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番外·敦煌壁》元真羽

2、敦煌壁（二）

　　夕阳落下去，在沙丘上头留下一道红色的斜照。起伏的沙丘边缘被镀上了一层橘色的辉光。

　　姚佛念将水囊翻转过来，袋口朝下倾了倾，最后一丝水顺着袋壁缓缓流下，仅仅润湿了他干裂的唇。

　　水喝完了。
　　天也快黑了。

　　沙漠的黑夜是危险的。白日的暴晒，迫使许多毒蛇毒蝎，豺狼蜥蜴不得不躲起来。当黑夜降临，沙面上的高温慢慢降下去，便是它们出动的时候。

　　僧人摘下斗笠，往四周望了望，太阳的余热扭曲了一切事物，他的目光投至极远之处，那里，依旧是一片沙海。

　　自从三天前一场沙尘暴后，他便在这片沙漠里迷失了方向，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没有心魔加持的他，不过是一介凡人。

　　抓着斗笠的那只手垂下去，他不是走不出去，只要动用三万殄文的力量，他就能召出此方土地，命令这里的地仙带自己出去。可是……动用那个力量的话，也许他的心魔就会再度觉醒过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念驱使着他再度回到西域来呢？

　　十一年前，他本在庐州承光寺中挂单，某一夜于后山诵经亭中静坐，才刚刚进入物我两忘之时，一些破碎的光影忽然从脑海中闪过。他像是被人按住头颅，用力地压到水里，即将窒息之时，头上的那只手又快速地把他从水中拉了出来。

　　他心中一悸，睁眼醒了过来。

　　山间虫鸣声声，清风穿亭而过。

　　他心上忽然涌上了一个极其奇怪的念头。像是从遥远的西方传来了陌生而熟悉的呼唤，他身不由己地被吸引着，踏上了这片遍地都是金色沙漠的土地。

　　他碾转于西域各国之间讲经传佛，如是过了八`九年，有一日他跟随一些僧人到佛门石窟中修补笔画，落笔的那一瞬间，一种他从未发觉，却又深深埋藏于血脉之中的震颤撼动了他。他禁不住热泪长流。

　　旁边正在涂色的小僧见此诧异道：“渡厄大师，您怎么了？”

　　他握住画笔的那只手在颤抖。

　　他没事。他只是，忽然间明白自己执着于来西域的原因了——他在寻找一幅画，一幅被他赋予了生命的画。

　　四千年前，九重天上有一画师，爱画成痴，满心相信着自己笔下的画总有一天能够拥有生命。可惜这个痴念一直都未能实现。后来他入世渡劫，变成了一个叫作姚佛念的凡人。

　　这个凡人命运多舛，少年早夭，可他的魂魄在世间飘荡许久年后，一道天雷又叫他夺舍重生。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活命，他跟着一个老和尚四处流浪，最后到了一个叫作出云寺的地方。

　　这个深山之中的古寺，是一切孽债的开始。

　　善觉师兄与吴夫人死后，他背负着一身血债，逃离了中原。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里，他在西域做了许多事情，传教，讲经，或是辅助某国君主上位，或是斡旋于诸国之间，消弭一场又一场蓄势待发的战争。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有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直到今日，他才猛然想起，当年中原僧人开始涌入西域，在石窟中描画飞天佛像之时，他也身在其中。

　　他画过无数慈眉善目的佛，或是瞠目怒视的金刚，唯独，只画过一幅飞天。

　　他是回来找那幅飞天的。

　　夕阳完全沉沦到沙海的另一面了，最后一线光辉，像是一条绯色的丝绦，被风一扬，轻飘飘地飞走了。
　　藏蓝色的天幕中，星子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

　　重二郎从帐篷里走出来，一只手里捧着半块干馍，另一只手里提着一袋马奶，走到沙丘上头，与重韫并肩而坐。

　　“吃点东西吧。”

　　他也不问重韫要不要，直接就把东西塞到他怀里。

　　重韫拿起干馍，掰了一小块，却不放进嘴里，眼神始终黏在他的膝头上搁着呢那本线描飞天画谱上。自从他们在此扎帐之后，他便坐在这里，一直在看这东西。

　　此时翻开的这一页，页角都快被他捻烂了，显然是摩挲过无数次后的结果。

　　重二郎探过手臂，想把画谱拿过来看看，却听到弟弟低沉地说了一声：“别动。”

　　啊呦。这般一说，重二郎心中更加蠢蠢欲动，什么东西这是，这般宝贝？自家这弟弟，他这做兄长的还能不了解？从小到大，不管看什么都是淡淡的，何曾见过他如此在意一样东西？

　　而且这次他们能在宣化府相遇，说来也是奇怪。重二郎初初瞧见弟弟时，还以为他知道自己近日要去西域做一笔大生意，特来保护自己的，谁知不过是碰巧偶遇罢了。

　　他问弟弟去西域做什么，弟弟黑眸一闪，许久才道，找人。

　　当时他正在喝水，闻言便多问了一句：“找什么人？”

　　重韫遥望远方，抿唇道：“妻子。”

　　“噗——”重二郎一口水全喷了出去。

　　“不是，你想明白了，愿意还俗回家了？”
　　“啊，不对，你什么时候娶妻了？”

　　重二郎急得就如那火上的蚂蚁一般，一颗爱弟之心被放在小火上反复炙烤，难受得好似身上藏了数千只跳蚤一般。如此大事，怎么他一声不吭，自己全给办了？

　　重二郎还想在刨根究底地问个明白，重韫却又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了。重二郎那个急啊，半夜都睡不好，你看这才几天，嘴边就起了一个燎泡。

　　可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锯嘴葫芦，他要不愿意说的事情，那是打死也别想再问出来了。这几日重二郎细心观察，重韫每日里只捧着一本书发呆，旁的一句也不多说，他心里又琢磨上了：莫不是中邪了？

　　可自家弟弟是个道法高强的道士，哪家邪祟敢纠缠于他？

　　重二郎怎么也想不明白。有心要看看重韫的书长什么样子，奈何重韫捂得严实。今日终于有缘得见，重韫不叫他动，那便不动呗。

　　重二郎只好伸长了脖子去看，只一眼，便再也无法移转视线。

　　不得不说，这一幅飞天，跟他所见过的飞天的确迥然不同。她的眉目栩栩如生，好像下一刻就会脱画而出一般。

　　正瞧得入神，那画忽然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给捂住了。

　　“阿兄，”重韫有些不悦地说道，“你太失礼了。”
　　重二郎：……

　　我失礼？你就不觉得你自己让哥哥这样担心也很失礼吗？！

　　重二郎很郁闷，非常郁闷。这一腔郁闷之情弄得他又没睡好。睡不着，索性点亮烛火，披衣而起，架起折叠小几，把地图摊开来看。

　　明日一早启程，再往西行五十里就到敦煌了。敦煌佛窟众多，重韫一早便和他说过，要在此地与他们分道扬镳。虽然他知道重韫身怀道法，等闲之人别说伤他，只怕连近他身也难，可他天生一副老妈子脾性，就是爱操心。而且来西域之前，他就听说近日西夏境内有内乱。重韫孤身一人，他不免担心他遇上危险时独力难支。

　　重二郎正担忧，肚子里转来转去，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叫重韫留下来，忽见映着烛光的帐布上头，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转瞬就不见了。

　　重二郎立刻站起来，叫醒同帐的随从，撩开帐子一看，只见隔壁的帐子大开，看守物资的镖师横倒在地。

　　他心头一跳，俯身试了一下镖师的脉搏，幸好，只是睡着了。

　　其他帐篷里的人也惊醒了，都围过来。重二郎让随从先去查看物资是否有丢失，其他人则把看守东西的三个镖师架起来。可奇怪的是，不论他们怎么唤，这些镖师就是醒不过来。

　　过了一会，随从过来：“二郎，茶叶没少，只少了一些吃食和一袋清水。”

　　“二郎，好生奇怪，镖师们莫不是中了什么迷香，怎么叫他们也不醒。”

　　“我看看。”
　　重二郎走过去，拉过一人的手把起脉来。

　　脉象平稳，翻开眼皮看了看，也不像是中了迷香的样子。重二郎想不明白，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从帐篷外传进来。

　　“阿兄，我有话与你说。”

　　帐篷七丈之外的沙地里，埋着一截干枯的白杨树。重二郎看着重韫单手将这截树干扶起来，往上头拍了几张黄符。

　　重韫凝重的神色使得他也紧张起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三弟，究竟怎么了？”
　　重韫道：“那些镖师之所以醒不来，是因为中了妖毒。”

　　“妖、妖毒？！”

　　“是。”重韫将一把青铜匕首交到重二郎手里，“要替他们解毒，就得抓到那只妖。”
　　“我已在帐篷外布下结界，天亮之前，你们谁也不许跨过这棵白杨一步。”

　　重韫吩咐完毕，朝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阿兄不必紧张，那只狐妖道行不高，进不了我的结界。它现在还未走远，若无意外，半个时辰后我就能回来。”

　　重二郎握着匕首，呆呆地点了点头。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遇上妖怪，居然是在沙漠之中。

　　重韫所料不差，那个用狐香迷倒了镖师，偷盗食物的妖怪道行的确不高。重韫追到她时，她正准备躲进一片风蚀石林里。他驱剑上前，拽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来。

　　“狐妖，因何伤人？”

　　他冷冷看着跌在地上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破旧的棉麻裙子，裙里未着长裤，这一摔，裙摆上撩，露出一截如玉的小腿并一双白嫩的小脚，五个趾头粉粉的，好似海棠花瓣。她的脸虽然被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看不见容貌，但光从这一点乍泄的春光揣测，这妖的皮相应当很美。

　　那狐妖顾不得手腕被捏疼了，反而先弯下腰把四散的食物拢到怀里，抱紧了，这才蜷起双腿，低着头，有些畏缩地说道：“道、道长，我不是妖怪……”

　　那一声“道长”婉转娇媚，早已在重韫心里响过过千百回。他好似被定住了身，许久才回过神来，趋步上前，撩开她的头发。

　　她怯怯地掀起眼皮，用一双鹿儿似的眼睛看他。男人的眼中燃起熊熊大火，炽烈得好似能把人吞噬了一般。她竟然感到有些许害怕。这个男人……他怎地如此瞧她？

　　重韫抚摸她的唇，许久许久，唤出那个名字：“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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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唔，接下来道长就要和【失忆】的荨娘一起捉妖打怪秀恩爱了。啊呀呀，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个迷倒了镖师的【狐香】？猜猜看，这狐香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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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壁的新文《我在淘宝卖神兽》正式开更了，鉴于作者个人的喜好，大概会融合一些历史梗，也会有不少历史名人乱入【我虽然很尊重历史，但是写小说总有瞎编的地方，所以请轻拍呀，更不要把我胡说八道当成真的……】。所以你们可以根据主配角栏的角色姓氏猜猜有什么历史人物会乱入吧。
【虽然我知道你们很爱养肥，但是吧，我这人的尿性是看见评论就会跟打了鸡血一样，码字都会更顺溜起来，所以请不要客气地，给我多多的评论和多多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