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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敦煌壁(八) ...

  •   一室温柔缱绻,外头却火光映天。

      火势蔓延得非常快,两人太过忘情,及至大火将整间屋子包围起来才发现。重韫沉着地替荨娘穿好中衣,赤足下地,刚走到屏风外,一阵炎浪忽然冲破了屋门,大火像是红色的龙,从洞开的门扇涌了进来。

      这灼热的触感如此真实,绝非“幻境”二字可以解释。

      重韫机变也快,炎浪破门而入之时,他立刻往屏风上头连贴数十道水符,然后把屏风一掌拍出,正好堵在门洞上。

      再看四周,外头火焰如同群魔乱舞,将个屋子围得铁桶也似,倏地,那焰火大涨,顺着屋梁攀上去,不一会,连屋顶上都发出噼里啪啦的焚烧声。

      “道长!”
      荨娘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重韫回头,只见荨娘披着一件湿漉漉的被子,弯下腰,把靴子放到自己身前。

      她站到重韫身旁,明明声音在发抖,脸儿也煞白,却犹自只顾要他安心。
      “道长,火还没烧进来,我们可以冲出去的。”

      重韫弯腰穿靴子,荨娘便揪着湿漉漉的被子披到他身上,分了他好大一半。

      又因重韫比她高得多,直起腰后,荨娘便是踮脚也费劲。她正自苦撑,忽觉一只柔荑被人握住。

      重韫用拇指摩挲她的掌心,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相由心生,这场大火,大抵不过是我心间隐患的显映。”

      荨娘虽听不懂他说什么,却能听出他语气中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大火烧得整间屋子吱呀作响,像是下一刻就会颓然倾倒一般。中粱发出一阵悲切的哀鸣,屋顶忽然破开一个大洞,火舌如同金蛇乱舞,那气浪迎面刮下来,两人的头发都飞卷起来,像是两道飞舞的浓墨一般交缠在一起。

      荨娘一手遮在额前,另一只手背到脑后,想将头发梳拢到一起。可抓了一把,里头却混着两人的头。一样的黑鸦鸦,一样的油光水亮,不同的只是,她的头发更细更软,重韫的发质却要更硬一些。

      她掬了一捧发丝在手里,脑子里忽然有些零碎的片段一闪而过——水汽氤氲的浴池,少女裹着天青色的道袍,粉颈低垂,男人坐在她身后,掬着一捧头发,正慢慢地往上头浇水。

      蓦地,一声清喝将她惊醒过来。

      “我不信命。”

      男人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她都觉得有些疼了。抬眸看见,却见重韫双肩微颤。他的声音似乎也被炎浪扭曲了,带着一丝罕见的执拗和决绝:“也不绝认命。”

      如果重来一次,他仍旧会失去她,那就再来一次。直到他的躯体毁灭,直到他的意识消亡。直到——名为重韫的这个男人,从世间彻底消失。

      最后一个字,仿佛玉石落地,大火扑至跟前,火焰已经几乎快燎到重韫的头发和面颊,可他却依旧如同一座沉默的青山一般挺立在原地。

      他的眸中亮光灼人。

      那火舌差一点就要舔到重韫的时候,像是忽有一桶水从天而降,所有的火焰倏地化为道道青烟消散。

      荨娘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倏地落回肚中,这才惊觉手心里已满是冷汗。低头看时,她身上的衣物仍是入塔时穿的那一套,头发也绑得好好的,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如同一场黄粱大梦,他们还站在入口,根本就没移动过位置。

      她将目光投向重韫,面露疑惑:“道长?”

      重韫回头,朝她一笑,并不作言语,仍自带着她往前行去。

      荨娘心里存不住事,又接着问:“道长,那些妖怪呢?为什么突然间就起火了呢?”

      重韫顿住脚步,苦笑道:“本没有什么妖怪。我逗你玩的。都是我心里的魔怔罢了。”

      重来的这辈子,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身在梦中。一切都如同记忆里的那般按部就班地发生了,他因料知先机,便得了改变后事的机会。

      他的人生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生了逆转。可是每每午夜梦回,那种蚀骨焚心的孤独都几乎将他击垮了。

      如果这个世界里没有她,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他找到了她,到了最后,却还是不得不面对永远分别的结局,他怎么可能甘心?

      在无数个夜里,这些都像是毒蛇一样,不断地撕咬着他的心,侵蚀着他的意志。

      但有时他又怀疑起来。这个世界,还是他原先呆过的那个世界吗?

      在他人生的轨迹线上,分明有很多事情悄然改变了。他循着记忆去找了很多人——他去过承光寺,寺中僧人告诉他,本寺并无一位叫作“渡厄”的僧人在此挂单;他去了蜀中,找到青帝在人间的转世身禅殊,元神出窍入他识海窥探,却并未在他七窍海中发现他作为青帝的证据;那个执掌佛灯的大香师也好似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

      更为令人惊骇的是,他翻遍各朝典籍,发现从三千年起,这世间便再无凡人飞升成仙的记载。云端之上的那座华庭仿佛消失了一般。

      他低垂着眉眼,专注地看着荨娘。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凝成一句问:荨娘,告诉我,那一天,你究竟做了什么?

      荨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由低下头去。肚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重韫刚刚欺骗她的“恶劣行径”。但她脸皮薄,这下却羞于启口质问了。也许,是因为那种情投意合的肌肤之亲,她心中其实也是喜欢的。

      真奇怪,她并不是一个浮荡的女子,何以在他面前竟会变得如此?

      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脑海中似有无数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快得叫她根本捉不住。

      妖魔塔第六层倒也无甚稀奇,甚至还不如第五层那映射了心底最隐秘的欲`念和最深刻的恐惧的幻境。

      这第六层环塔一圈的墙壁上画着瞠目怒瞪的夜叉和罗刹,两人入内不多时,这些夜叉和罗刹便从墙上走下来,挥舞着兵器朝二人扑来。

      重韫连手都没动上一下,昆仑淬月便自行出鞘,将一干夜叉罗刹通通打回原形。

      闯过第六层,上到塔尖,重韫早已嘱咐荨娘闭上双眼,恐待会撞见什么不堪的景象——毕竟传言里,那西夏世`子淫邪无比。

      谁知第七层却活脱脱是另外一幅景象。

      一顶红绣帐,一张雕花拔步床,花梨木妆台,菱花镜中,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柳儿眉,眼尾微翘,唇红似血。

      荨娘叫:“春漪。”

      镜前端坐的两人同时转过来,朝荨娘嫣然一笑,动作一般无二。
      “荨娘,你回来了。”

      荨娘吓了一跳,怎么,怎么会有两个春漪呢?这……长得一模一样,言行举止也毫无区别,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春漪啊?

      她望着重韫,眼中满是求助之意。

      重韫提剑上前,指住左边那个,左边那个便抬手理了理鬓发,神态悠然。指住右边那个,右边那个便捂唇娇笑,声如银铃。

      他沉默了一会,甚至动用了烛龙眼,依旧辨不出两个春漪,哪个是真的。

      荨娘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

      重韫低头,靠在她耳边耳语道:“这番却是连我也辨不出来了,只能先将人带出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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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敦煌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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