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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光源 ...

  •   余末的妈妈潘倩年轻时才貌俱全,用他们那年代的话来说,就是谁看上一眼就跟腊月的萝卜似的——动(冻)了心。余末他爸也不差,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就是身高不咋地,可余末他妈死活就看上了他爸,凭着那股子执拗的劲头儿,愣是考上了一所大学,跟着读研读博,演绎了一场荡气回肠的山无陵天地合。

      上一次来看潘倩还是去年,女子监狱离市区不远,家属探监一个月一次,刚开始彦德带着余末一两个月来一次,后来余末不提了,彦德也就心照不宣,再后来一年也难得来一次。

      潘倩在狱中表现一般,不闹事也不生事,服刑期间也没投表现争取减刑,因为有文化,还被安排着一星期给女犯们上两堂文化课。减刑了两次都没跟亲儿子支会一声,还是彦德那边收到消息告诉了余末。

      算日子还有小半年就该出狱了,还要在里面过个冬,余末带了一副自发热护膝和护腰过来探监。

      彦德把车停在门口,看向副驾驶坐着一动不动的余末。其实他一万个不乐意余末来看潘倩,这孩子每次进去前跟等老师发试卷的似的紧张,出来就跟考了零鸡蛋一样一样的。

      “去吧,等会出来了请你吃哈根达斯双球。”

      冰激凌双球是彦德能亲口允许的最大极限,糖分让人愉悦同时也会造成电解质紊乱。

      对于探监造成的压力,即使是哈根达斯也不消解不了多少。余末拿好袋子垂头丧气的下了车。

      彦德看着他那样怪心疼的,正准备喊住他,余末像是下定决心般突然回头说:“三球吧!”

      “啊?”彦德愕然张开嘴,俊脸一副呆滞状,也就他能帅出这种另类美。

      “三个球的。”余末满脸踌躇的掰着手指头:“哈密瓜、巧克力、抹茶、芒果,我都很喜欢。”

      彦德嘴角抽搐,无解的看着他一副忍痛割爱的惨样,收起一个手指头像是剜了一层肉似的,“我考虑了半晌,只能放弃抹茶味,加个丹麦筒应该能弥补,我进去了。”

      彦德笑骂道:“出息!”

      潘倩又老了,所以说毁掉一个人的寄托,这人就毁了一半。余末的爸服刑不到两年就在舍监里突然猝死 ,死因据说是风湿性心脏病,当时领遗体火化完之后余末来看潘倩,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像是抽去了精气神,周身笼罩的气息如同七月半坟头的阴霾,看似生无可恋却又安然无恙的活了这么多年。

      “我给您带了护膝和护腰,交给狱警了,哦对了,给你卡里打了钱,需要什么就买把,别省着。”余末仅用了半分钟就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就是同以往每次一样的沉默。

      潘倩苍老的厉害,五官轮廓中完全找不到以前清秀的模样,眼球浑浊,看人时目光却很尖锐,法令纹深刻,嘴唇向下撇时人中过长,显得整张脸很刻薄,身材也不似以前挺秀,背有些驼,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矮小了不少。

      潘倩看余末的时候,眼神是直的,不是母亲看儿子那种关切的移不开目光,而是试图透过他的五官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可惜的是余末的长相满足不了她的念想。

      “家友他胃不好,工作又费脑,从来就没胖成你这样子。”潘倩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是与她天人永隔的老公,她的目光从余末圆圆的脸上移开,微微皱了皱眉头,再开口语气已经带上不耐:“行了,我这什么都不缺,出去前你就不要再来了。”

      “嗯好。”虽然每次潘倩都要说这话,然而每次听到这话,余末都会不由得舒口气,“大余湾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等您出来的时候我接您回去。”

      “不用了!”潘倩冷冷道。

      余末的屁股已经稍稍挪开了椅子,闻言又坐了回去,不解的看着潘倩,是不用自己来接她么?

      “那边我不会去住,我已经申请公证机关来办理委托手续,办事处的人员大概最近就会联系你签署委托书。”潘倩两手搭着桌面,边起身边说:“记得保持电话畅通,委托书签署之后,就挂上房产中介吧,房产经纪会全权处理的。”

      说罢正要放下电话,突然响起余末愤怒的声音:“你想卖奶奶的房子,不可能!!!”

      潘倩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的瞥了余末一眼,鄙夷的牵了牵嘴角,反问道:“不卖房子你养我?或者是跟你一样寄人篱下,让彦家养?”

      “我养你!”余末看着潘倩陌生的脸孔,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化成小火苗,他咬着牙关说:“虽然你没把我当儿子……”

      “哼!”一声讥诮的冷哼清晰的穿过听筒。

      挂掉电话,潘倩在狱警的押送下毫无留念举步跨出了会见室。

      随着母亲的身影消失,余末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力气般颓然垂下了头,模糊的眼帘间,瞥到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每次见面寥寥几句,会见完毕他都需要在原地平复一刻钟,深呼吸、深呼吸……

      “妈,我现在住在德哥家,戴阿姨和彦伯伯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余家潘家没有亲戚了么?呵!彦家有钱嘛,没想到你读书不行,攀高枝倒是个行家!”

      “妈,今天是爸爸的头七,墓区的账号我已经交给狱警审核,您可以申请网上祭奠。”

      “你爸爸去世都没见到你一滴眼泪!你不孝!你不孝!!!你滚!!!”

      “你需要什么书可以告诉我,我买好寄过来。”

      “你能认得几个字?算了吧,指望你给我寄,还如不不看的好。”

      “您减刑了?”

      “彦德告诉你的?你这是在质问我?”

      “没什么事少来,最好别来了……”

      “我看见你就不舒服……”

      候见室里,彦德正跟分监区大队长闲聊。

      以往每次来探监,为了顾及到余末家庭变故的隐私,都是彦德亲自开车载着余末两人过来,再则为了避免麻烦,他一般不会托熟人关系进到监区内部来的。

      今天余末进去后,他在车子里坐了会,然后给司法厅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托关系走后门进了候见室。

      安静的大厅里,低低絮语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彦德和大队长同时抬头看过来,后者冲彦德点点头,走出了约见大厅。

      余末止步于门口,定定的看着那个对面着他张开双臂的人,那人迎着他呆滞又闪烁的目光,笑得温暖如新绒的棉,那么远,也能看到他浓黑华毓的眼睛里无数个自己的倒影,像灼灼跳动的光源。

      一股暖意从背脊迅速升起,余末不由自主的抬脚往前走,越走越快,几乎是步履生风。

      彦德目测暴走过来的物体宽度,未免他进不了栏,稍稍见手臂打开的角度调整了一下。

      下一刻,余末弯腰,用头顶顶住了他的胸口。

      “呃……”彦德不知所措的定住了。

      “彦德……”余末的声音带着鼻音,顶着胸口的脑门使了点劲儿,钻木取火似的来回磨蹭了两下,“彦德……”

      “我在呢。”他低低回应,两手改抱为捧,捧住余末的脑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垂细细的揉弄,安抚的期间将视线投向窗口后面几位朝他俩行注目礼的众位女警,略带歉意的一笑,耸耸肩做了一个“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然后就俘获了美丽动人的人民公仆们暗送过来朵朵怒放的红心……

      “她要卖掉大余湾的房子。”余末系好安全带,拈重点告诉彦德。

      “是吗?”彦德把车倒出停车位,“你放心,我有办法让她卖不出去。外边吃晚饭吧,顺便看场电影。”

      “好啊。”余末放心了。

      大余湾的还建房正好在他奶奶老屋的原址盖的楼房,为了保留老地基,彦德一连半个月没休息,跟承建方的工程师修改规划图纸,最后才确定方案,虽然老屋不在了,但是余家老屋的原址还在。

      彦德看了他一眼,“你妈妈出来后,我来安排住处,你抽空去学个驾照,往后去看她自己开车方便。”

      “她的住处我来办吧。”余末小模小样的扯扯彦德的裤腿,“我成年了。”

      彦德又看了他一眼,余末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水平,首先就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我成年了!

      对于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比如保住大余湾奶奶的房子这件事,不涉及金钱和太大的人力物力,动动嘴皮子的事,余末很自然的找他开了口。

      关于潘倩今后的生存问题,余末就用“成年了”这个理由拒绝了他的帮助。

      我成年了、我成年了、我成年了……

      他撅着嘴对自己说这话,让人无论如何也抗拒不了,这熊孩子到底知道不知道这四个字用这种表情说出来,充满了“可以这样那样”的暗示的意味啊。

      路况少见的畅通,到三里屯把车交给司机才下午三点不到,两人步行找冰激凌店,余末用手机查地址,最近的一家店正好在影城,准备退出界面时瞟了眼套餐价格,他抽了口气。

      “怎么了?冷?”彦德马上睇过来。

      “不是。”余末关了手机,说:“你去买电影票,我去买冰激凌吧。”

      彦德狐疑的瞅着他,两人出门从来都不会分开单独行动,余末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肚子痛?”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

      “现在还没有!”余末难为情的别开脸,末后又转过来,没好气的说:“你买票的时候记得要两张卫生纸,我要真拉肚子用得着!”

      彦德哑然失笑,摊摊手道:“好好好,我去买纸。”走了两步感觉不对,摇摇头自我解嘲的一笑,认命的去买票。

      影城有他的股份,看场电影本来只是张张嘴叫人安排的事,然而自己去排队买票,捏着两张票等余末拿着冰激凌过来,这种平民式的日常活动,又有一种讳莫如深的、隐秘的小快乐。

      现在好多都是在线购票,人工柜台倒是闲了下来,新上映的IMAX 3-D电影已经没几个好位置,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好耐心的帮他挑选了后面几场的座次,最后做好决定时,已经过了十分钟。

      “先生需不需要双人票套餐,就是带爆米花可乐……”

      “中号套餐就行!”

      余末的每月的零食份利来自于彦德的特批,“进销存”三样里边,他只管“消”,自己花钱开小灶一般都是路边特色小吃或者是超市口粮,所以当他准备自给自足的当下,看到哈根达斯的价目表,首先给自己吓了一跳。

      其实他虽然馋嘴但不挑嘴,什么都能吃,哈根达斯在他的概念里就是一个能吃的牌子,吃进嘴里跟肯德基甜筒没啥区别,站在柜台前稍稍扫了一眼价格表,他就决定再也不来了。

      彦德坐在等候区的高脚凳上,手里拿着一份某电影的宣传单。男女主的脸P得只怕他们妈都不认识了,这年头不管做电影的还是看电影的都知道里边的门道,卖肉卖腐卖绯闻、集大牌博眼球、一部经典搜肠刮肚的反复拍,粗制滥造搞烂经典为止。

      中国电影的现状就是这样,即便是厌恶,为了赚钱也必须要沆瀣一气,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往兜里薅钱。

      正百无聊赖的托着腮,耳畔风声一扫,余末一手握着一个甜筒,气喘吁吁的下巴抵着桌面,顺了几口大气,献宝似的把一个甜筒递到他面前:“喏!只化了尖儿,哎呦妈啊,肠子跑断了都!”边说着边舔了一口自个的甜筒,冻得眼睛直眯。

      彦德接过冰激凌,顺手用包着脆皮筒的纸巾给余末擦掉了手上融化的奶昔,“不是买仨球么?就用这个糊弄我?”

      余末舌头跟长了毛刺似的,一舔就去了半边,眼神闪烁的瞟了彦德一眼,含糊道:“我在减肥。”

      彦德心说你可不是减肥,是减开销吧,心里明白嘴上也不说,三两口吃完甜筒擦了手,“先找个书店坐坐,电影开场还有两小时。”

      “等等!”余末扯住他踮起脚,用纸巾给他擦嘴角的奶渍。

      余末比他矮半个脑袋,为了得力,左手拽着彦德的夹克门襟,踮着脚的同时,上半身胸膛对胸膛的贴着。彦德屏住呼吸,掠过嘴角的纸巾像是一片羽毛般轻盈,咫尺之间交换的气息,如同一道屏障,将周遭的喧嚣和过往的人群隔离开来,一尺见方的地界,是他和他的结界。

      胸腔间带着热力的搏动顷刻间变得杂乱无章,使得的氧气有些不够用,像深海的压力一波又一波,容身的空间下一刻似乎就要被挤压爆裂。

      彦德扶了余末一把,不动声色的将他推开到安全范围外,他下意识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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