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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敦煌壁(一) ...

  •   临安钱塘重家,有子少而聪颖。此子八岁之余,随父兄一同前往潮州贩茶,路遇一崂山道人,得其点化,遂斩却红尘俗世烦恼,跟随道人踏上了修仙问道之路。

      这一转眼啊,十一载悠悠岁月如同白驹,一跃而过,当初那个死缠烂打,“威逼利诱”,一定要自己把他收入门下的小小孩童,已经长成了一个挺秀如竹的青年。

      正是盛夏时节,刚蒙清晨,天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将下来,在地上映下一片片光斑。

      褚云子没形没款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三清殿的丹墀上,抬起一只手遮在眼前,另一只手里拿着根黄瓜,咬了一口。嘎嘣。

      门外并肩走进两个少年,一个手挎竹篮,一个肩扛药锄,一路推推搡搡,似在争论什么。

      这对宝贝徒弟可不是他收的,而是他那个少年老成的大徒弟收的。兄弟俩取了个药名,哥哥叫党参,弟弟唤作枸杞。这对孪生兄弟自打入了崂山派的门,整个崂山上头就没一日消停过。这不,前天才刚把“又一村”里那几只仙鹤的尾翎给剪了。

      说一句实话,褚云子还真是后悔自己当年没能忍过那重家三郎的利诱——你要是收我为徒,从此崂山的香火供奉由重家一力承担,你再也不必为钱财之事窘迫。

      褚云子听完这番厥词,当时就朝天翻了个白眼。虽然临安重家,世代茶商,家底丰厚得很,可家底再丰厚,那银子也不可能叫个孩子拿来当玩笑使。

      “唔,我崂山门规森严,入我门内,需当茹素,不可杀生,不可娶妻。你可想清楚了?”

      年仅八岁的孩子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瞧他,眼底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褚云子登时觉得有些奇怪。这孩子瞧人的眼神着实不像一个孩子。褚云子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想起当年他师父还在世时,每回他调皮捣蛋了,师父就拿这种眼神瞧他,似乎在说:真是拿你这猴儿没办法。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那孩子二话不说,磕头便拜,拜完之后,即从袖中取出一叠票子交到他手中,垂首道:“崂山门规的前两条,弟子定当谨守,只有最后一条,弟子不能应下。”

      褚云子当时顾着数银票,厚厚的三千两银子,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弄来的。他心神落在票子上,也就没功夫听重家三郎讲了什么,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清楚。

      “唔,那什么,”他舔了一下食指,又数了一遍票子,脸上堆着笑,眼都没抬,就胡乱应道:“好徒儿,其实吧,崂山的门规也不是那么严格的,你师父我这样善良友好通情达理的人,最是得通融处且通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将来若有了喜欢的小娘子,随你还俗去也,如何?”

      又过了会,才想起不对劲来,数银票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打量对面的孩子。小小年纪,这孩子打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莫非……是从家里偷的?

      重家三郎似是知他所想,便徐徐开口,解释道:“这银钱乃是我跟随父兄前往潮州贩茶,为当地一富绅驱逐家宅邪祟所得的报酬。”

      褚云子眼睛一亮,惊愕道:“你……”

      对面的小人儿躬身一揖:“回禀师父,徒儿天生阴阳异眼,左眼可见鬼祟。”

      身具阴阳异眼之人于修行一途上都别有天赋,他这是,误打误撞捡了个大宝贝啊。天可怜见,这是老天爷看崂山派没落多年,给他送一颗能中兴师门的好种子来了吗?

      哎。

      褚云子撑着下巴叹了口气,忽然就没了啃黄瓜的心情。徒弟太笨吧,师父得愁,徒弟要太厉害吧,做师父的更得愁。现如今,崂山的符箓之术八方闻名,可世人只知崂山上有个年轻的小道长道法高强,竟没人听过他褚云子的大名。

      做师父的还不如徒弟有名气,郁闷死个人。

      “大师兄说过此次下山历练,要带我一起去。”
      “胡说,大师兄明明说好了要带我的。”

      两兄弟一路争执过来,往他跟前一站,齐声问道:“师父,你说,这回该谁下山了?”

      褚云子哂笑道:“啊呦,五行符画全了吗?就想着下山历练了?”

      他将啃了一半的黄瓜丢进宽大的袖子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斜睨了两个弟子一眼,懒洋洋道:“争什么咯。大不了这一次为师亲自出马,带你们两个一起下山历练……”

      话没完,党参和枸杞双双转身,丢下他走了。

      “诶诶……”

      跟着这个不靠谱的师父去历练?别被他丢哪里了都不知道。

      而此时,引起此次兄弟之争的主角,那位扬名在外的崂山道长重韫,正在山东莱州府即墨县处理一件紧要事务。

      这件事情是由前些日子才刚被褚云子赶下崂山的鲁成颂所起。

      那鲁成颂在家乡有个从小青梅竹马的未婚娘子,名唤云娘。是年三月,云娘随女伴出门踏青,被风扬起了纱帽,她的容貌偶然间被一姓孙的衙内窥得。那孙衙内自来就是抢夺民女,无恶不为的纨绔,见这云娘生得美貌,便想抢到府中做小妾。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云娘的名声受损,正值鲁成颂返乡,听闻此事。他是个典型的山东汉子,怎能容忍他人如此侮辱自己的未婚妻子?于是纠集了一众散勇之士,要给孙衙内一点颜色瞧瞧。

      他这边麻袋,绳索,木棍,一应敲人闷棍的事物都备齐了,就等着那孙衙内从这条道上打马而过,用绳索绊倒他的马,再一麻袋把人套了,狠狠揍他一顿。

      耳闻着那马踏土地声越来越近了,他抬起右手,马上有人拉开绳索,藏到道路对面去,等着待会绊那孙衙内一个狗吃屎。谁知,就在他刚刚能瞧见那孙衙内时,天上忽然降下一席青衫,将人拦住了。

      拦人的是个道士,一席天青色道袍被风扬起,如同天边一抹碧色烟霞。

      那孙衙内勒住马,身旁的扈从上前喝问:“你是谁?何故拦我家郎君的马,想死不成?”

      道士摘下背后的铁剑,剑上裹着布条,明明尚未出鞘,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锋芒毕露的凌厉之感。

      “听说孙衙内在莱州府境内做了不少欺男霸女的行径,贫道念在你尚有一丝良知未泯,特来劝你悬崖勒马,尽早悔过自新……”

      鲁成颂两排牙齿咬了又咬,可真是忍不住了。他从道路边的芦苇荡中跳出来,冲到重韫跟前,横了他一眼,喝道:“你跟他废什么话,这种人渣就该揍得他姥姥都不认得他才是!”

      孙衙内闻言勃然大怒,身边的扈从翻身而下,从马上挂着的囊袋里抽出短刀,围拢过来。鲁成颂一招手,他身后那几个藏在芦苇荡里的大汉也跳了出来,手里拿着儿臂粗的木棍吆喝着过来,止有一人,见势不妙竟转身逃了。鲁成颂看了一眼,心中轻蔑地呸了一声,也不去理会。

      眼见着双方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来一番血肉搏斗,重韫忽然道:“成颂,崂山门规第一条,你可还记得吗?”

      鲁成颂捏着火符的右手一僵,他看向重韫。想拿门规来压他?可崂山上那老道士根本就不收他,他算哪门子崂山弟子了?

      他沉默不语,重韫便替他说:“崂山门规第一条,崂山道法,只为匡正震邪,不可用于好勇斗狠。”

      孙衙内骑在马上,不耐道:“还打不打了?”垂眸看了扈从们一眼,打了个手势:上,揍他丫挺的!

      一个扈从举刀砍过来,重韫拉着鲁成颂旋开位置,看也不看,抬起带鞘的剑,朝他手上的刀一指,一道无形的锋气激荡而出,刀身应声而断。

      那扈从唬了一大跳,倒退一步,正好撞在下马走来的孙衙内身上。孙衙内面色狰狞,一脚踹开他,从另一个扈从手里夺了刀,挥舞着砍了过来。重韫依旧是拿剑一指,那刀立时断了,刀口平整,如同截断的玉石表面。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所有的刀全都断了。

      重韫这才放开鲁成颂,闪身站到路边,淡淡道:“持械斗殴,未免危险。好了,现在你可以揍他了。师兄作保,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鲁成颂错愕:“你……”

      你个什么,还没理出个头绪来,那孙衙内已如恶犬一般扑过来与他扭打。鲁成颂虽未习武,然而在崂山上呆的这半年,天天被褚云子驱使着砍柴提水,练出了一把好力气,也不怎么费力,就把孙衙内拦腰抱起,摔在地上,跨腿坐到他身上,提起拳头便打。

      “叫你抢人妻女!”
      “叫你好色!”
      “叫你欺辱云娘!”

      左一拳,右一拳,揍得那孙衙内哭爹喊娘,一会大叫扈从救命,一会又威胁要孙太尉取鲁成颂全家狗命,一会又大叫好汉饶命。

      鲁成颂被他这一通胡言乱语气笑了,一拳送了他个黑眼眶,“饶你个屌!老子今儿不把你揍成猪头,老子就跟你姓!”

      可怜这孙衙内,所有扈从都被那几个山东大汉拦着,无法救护主子,说不定回去后还要因此吃一顿打。其中一个扈从见冲不过几个大汉组成的人墙,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趁没人注意,偷偷取出一只小刀,想要在孙衙内的坐骑身上扎一刀,孙衙内马是匹烈马,发起狂来可没人拦得住。

      他悄悄踅到马屁股后,正准备动手,手腕忽然叫人给捏住了。回头一看,又是那个道士。

      重韫手上微一用力,那扈从哎呦一声,手骨跟裂了似的,登时半分力气也使不上了。

      那扈从也是护主心切,到了这份上还不死心,又飞起一脚,打算踹马。重韫比他更快,一脚踏在他膝盖上,直接将他踹得跪了下去。

      “啊呦,道长,道长饶命!”

      重韫丢开他的手。

      那马许是听见身后有动静,便带着几分惊疑转过身,见平时喂养自己的小厮跪在地上起不来,便哒哒地走到他身边,垂下头颅,用鼻子拱了他一下。

      这马动作间,身上挂着的行囊忽然掉了下来,里头的东西散落在地,重韫捡起来一看,却原来是一本工笔细描的线稿,翻开前几页,都是敦煌飞天。

      他听说过敦煌境内有无数佛门石窟,窟中壁上绘有飞天,不过他从未亲眼见过。

      那扈从见重韫拿着孙衙内的宝贝线稿,不由急道:“你别动我家郎君的东西。”

      重韫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后翻,忽然,有一幅飞天吸引了他——

      画中的女子衣裳如同彩云朝雾,她微仰蝤首,双手捧住一盏灯,作飞天姿态。这本线稿中的飞天都丰腴,眉目如同佛陀慈善,唯有这幅不一样。画中女子身形纤巧,眉目如水,娇俏无双。

      重韫的心脏,像是忽然间被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一般。

      他拨开人群,大步走到孙衙内跟前,拦住鲁成颂落下的拳头。

      “这幅飞天,你是从何处所得!?”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还记得鲁成颂和云娘的故事吗?
    道长回来救是为了改变许多事情的。唔唔,下一章道长的地图会在哪,你们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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