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风》青希

1、他是谁？

　　或许是离内陆太近的原因，星海大桥在几轮海啸冲击过后，依旧十分坚强地屹立原处。
　　虽然并没有太多人愿意靠近那里。
　　……除了奚存和她的信徒们。
　　她常穿着一身朴素洁净的白衣，遗世独立般独自站在大桥中间，仿佛只要水再次涌起，她便会随着水、随着风一起消逝在天地之间。
　　夏依依走过来找她的时候，四周已经跪坐了一排的人，他们或闭目祷告，或同奚存一般，痴痴地望向远方。
　　在那猖狂过又平静下来的水中，不知隐藏了多少人梦醒时会流泪的名字。在那深邃的海底，会否也有一片乐土，收容那些无辜被卷入的人？

　　特蕾莎也站在她身后，默默流着眼泪。
　　这位可怜的女性前不久在洪水和逃难中与自己的两位儿女走散，她本已放弃苟活的念想，却在女儿跟着奚存一起过来时得到拯救。她们一起走来时，女儿啜泣着说：“妈妈，这是天使吗？”
　　特蕾莎哭着问奚存是否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奚存摇了摇头，目光却望向了遥远的海天相接处。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断肠。
　　特蕾莎紧紧抱住女儿，一起回到收容所。
　　过了两天，她又孤身一人前来奚存身边，说她已改名特蕾莎，这是希望的名字。
　　特蕾莎以前是个出色的社区服务者，如今她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创建了一个小小的新的组织“圣存会”，奚存是他们的圣女，是他们的神之使者。
　　类似的组织在附近几乎层出不穷，政府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准备，加上心理医生太少，也逐渐默许了这种类似抱团取暖的行为。
　　奚存本不想掺和这种事，更懒得做什么神之使者，可是当她看到人们脆弱的目光时，终究是于心不忍。

　　她有预知的能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觉醒的。
　　因为同时她又有遗忘症，如果近期没有接触某件事，那件事就会遗忘在她的脑海深处。
　　譬如如今，她堪堪记得住特蕾莎有个女儿，却记不得小姑娘的外貌声音甚至年龄。
　　譬如她早就知道夏依依会来找她，却想不起来自己这位老朋友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什么时候又断了联系。

　　“今天天气还不错。”夏依依走来时笑着说道。
　　跪坐于附近的信徒们悲戚已久的面庞上也浮现一丝欣慰。
　　晴朗，平静，这些过去人们都快厌倦了的生活，如今却变成了一种奢求。
　　也只有奚存在海边发呆的时候，他们才敢过来拜一拜蓝天和大海，只要奚存在，就永远不会发生意外。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一次又一次验证后，对奚存的敬畏也越来越深。

　　远方飞来几只海鸥，大着胆子向曾经慷慨的人类乞食。
　　身上碰巧带有一些干粮的人却担忧地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在这个自身难保的时代，他们没有多余的善心送给动物。
　　只有特蕾莎拿出一小块儿干瘪到无法下咽的面包，揉碎了扔向海面，于是便有一小群海鸥争着飞了过去。正巧一阵风吹过，海鸥就像追着风离开，平生多了几份活力。
　　桥上的人们看到此幕，嘴角也都弯了弯。

　　“该回去了。”
　　突然，奚存说道。
　　她的音量不大，但是又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们畏惧地看了过来，并不是畏惧奚存，而是畏惧这看似太平的水面和看似晴朗的天气。

　　“要起风了。”
　　奚存声音并不大，在海面上方甚至有些飘渺，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但是话砸在众人的心里，都仿佛放上了千斤担子。本来就愁眉不展的众人，此时都逃命似的，转瞬间便离开她们，走向大桥的那端，走向巨大的庇护所。
　　就连虔诚的特蕾莎，向奚存鞠了一躬后，也快步走向了远方。

　　只有夏依依还在。
　　她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都被接踵而至的灾难吓破了胆，她却罕见保持着平静。
　　自从找到奚存之后，夏依依也顺势加入了圣存会，平时和别人一起接点活儿，维持大家的基本生活。
　　没什么事的时候，她就会来到奚存身边，陪她一起看海。

　　“你不怕吗？”奚存曾经问夏依依。
　　夏依依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大学时常常这样。”
　　她似乎回答了问题，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回答。

　　奚存的脑海中早就没有了大学的记忆，自是无从判断真假，她只能感受到夏依依如同大海一般深邃的平静。
　　远方有狂风卷过，大片的乌云驾着风而来，呼啸的雨水在远方如同奔马一般席卷过来。
　　让人窒息而恐惧的暴雨转瞬吞噬了天地。
　　脚下的海水似乎也在舔着舌头，垂涎着上方两个身影。
　　海水翻滚起来，原本距离海面不远的桥面此时如同恶魔一般，仿佛引诱着人类走错一步便堕落深渊。

　　压抑的恐惧几乎能把人掀翻，雨水马上就会奔涌过来，跑得快的水滴已经洒到两人的身上。
　　奚存平静的脸色也有了波动，她轻轻叹了一声，拉住夏依依的胳膊：
　　“你怎么还不回去？”

　　夏依依的目光如同黏着在她身上一般，她的声音在狂风中有些颤抖：
　　“我怕我这一走，就再也看不到你。”

　　有水滴划过夏依依的脸庞，并不是眼泪，但是奚存依然伸手抚了过去。

　　她苍白的面庞在阴暗的天气下显得不像人类，倒像个精灵。
　　又像即将羽化而登仙的仙人。

　　“我不会。”
　　奚存又叹了口气。
　　她心里生出拥抱一下这位朋友的愿望——但很快又换成了另外一个动作。
　　奚存拉住夏依依的手，飞快地向收容所的方向跑去。

　　等她们两人通过大门的检验，进入收容大厅时，暴雨也随之落下，如同算计好了一般。

　　大厅里原本空旷到没有人味，最近特蕾莎带着几个人装了一个图书角，供孩子们白天读书学习。
　　此刻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刚经历过一系列动乱的人们根本没有心情学过去观雨，于是各处又重归寂静起来。

　　只有夏依依仍在旁边陪伴着奚存，当奚存望过来时，她便坦荡地对视回去。
　　于是奚存又慌张地移开目光。

　　“你不要怕。”奚存说。
　　“我不怕。”夏依依回答。
　　“嗯。”

　　奚存想了一会儿，又说道：
　　“你会和父母团聚的，我看到过。”
　　夏依依的神色温柔了些，她脸上露出笑容，但是转瞬又化作担忧。
　　“那你呢？”

　　“我？”
　　奚存眨了眨眼，并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她又艰难地想了一会儿，
　　“我很少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所以我也不太确定。”

　　但是她的脑海中常常闪过一段画面，或者说一种感觉。
　　这种隐秘的直觉，就像不可言说的风吹过她的心房，让她相信，却又无从解释。

　　奚存作为圣存教的圣女，向来都以高冷的面目示人。
　　但是高冷的表面之后，并不是胸有成竹催发的冷静，而是表达能力匮乏给她带来的无力。
　　她也想要表达出来，可是她对这世界的记忆太少，和旁人的话题自然也少。
　　而她脑海中常常闪过的画面，不是平常人们的过去，而是他们的将来。
　　有时是具体的画面，有时则是模糊的直觉。

　　过去与未来一起交织在少女此时的心怀里，让她有时会忽略自己和真正的“现在”。
　　她不是玩弄时间的人，倒像是被时间玩弄的人。

　　奚存不知道如何向他人表达这种心情，但是她也不需要其他人理解自己。
　　就这样含糊地生活着。
　　直到夏依依出现，她贸然闯进了奚存的世界。
　　又像是从未离开过。

　　虽然她不知道她们过去是如何相处，身体的放松却告诉她无需担忧。
　　她们既可以无话不谈，也可以无须多言。

　　奚存本想趁这个晚上和夏依依谈谈她们的过去，但是两人一起坐在图书角的感觉太过自然，她又不想再去问过去都发生过什么。
　　问了也会忘记。
　　何况，不问也没关系。

　　在所有人都被逼着进入新生活的此刻，所谓的过去除了起到安慰和缅怀的作用，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奚存在小桌边坐了一会儿，说服了自己，便准备回房间休息。

　　突然却听到夏依依的声音。
　　“你一直在找他对吗？”

　　奚存顿住了脚步，平静的脸上起了波澜。
　　她的心快速跳了起来，仿佛那些无头脑的直觉也要汇向一个清晰的指向，仿佛有什么她不能忘记的人和事就要破土而出。
　　可她越是去想，空洞的心里就越是空白。
　　连最近常常呼唤自己的声音也要听不见了。

　　她疑惑地回过头，“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