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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反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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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网上银行账户明细显示最近几日的几笔转入金额,不需要再查其它的卡,余末所有零零散散钱应该已经划入了这一个账户,除开今天消费的袖扣剩下的金额,账面显示——
1,023,400 .00
彦德支肘桌前盯着那串数字,良久,电脑自动进入屏保,黑暗随即沉沉压了下来。
那一年他赶回大余湾的时候,是除夕夜的前两晚,奶奶已经没了,老人家的遗体被殡仪馆拉走,殡葬一条龙帮着摆设的灵堂里,就余末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蒲团上给奶奶守灵。
彦德进屋的时候,一楼的房间传出阵阵麻将声,余末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表情木然的小脸上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一瞬不眨眼的看着他。
彦德走近,余末仰着脸,积郁许久的伤心和愤慨,似乎终于等来了一个能纵容他好好哭一场的人,彦德似乎看到他眼底一寸寸燃起了光,连瞬间涌起的眼泪都带着滚烫的温度,滴落在他肩头,灼热的仿佛烫进了胸臆间。
“奶奶没了……”
那是余末患上失语症一年以来,自主表达的第一句话,口齿涩然,还带着声带长期闲置的沙哑。
“彦德……我奶奶没了……”
一连串家庭变故,让体重从来只高不低的余末瘦的只剩一只手臂就能圈过来。彦德来之前一直在权衡到底能不能来,他不来,余末的抚养问题自然而然就由他妈妈那边的兄弟或者姐妹来承担。
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用物资堆砌他成长的道路那么简单,何况余末的情况特殊,决定抚养他就必须肩负起责任,彦德虽然早熟资优,但也只是刚刚成年而已。
然而踏进灵堂的这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这后悔来得来势汹汹,他自认是个持重的人,他的时间向来被自己安排的紧密而有条理,从来没有多余的闲时用来做毫无意义的事,所以当他一眼看到昏暗的灵堂一角,抱着膝盖的余末,他就意识到之前考虑所浪费的时间,全归咎于他那可笑的持重和条理。
余末对彦德所说的话,也就仅限于守灵那一晚的两句,之后的葬礼和回程的途中,他就像是一个小哑巴,紧紧跟着彦德,除了这个人,谁都不要。
他会哭也会笑,吃饭睡觉都很正常,偶尔也会调皮,偷吃东西还知道抹嘴,用手指代替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除此之外,不管怎么哄都不说话。
戴女士在余末被接回去之前,就知道他的情况,所以特意准备了一间以鹅黄色为基调的儿童房,堆满了软绵绵的玩具,从装修到摆设,严格按照心理学专家的建议——暖色系、空间狭小、融洽感、毛绒玩具。
余末很喜欢那间房,也喜欢戴女士,然而当天晚上戴女士提出让余末睡那间房时,余末就回到了彦德去接他之前的状态。
不哭不笑、不吵不闹、小心翼翼的缩在角落减少存在感,夜晚开始呕吐伴高烧,无意识状态下哭闹以及间歇性痉挛。
彦德一直不知道余末经历了什么会导致失语,他猜测可能是被同学取笑所以内向寡言,慢慢开朗了就会痊愈,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是性格内向自卑所导致。
心理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转换障碍症”,简单来说就是儿童癔症。
医生说这是精神病,年纪小所以症状还不明显,以后可能会发展成失忆、半身不遂、癫痫以及听力丧失,器官病变,大小便失禁。
那是彦德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下动手揍人,事后想来,他感觉自己当时就像是染上那什么“癔症”。
彦德不再带余末上医院,在他眼里,余末除了不说话以外,一切都很正常,前提是只要跟他住在一起。
后来戴女士的闺蜜介绍了一位心理医生,瞒着彦德带余末去了几次,直到医生通过HTP测验和单方面交谈之后,态度很坚决的让戴女士务必要请彦德过去帮忙协助治疗。
……记忆紊乱的铅笔画,艰难的选择项问答,从余末的反应进行判断,最后心理击破。
心理医生在余末抱着彦德痛哭的时候,将房间借给了他们两人。
“妈妈跟奶奶吵架,她说要和爸爸做试管婴儿……奶奶骂爸爸妈妈,他们不要我了,因为我很笨……”
从这些支离破碎没有任何条例而言的哭诉中,彦德终于明白了余末突然失语的诱因。高智商的知识分子因为独子天资愚钝,所以计划通过现代高科技进行胚胎培育,重新孕育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孩子。
知道这些的时候,如果余家夫妇不是已经锒铛入狱,他也会用自己的方法让他们活的不那么愉快,即便他们是余末的亲生父母。
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得到父母的关爱,工作忙碌这些暂且不谈,他们从未关心过余末,间接造成他迟钝内向,最后恶性循环变得沉默寡言自卑自闭,作为亲生父母不但不反省,竟然就准备轻易放弃这个孩子。
对于余末的父母,彦德实在无法原谅。
如果当初受精卵培育成功,之后余末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差。
余末的爸爸负责研究开发第三代X线管,私下于Y国购入高科技原材料,在辐射超过人体承受范围外的实验中首中其害,造成精子坏死,也正是因为他的急功近利,在明知道X线管辐射程度超出核定范围还投入生产,之后对于各个使用该型号x线管的医疗单位以及军事单位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
余末的爸爸被最高人民法院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谎报国家科研研究结果以及贿赂国家公职人员篡改生产批号,造成国家财产和技术人员损失,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
余末的妈妈知情不报,协助被告人犯案,被处以服刑十五年。
所以彦德认为,就算他们当初生了孩子,抛弃了余末,以后来的结果,或者是“下场”来看,余末的处境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他可以照顾余末,戴女士也很疼他,在彦家,余末得到的关怀远比留在亲身父母身边要多得多。
他也知道余末有一个“小金库”,数额不算多,分布在几张银-行卡上,那小子晕数字从没整理过,现在却将钱划在一张卡上,彦德用脚趾猜都能猜到他的打算。
放任他“独立”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之前的离家出走不止刷新了他对于余末胆量的认知,还把一屋人给吓得半死,戴女士为此还差点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所以这次不能逼太紧。
转钟之前,彦德拨通了余末的唯一一位拒绝往来户的电话。
接通音响了大概30秒才传来懒懒的男声:“……喂,哪位?”
彦德忍俊不禁,手指敲了敲表面,“谭医生,这就是你崇尚的健□□活?没算错的话,你那边该吃中饭了。”
“哎,那都是忽悠病人的一套你也信,好容易度个假……”谭翀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听动静像是下了床,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家小肥猫又怎么啦?”
“他想搬出去自己住!”
说完才意识到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谭翀只是心理医生,能治心病却治不了中二病,何况余末这阵仗完全是谋划已久,时刻准备着雏鸟单飞呢。
谭翀低低笑了几声,拉门的声音响起,刚才寂静的室内生效霎时间就豁然敞亮开了,“北京时间将近凌晨,你不睡觉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
彦德皱眉反问:“就为了说这个?如果不重要,我犯得着不睡觉给你打电话?”
“好吧,你家肥猫的事都是大事。”谭翀点了支烟,他估计通话时间不会短,“我觉得很正常啊,他又不是小孩儿了,总是要自己成家立业的。”
“可——”
”可是他才二十二岁不到?”谭翀打断了他:“他已经成年四年了老兄!之前离家出走不也活的好好的,也没见断胳膊少腿,你想想你二十二岁在干嘛吧!”
谭翀说的好像是有道理,但彦德从感情上就接受不了余末能自立,好比父母把孩子养育成人,时光的转轴转得太快,前一刻还在嗷嗷待哺的小奶娃突然就脱离了怀抱,想起来挺失落的。
即便是谭翀说的没错,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找借口,“他和我不能比。”
“是不能比,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能积极向上是好事,作为家人你该做的是支持他,不是拖后腿儿。”
“我怎么拖他后腿了?”彦德不乐意了。
谭翀笑道:“口误哈,这么说吧,你照顾他的时间前前后后算起来有十六七年了吧?即便是亲兄弟在一块这年头也不算短。他这种情况啊特殊,童年时对你过分的依赖,因为你对他好、照顾他,这是一种雏鸟情节。现在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搬出去住,我个人认为并不是要脱离你——”
彦德疾声问:“不是脱离我?那他是什么意思?”
谭翀顿了会,像是在斟酌用词,“……应该是不想麻烦你吧。”
彦德脱口道:“我从没嫌他麻烦!”
谭翀半晌没吱声,通话空白的时段,彦德越发感觉到自己特不知所谓,这话应该亲自跟余末说,而不是像发牢骚似的对一个心理医生吐。
“听说你要结婚了,先恭喜你。”谭翀笑着说。
结婚这事已经不是秘密,按钟点计费的心理医生应该不会说无谓的废话,彦德应了一声,洗耳恭听。
“如果我是余末,也会希望搬出去住。”谭翀如是说。
彦德立即辩解:“我没——”才说两个字就语塞,后面的话他能对谭翀推心置腹么?
告诉谭翀是为了给自个妈一个交代,所以紧跟GAY时代的潮流,整了一个“合同婚姻”?
先暂且不论谭翀这种半路结交的朋友值不值得相信,就算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发小,以他谨慎的性格,也不能坦诚相告。
有些事自己控制不了,比如说喜欢上哪个姑娘,认真谈场恋爱,对他来说还真是个难事,不像考试写论文信手拈来,对着再漂亮的姑娘他不来电就是不来电,叫他怎么办?
让他意识到自己大概也许可能性取向异常的契机就是余末了,就那次喝多了,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下故意放空理智,糊涂时希望那人是余末,清醒时清楚这人就是余末,然而他没有退避,反而索求更多,恨不能把他塞进肺腑里。
事后他想,那种感觉应该就是喜欢吧。不能再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的感情注入到浑身每一个细胞,涨的发疼。
正因为意识到对余末这种荒诞的感情,所以才急着结婚,给自己上一个枷锁。
谭翀掐了烟头,淡淡道:“在朋友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应该适当的放手,站在医生的立场给予建议就是,你完全可以放开手让他适应社会,当初我的诊断报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余末是心病,不是精神病,也没患上什么失语症,而是在感情和心理上受到打击时依照本能做出一种自我保护的举动。然后这次离家出走,也是证明他思维正常的证据。第一、证明他能适应陌生环境,并且能结交朋友正常应交,第二、离家出走的目的性非常明确——试探和证明。”
彦德马上追问:“试探什么?”
谭翀顿了下,嘲道:“你家小肥猫的重心一向在谁身上就是试探谁喽,至于说试探什么我哪知道?就算是知道我也不能说,好歹职业操守我还没忘。”
彦德不吭声了,谭翀对这人实在是无语,有些人情商低下呗,智商来凑嘛,他倒好,一是一二是二分的清清楚楚,余末看上他算是霉到了家。
“行吧,回来再约,我做东!”彦德关了电脑,掀开被子上了床。
“那回见,结婚礼物想要什么?正好在度假,给你带个椰子壳什么的……”
“早着呢,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