,我能肯定她必是传闻中他的新婚妻子,一个名唤皓雪的的哀怨女子。如今正值寒冬时令,夜夜大雪纷飞,同样身为女子,我怜她痴情一片,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就如往常,我为他烫好了他最爱酌饮的“今朝醉”,备好了酒菜端坐在房内等候他,他每日的作息极有规律,除了宫中召唤和轮班夜值以外,总在戌时左右回到梅香居,而今日因为我有话要与他说,一时之间竟然思绪万千,我又想起了娘,虽然连她的容貌都已记不起来了,但她倒毙在雪地里的情景却总能浮现在我眼前,我不觉又移步至窗边,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果然又在,小小的身影几乎要溶入周围的雪景中,她已在此守侯一月有余,再这样下去,恐怕即使是铁铸的人儿也受不了,而他每日回来难道真的一次也不曾留意到她吗?
“香浮姑娘今日有如此雅兴在窗前赏雪也须多为自己身体着想--”话音一落,他已经来到窗前关上了窗,我想的太出神,连他何时进屋也浑然不知。
“须知你的咳症虽系由心病而生,病根却落在这寒症之上,之所以久治不愈也因你心结未解又时时感染风寒引致寒症发作,香浮姑娘如此聪慧之人当知自己的身体须自己懂得爱惜。”他说话间仍然是心思缜密,条理清楚,兼之不徐不慢使得他每每都能不觉中引人专注。
我的病由来已久,久病成医,我也并非完全不知由来,但每每也只是发作时服用些药物,并不曾好好诊治过,可能心中本对痊愈并未抱有多大期望,“大人知我方才在窗前瞧见了些什么?”我眉目流转,嫣然一笑,为他斟满了一杯“今朝醉”,此酒甚烈,味多辛辣,完全不似“女儿红”的绵甜净爽,入口微甜芬芳,所以每每在旁,我从不作陪,但今日,可能因为要作出一些逾越之举仍需凭添些勇气,我为自己也斟满了一杯。
显然他也发现了我今日的不同,目光移至我的脸上,仿佛要探寻我一反常态的缘由。
我避开了他深思的目光,他双眼炯炯有神,时常让我觉得他能看透我的内心,看透我的心思,这使我有一丝紧张,“梅花是我的最爱,并非因为它有多美,而是它傲霜立雪的气度让香浮深深为其折服,方才目望窗外,红梅盛开,连梅园中的假山景观都皓白如雪覆,景色甚是怡人,所以一时失神,连大人进来也浑然不觉。”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可见他并非不懂我的暗示,“不知是否我好酒贪杯,区区几杯就已有了醉意,天气寒凉,香浮姑娘你也早些休息。”说完起身欲往里间休息。
“既然大人知道天气寒凉,又于心何忍让窗下人日日守侯而视而不见,大人请恕香浮无礼,大人明明知道梅香居并不可看见梅园,香浮是另有所指,但大人仍然假装不知,未免有自欺欺人之嫌!香浮知道今日香浮所说已经逾越了本分,但香浮仍然希望大人明白,假装不知并不可以就当问题不存在,相信大人也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道理,所以香浮斗胆,请大人去见见她,不要让她再日日来此饱受风寒之苦。”我情绪有些激动,一气说完竟然有些喘气,我顺了顺气,扶桌而坐。
他看了看我,进到里间,片刻后端出一碗汤药,“趁热喝吧!”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见他仍然无动于衷,不免有些气恼他铁石心肠,索性赌气不肯喝药。“想不到香浮姑娘也会有动气的时候,并不如外间所说温柔顺从,毫无脾气。”
我闻言一时气结,脸涨的通红,抬眼望他方看见他含着微笑的双眼正盯着我看,“把药喝了吧!看你喝下药,我自会去见她。”
看我喝完药,他起身迈向门边,到门口处,他未回头却出声道:“香浮,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说的很对,但不知香浮你自己是否又已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我闻言一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并未注意他已不再称呼我为香浮姑娘。
当晚,已是子时,我辗转难眠,披上一件外衣,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他的书房外,里间这间房本是我的婢女小梅的房间,与我的房间最近,自他搬来住就改为书房,而小梅也搬至外屋,如今这屋里搁置的全是他的医书医案,他也经常挑灯夜读,也喜欢在夜里批阅医案,果然,屋内灯火通明,他也尚未就寝。
“香浮,为何还未歇息--”他放下手中的笔,过来迎我。
“我,我--”我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只能使劲拽着手中锦帕,低头不语。
“你有心事?--睡不着是吗?”他握住了我冰冷的手,为我取暖。
“你如何知道?--”心里乱乱的,我胡乱问道,心里也暗骂自己的失常。
“因为我是大夫,而且还是位高明的大夫,如何不能观人断症呢?”他自信的微笑道。
见我不语,他又开口道:“很多年前的事,多想无益,聪慧如香浮你,不应不知,既无益处何不放开怀抱,解开心中的心结。”这次他没有看向我,而是一边专注地拨弄着面前烛台中的烛火,一边如是说。
“为何大人你会知道我的事?我从未向大人你提起过--”听他开解于我,我料想他定当已知道我的心病为何。
见我衣裳单薄,他拿起他的披风为我披上,“香浮你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晓,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任何可称之为秘密的事情,而我不向香浮你问起,也不代表我不关心香浮你的心事!”他此刻眼睛清澈透亮,我突然发觉自己心跳的厉害,他望着我,他的手抚过我的发,沿着我的脸庞来到我的耳边,轻挽起了我耳边的发,也许是从来未曾有人如他般走进了我的心,我空洞的心立时感觉到满满的,就连自己也全然不知空空的心里装进了些什么。
我埋头在他的颈项处幽幽叹息,“我从不向无关的人表达善意,--香浮,该忘的就忘了吧!”他扶住我的肩,稍稍拉开了我们的距离,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此刻我已经不能思考,什么也想不了,身体根本无法移动一下,他的目光醉人,就象他爱喝的“今日醉”带给我的感觉--我喉咙处火烧般热,此刻我已无法言语,只能痴痴的回望着他,不知为何,有泪滑落腮间,我正要去擦,他温柔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修长的手指轻轻的为我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以后,我会陪伴着你,孤苦如你我应可相依吧!--”他抚摩着我的长发,长长叹息道,他并不知道此刻娘亲雪地里的阴影已经全然都被他的影子所代替,这个发现让我有些害怕。
我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静静伏在他怀中暗暗出神:大娘说过,但凡只要是男人在梅香居中所说的话全都不可相信,否则后悔的那个必然是我--,“香浮--”他用低沉的嗓音轻轻唤我,我微微一震,反倒不敢再望向他,我发热的脸庞提醒着我此刻的羞怯--我本以为我早已失去的感觉,“含羞带怯梨花泪,一双愁黛远山眉。”他低吟着,用手轻轻的描过了我的眉,我无法抑制心中完全的欣喜,他环拥着我,幸福的暖意充斥着全身,我已明白无论无何我都无法拒绝眼前的这份美好,也许他正是长久以来我内心深处所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