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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蛇传 ...

  •   2006.10

      今天很早出门,要搭公车去西边一处很偏远的场所。对面胡同口卖报的大姐还没来。昨天早晨去买《新京报》,大姐说拿去了还没到,要不你买《京华时报》吧,只要5毛钱。于是我买了一份。晚上回家时,大姐看到了我便开始吆喝:“新京报5毛一份甩卖啦,5毛一份啦……”我回头看她,她正狡黠地冲我笑。不过我终究没买。而今天早晨,她还没来。那些习惯了在这里买报的人,会不会想一想她为什么没来呢。

      登上公车——那是从东边一个村开去西边一个村的车,全程将是如何漫漫——司机的身后坐了一个老妇。司机脚下那一方比车的地面高出十来公分,托着发动机,被黄色的栏杆围了起来。老妇就蜷坐在那块低矮的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见有人上了车就稍微展开来她自己,冲我挥了挥手说:“里边儿去,里边儿去!”

      我朝里挪了挪步,转头看窗外,雾气沉沉的叫人无精打采。车刚起步,听到售票员大喊起来:“哟,您怎么站起来了,赶快坐下,坐下!小心摔了!”全车的人都往前看,那个老妇趴在栏杆上,摇摇晃晃地立着;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她的背影很笨拙,1米6不到的身高,军绿色的袄子。售票员一边喊,一边要朝她走去;她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倚着栏杆的左侧,回过身对售票员挥舞右手说:“你给我走开!”售票员继续朝她走去,想扶着她坐下,她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夹杂着咳嗽的话语是:“走开,裤腰带也不让人系了吗?我还是没出嫁的新媳妇呢!看什么看,真不要脸!”车里一阵哄笑。售票员停在离老妇半米的地方,终于退了回去;经过我的时候,我听到她一句低骂。

      售票员是个胖乎乎的姑娘,理着她手里的票和零钱,很无趣的样子。车上的人纷纷低下头来开始自己想自己的心事。我又往窗外望,而一阵粗浅的吟唱叫我又向老妇看去。老妇刚才忽然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是戏曲的唱腔,尾腔那种延绵而宛转的“啊”声;打着结,绕不悠扬,磕磕绊绊地忽地给我撩起一块幕。我身旁的一个女孩拉了拉她的男朋友,说:“我说不上这辆的,你偏要上;晦气。”

      ——空旷的戏台。戏已散场。桌椅被退场的人们冲得稀疏凌乱,看不出规矩来。地上有瓜子壳,揉烂的手纸。刚才花旦唱戏的时候,后台那个女孩就趴在衣架上听,一边听一边跟着她唱:

      “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瞅,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到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那场眉梢眼角的误会,西湖二月天,无可奈何春已去,她还不太懂。可是花旦唱得是极美的。这会儿,她帮花旦卸着妆,无不羡慕地说:“姐姐,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台……”花旦温柔地笑了起来,心里却替她惋惜:这样的女孩,不如早早退出戏团;不够高,长得也不够俏。这里的每个人,除了她,都是心知肚明:她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终于,到她离开戏团的那天她也没有唱过花旦。年岁一天天老去,也不吊嗓子了;她习惯了趴在衣服架子上,隔着幕布听前台铿锵的鼓点——台上那人挥着水袖,踩着台步,捏一个兰花指,唱:

      “我为你,勤操家务不辞劳,成家立业费尽心;我为你舍身忘死去盗草,险些丧命在昆仑;你不该背地瞒我去金山,把法海离间之言当了真。我以为今生不再见薄幸郎,却不料狭路相逢在断桥亭……”

      起先她还跟着哼,到了后来只沉浸在每一段那不绝的尾腔中;那个“啊”字抛出来,提到半空绕个三叠三转又落下去,抵着空气向无尽的远方绵延,直到势头弱下,被别的声音盖住。

      那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老妇的浅唱很快就被它淹没。

      车又到一站,许多人下车,空出些座位来。售票员和其他乘客都冲着那个趴在栏杆上的背影说:“有座了,您快坐下吧。”老妇浑然没有听见。背后一个声音说:“她才不坐呢,坐下了唱不痛快。”低笑声。

      老妇似乎真的没有听见这些。因为她忽然转身,抬起头,一脸凛然的模样,提高了声音,说:“他们都说王XX死了;我说他没死,你们才该死!”我透过挨挨挤挤的人去看她,她眯着眼,有些无所谓的往前看着,脸上也没有悲凄。

      坐在第一排一个中年男人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对她说:“你坐下,我跟你聊天。”她说:“我不坐!”司机背着身吼了一句:“你坐下!你这样站着我怎么开车!”

      陆续有人上车,却都在犹豫要不要走到车的前半部。老妇忽然嘻嘻一笑,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黑缝,对那个中年男子说:“我不坐,我要让他们坐,我就坐这儿——我要让她们坐。”说罢,身子一矮,又蜷了下去,靠着发动机坐在了台上,冲满车的人笑。

      就在她蜷下去的那一个刹那,坐在我旁边座位上的女孩的脸上忽然有泪簌簌下落。她大概和我一样,想着这个老妇的故事;那件破旧却不脏的棉袄,那样的笑,那些皱纹和古怪的话,那么往下一蜷,那些里面都包含了她哪些过往。也许女孩子一直在头脑里编织着这些线索,可是刚才那一蜷忽然扣动了某个情节的机关,深深击中了她。

      她在等他的。因为他会来娶她。她每天站在树下等他,把漫天飞舞的杨絮站成了瑟瑟秋风中枯黄的银杏叶。而她仍站在那里等着。远处的广播放着电台里的唱:

      “纵然娘子是灵蛇变,你是贤良温存令人敬;纵然娘子是灵蛇变,胜过人间女钗裙;纵然娘子是灵蛇变,愿与你,海枯石烂不变心……”

      不是很清晰,可是旋律和唱词她都是记得的。那些一叠一绕都砸进她的心里,他为什么还不来。

      她的父亲母亲终于忍不住,拉着她说:“阿囡,他已经死了,死了,不会来了。”她扭过头,惶恐地看着她的爸妈——他们的形象终于慢慢模糊了起来,变得很狰狞,张着嘴口口声声说着那个她听不见的字。他们是在骗她。他怎么会死呢。她一把推开面前的两个人,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这一跑,是多久呢?十年?二十年?要跑到哪里去?哪里去寻他?他一定是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像她站在树下等他一样等她,她坚信一定是这样的。

      她一路跑;她的妆容,她的青春,她的希望,甚至是她的自尊和理智,跑一程落一程,直到她也认不出自己来。美眷如花,流年似水。

      于是她跑到了这车上。她往下那一蜷恰好印到彼时彼地的我的心里。

      车开到终点站,车上只剩下刚才落泪的女孩,我,老妇,司机,售票员。我起身的时候,女孩走到售票员跟前说:“我能给她买回去的车票吗?”

      我往外走,走出几步,听到售票员的声音:“谁冲你喊了,我们要下班了!”我转过身,看到女孩望了望停在路边的公车,然后回身走远了去。

      我的周围是浓重的雾气,十来米开外就无法视物。这时的我只能看见我的身边很小的一个世界的一角。即使没有雾的时候也是如此吧。我永远无法知道这一角之外发生了什么,甚至无法知道我现在站的这一角在上一秒发生了些什么。

      多年以前,同样是这样下着浓雾的天。那时候这里没有这么多车,更没有这么多房。这里有一个山丘,山丘上面有一丛小树林。站在山丘上,隔着密密层层的树叶,可以看见被染绿了的戏园子。

      戏园子里面看不见这里,于是这里成了女孩和那个男人幽会的地方。今天他们却吵了起来。女孩满面都是泪:“你为什么要骗我!”男人用手臂圈着她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那你娶我啊,娶我啊。”女孩抬起头,直直盯着男人。“我没有办法——我的女儿都懂事了。”

      “你有妻子,有女儿,还凭什么说爱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女孩狂怒,把男人往后推了一个趔趄。

      “你别这样;我并没有骗你,我是爱你的。”他看着眼前本来熟悉的一个人,不知道除了“爱”还能说点什么。

      “骗子。我要你对我负责任。”

      “我怎么负?你要我怎么负?”他没有料到这个对他唯唯诺诺的女子会忽然这样狂暴。

      女孩靠近了他一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回去,跟你妻子离婚,然后回来娶我。我等着你。”

      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当他沉浸在欢爱中时,没有想过这些。他又听到那个女孩说:“要不然,我就去找你的妻子,找你的父母,找你的领导,让他们来为我做主。”

      林头一只灰喜鹊扑腾地翅膀飞了出去,扇出“噗噗”的响声。它跟着那个男人,停在河边。它看着男人来回的踱步。他要完了,他的家庭,他的前程,他将要身败名裂。他要完了。此刻的他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无可避免这些结局。如何收场呢?他还想试着理清千头万绪,却发现一切已经是注定了。

      于是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枪,放进了嘴里。惊天动地一声响后,一切可怕的结局都与他无关了。

      我裹紧了大衣,在雾气中代那个或许就是那个女孩的不相干的老妇,向着或许就是这样死去的不相干的男人,深深默了一哀。然后我把头脑中那些本来很有质感的画面撕得粉碎,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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