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计划》刀见月

2、绝望与信仰

　　是什么造就英雄？――倘若能同时面对至深的痛苦和最大的希望。――尼采

　　未来战略指挥部S分部指挥室。
　　“纪方主席指令已经下达，大家务必严格部署！”S分部指挥官阿龙站在会议桌前，神情肃穆，声如宏钟。
　　代号“英雄”的任务就在这间拥挤、昏暗的小会议室里委派给了在场的军官、特员。任务的内容都是临时通知，比如现在，就是监管公众全部通过自然门的验证。这项被冠以人类存亡关键的任务，其实施的阻力也是前所未有。不仅在于民众，“英雄”的任务艰巨，或许也在于执行者的人性良知的存留程度。
　　不是人性良知，是优柔寡断、妇人之见的软弱和逃避，元叔尧又在心里重复提醒自己。阿龙已经给自己做过多次思想教育，他感觉自己要被逼疯。关于人性理智和人类存亡孰轻孰重的抉择问题，真是不想再去想，或许自己就是如此俗人，没有杀伐决断的魄气，没有高瞻远瞩的眼界。
　　“叔尧，你留下！”
　　其他人一致敬礼，昂首挺胸，稳步离开，如同刚刚沐浴天降圣恩。
　　“指挥官！”元叔尧立即凝聚心神，准备好全身心地应对阿龙即将进行的冗长说教。
　　阿龙徐徐点上一支烟，半晌，长叹一声：“这次是最后一次任务！”
　　今天已经是末日纪年141日，已经过去了141天，已经有这么久的警戒状态了。说是最后一次任务，其实就是离开地球前的最后一次吧。
　　“指挥官！我还想问个问题！”
　　阿龙已经习惯了元叔尧的质疑、不驯，何况他是总指挥长的儿子，他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对这小子一板一眼。“说！”
　　“殉道者的最终命运是什么？”即使军令如山，元叔尧此时也丝毫没有胡闹的意思，但是120亿的殉道者如何安排？这可不是个好解决的问题，难道把他们遗弃在地球？
　　“殉道者最终会去新世界，上帝是宽大的，它接纳一切。”阿龙如是说，没有一丝的犹豫。元叔尧知道，他是相信新世界是美好的，就像相信上帝。
　　元叔尧知道此刻什么也问不出，新世界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中央一直讳莫如深。元叔尧强烈的想知道，可是没有人会告诉他。他父亲元天不会说，纪方不会说，阿龙根本不知道。
　　经过自然门的人类，就会听天由命的等待自己的未来。
　　近来制造的自然门就是元素u的载体，阴暗丑陋，就是一个幽黑的洞口，被奉为自然选择之门。理论来说，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却被莫名其妙的元素u掌控。除了英雄，他们是不需要经过自然门的，他们是自然门的守护者，必须誓死保卫。
　　阿龙掐灭了烟，又将烟盒拿起，揣到了军服衣袋内。“明天监管好你辖区的自然门，这次任务的重要性不需要我重述。我希望你不要出一点的错，一点都不行，否则你也……你知道利害关系。”
　　元叔尧当然知道，英雄们必须服从，否则也将无情地送往自然门。一想起，无数人类将要变成智力退化、满身黑毛的类猿人，心里就一阵恶寒。自己的同胞，里面有自己的童伴、老师、朋友，甚至于自己的母亲王梓君女士……那些人明媚的笑容，生气的英眉倒竖，娇羞时的粉嫩脸颊、母亲读书时翻动书本的灵巧手指……都将葬身于那所谓正义、公平的自然门！可是，什么是正义呢？
　　哲人说得真好，正义是普罗透斯的脸。普罗透斯的脸千变万化，是看不真切、琢磨不透的，如同正义也是没有标准的、不可定义的。在元素u发现之前，必然没有如此的正义。而此刻，元叔尧不得不去相信，这就是正义，这是全民的选择。
　　北京大部分地区已是一片荒芜，废墟、垃圾、寸草不生。自从空间科技城建起，元叔尧也没再来过这里。空间科技城能源利用高效，隔离病毒与污浊空气，人类早就习惯了科技城的生活。而此刻，密密麻麻的黑发人头紧挨，身体接连，密不透风。元叔尧站在遗留号的舱门前，眼里看见的，只有成千上万的人，如同尘埃，如同死尸，钉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里，耳边回荡着激昂的命运交响曲，宛如异世之声。
　　可怕，元叔尧只有这么一种感觉。当他走下舷梯，直接与那些或空洞、或焦躁、或麻木的眼神交汇的时候，他觉得心虚。因为自己是逃离审判的，是幸运的，而此刻却来指挥别人接受审判。
　　“报告元特员，一切准备就绪！”一旁装备齐全、真枪实弹的小将士赵洋上前来报告。这个小将士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只是在执行命令，好像不知道他也将经过自然门。
　　元叔尧的手指有些麻木，掏出腰间的枪，一声利啸划破长空，人们顿时精神抖擞。
　　“开始！”
　　元叔尧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他从没听过自己有这样的声音。
　　人们自发地、井然有序地列队前行，一旁严阵以待的四层机枪包围圈显得多余。他们大多衣衫不整，面容憔悴，只有一双眼放着幽光。口鼻上捂着刚发下来的隔离罩，那是亮眼的橘红色，一如多年前公路上用以警示的荧光橙色，有些晃眼。
　　“叔尧！”有人叫他。
　　元叔尧回过头，是Simon,他的同期军友，他的金色卷发此时有点糟乱。
　　“我任务结束，来这边看看。”Simon是未来指挥部的优秀先锋，纪方曾经大会上还大力赞扬过。元叔尧以前和他交好，还有过更亲密的行为，不过后来分歧太大而分道扬镳。真是不堪回首，可他既然来了，还是要说些话的。
　　“我刚开始。”元叔尧声音有些疲怠。
　　Simon诧异地看着他，问：“那你怎么这么累？”
　　元叔尧沉默不答，看着远方的昏暗天空。
　　“你太懦弱了。”Simon语气里有嘲讽，眼睛盯着元叔尧的侧脸。
　　元叔尧缓缓缓缓转过身，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的确，他是认真地在指责自己懦弱，更是理所当然的。“是，我的确懦弱，这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元叔尧曾经就为这些道德、使命的问题和Simon吵过太多，直至最后决裂，多年的感情不再提及。
　　“你真会找借口，这是在骂我不正常，还是在夸我？”
　　“那么你是来监督我的？”元叔尧反问。
　　元叔尧负责的空间科技城C区S编2号基地，根据记录，没有任何对于返祖计划的反对者，唯一潜在的反对者就是元叔尧自己。Simon一定是父亲元天派来监督自己的。
　　“你明白就好！”
　　元叔尧不屑理他，静立一旁看着那一列缓慢移动的队伍。
　　“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诉你，王梓君女士已经通过自然门，目前正在等待验证。你……不用太过伤心，这是我们无法避免的……”
　　等待验证就是等自己有没有变成类猿人。那是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粮食口袋般拥挤叠摞的人，从意识清醒的祈祷自己毛发没有异变、皮肤依旧光滑，然后思维迟钝、行动笨拙，一直到不知心有何畏。
　　元叔尧闭上眼，没有恼怒发作，听他一旁表达同情的陈述。可他本质上没有同情，他觉得这是使命，每个人都得面对。他简直是个吃着面包，告诉别人猪糠味道也不错的假仁假义者。元叔尧实在接受不了他的同情，这样的同情比喝茶谈资的同情更可恶，因为前者没有资格同情，他是悲剧的导演。
　　心里恼恨不已，为何要把代号叫英雄呢？扼杀人性、激发兽性的英雄吗？元叔尧觉得自己和英雄不是有霄壤之别，而是自己或者所有人玷污了如此字眼。英雄定是拯救者，而自己或许就是施暴者，是助纣为虐者。
　　“报告特员，有特殊情况。”刚刚的小将士赵洋又跑了过来。
　　“什么事？”Simon抢先问。
　　“有人拒绝进自然门，他是……千帆上校。”
　　千帆上校，元叔尧听说过，年轻有为的军事奇才，他竟然也在队列中……他不应该在……英雄里面吗？
　　Simon露出的幸灾乐祸的嘴脸让元叔尧恶心，不愿再和他说一句，便径自往自然门走过去。那里傲然挺立着一位高大英伟的人。待走近才看清脸。高挑英眉，深陷的眼窝嵌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神情倨傲。额上还有污渍未清洗。中西方外貌特征兼有的混血儿，还有一身军人的刚正之气。
　　“放开他。”元叔尧呵斥一旁的特训兵。
　　“你好，元特员。”千帆转动手腕，神情放松。好像在和一位老朋友打招呼，可是，两人根本不相识。
　　“你好，”元叔尧从个人角度来说是愿意尊重这位千帆上校，可是他还是在任务中。“你有什么问题？”
　　“你值得信赖吗？我需要一位正直的军官帮我做一件事。”千帆打量一番，似玩笑似认真的问。“你知道的，人之将死，总会有些遗憾的事。”
　　元叔尧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回答：“千帆上校，我只能尽力而为。”
　　“元叔尧！你要做什么！”Simon已经跟上来，语气凶恶，仿佛元叔尧是他的下属。
　　元叔尧已经烦透了他这样自以为是的态度，冷声向他：“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如果要指挥命令，请你回到自己的管辖区！”Simon实在面容可憎，元叔尧有些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着了魔，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有过亲密关系。
　　Simon还是识相地闭了嘴，表情阴冷地站在一旁。
　　千帆没有被这出闹剧打扰到，接着说：“我的爱人曾经送给我一本舍斯托夫的《以头撞墙》，那是我们的……呃，定情之物。”
　　他的笑容还有点羞，和他挺拔高大的身材有点不相称。真是个好看的人，元叔尧心里叹道，如果变成了……真是……
　　“那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却大意地没能随身带着。可是地球生命就要结束，我的家人朋友又和我一样……”
　　“废话少说！”Simon又出言打断。元叔尧懒得同他较劲，抬手示意千帆继续说下去。
　　“麻烦你帮我去取，先寄存在你那里。我若是成为殉道者，便赠于你吧，至少让它活着。”
　　“好，地址在哪？”
　　“C区A编1号基地一楼上校办公室，书柜第二层第二个抽屉。”
　　CA1122？元叔尧诧异，这是他的英雄代码。英雄代码虽然不是特密，但是只有总指挥部机密资料经手人才可能知道，至少Simon就不知道。何况他去过1号基地，一楼是大卫上校的办公室。千帆是偶然还是知道什么？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卫上校上任前那儿是我的办公室，据我所知，那间办公室没有投入使用，大卫上校并不在那里办公。”
　　“您可真是个有信仰的人，爱情价更高吗？”元叔尧问。千帆没有参加英雄任务，怎么知道英雄的代码？他又为了什么而去自然门，那可是会……
　　“对，奇怪的很，我从前好像丝毫不在乎那本书，可是现在……只有当人看不到任何可能性时，人们才去信仰吧。”千帆双目炯炯，语气坚定。
　　是啊，绝望中生出的信仰，居然让人类把自己曾经视作最珍贵的――生命都交由他手。
　　元叔尧仔细体会千帆的那句话，突然脑中精光一闪，这是《以头撞墙》里的话，元叔尧看过那本书。在他入伍之初很爱看哲学家的著作散文，他应当不会记错。那么，千帆是在给自己暗示什么吗？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情？
　　千帆上校的笑容温柔，元叔尧看的有些愣神。刚要问千帆，他已经开口：“如此我便放心了，但愿后会有期！元特员。”千帆上校说完就潇洒转身，向自然门走去。
　　“但愿后会有期。”元叔尧喃喃自语，千帆应当什么也没听见，他都没有回头或停顿。背影如同看过的诸多英雄电影镜头，洒脱，无畏。
　　“他怎么不在英雄任务里？”
　　“他？自命清高，拒绝做英雄任务的执行者，那么只能做被执行者。”Simon语气里满是不屑。
　　“Simon,我们从军校毕业入伍的时候，千帆和我们同期吗？”
　　“比我们要早两年，不过他当时在我们所在的营区。怎么，你……”
　　“说完了就闭上你的嘴。”元叔尧瞪了Simon一样，继续认真监督工作。
　　Simon没有再说话，他们两人的关系自是心照不宣，没有谁要顾及谁，都得给对方留点空间。
　　工作完成，元叔尧指挥所有公民有序整合登上遗留号。遗留号会把他们带回C区S编2号基地，等待着他们返祖。只要一有返祖现象，人就会被隔离，抓到隔离区去。他没有再看见千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只要他不刻意惹人注意，谁会知道难民堆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千帆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