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四海迢迢 ...
-
二月十七，微雨还寒，宜祭祀，移柩，忌动土，开光。
南海之南，忘忧之岛。多年未有人迹的海外小岛早已草木丛生，一片颓败，唯有几座低低矮矮，残垣断壁一般的石屋勉强能看出曾有人生活的痕迹，却也是灰败万分，荒芜之至。
云邈的船抵达忘忧岛时，众人看到的便是这幅模样。
一时间，皆是无言。
而萧墨轩，早已在遥遥望见忘忧岛时，红了眼眶。
萧墨轩不是云邈，生于塞北，不远万里流离海外。他本便生于忘忧岛，父母打渔时误了归程，遇上了风暴，只余他尚在襁褓。若非踏浪而来的慕清缙将他收于门下，授以剑术，他只怕不知流离何方，葬身何处。
慕清缙是极好极好的师傅。
虽是同样剑气纵横，剑道无双，性情却与西门吹雪叶孤城等冷淡寂寞的性子不同，慕清缙心在长风意在云，为人旷达潇洒，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待云邈小墨这两个徒弟，也是极有耐心，极为平和宽厚的。
萧墨轩于剑道一途极有天赋，他便手把手教他习剑，将去之际将半生剑道感悟通通留给了小弟子。云邈擅枪，他便仔细回忆着各路枪法，成套整理出来供云邈参详。
师徒亲如父子，纵不过短短几年的教养，可无论当时心思甚重的云邈也好，尚且懵懂无知的萧墨轩也好，皆已将这位剑道大家当成了自己真真正正的骨肉至亲。甚至在萧墨轩的记忆里，幼时所有的记忆全部都是师傅，读书习字时师傅温柔有力的大手，闯祸时师傅责备的眼神，调皮时师傅宠溺的笑容，满心满眼，全是他的师傅啊！
“这便是，忘忧岛？”
眼见着船将靠岸，陆小凤如凤凰展翼般自甲板上一跃而下，四处打量着枝蔓丛生的，荒芜人迹的岛屿，不由冲着后面的云邈道，“听闻不少江湖人早到了忘忧岛寻宝，怎么如今半点人迹也无。”
云邈戴着斗笠，凝神望了望荒废不堪的岛屿，轻声一叹，垂眸敛去了晦暗不明的情绪，转头向着陆小凤，声音清冷：“没有人烟，才属正常。”
“这是何意？”陆小凤不解。
“忘忧岛位于南海与纪陵所辖海域交界之地，自当年凤氏屠岛后便再无人烟。凤家没了之后，纪陵为了报恩将忘忧岛划给了我做私产，平日里也多有派人于附近海域巡视，闲杂人等，本便不许无故登岛。”云邈带着众人穿过深深丛林，向孤岛深处而去，“当日你说中原武林皆去往忘忧岛寻宝，我原就很是疑虑，如今看来，此忘忧，非彼忘忧。”
“难不成，南海之南还有别的岛叫忘忧？”陆小凤揪着胡子道。
“既是此岛能叫忘忧，别的岛，自然也可以叫做忘忧。”随着丛林的深入，花满楼不知怎的，唇边笑意也淡了两分，眉宇间暗藏的情绪晦暗不明，颇为复杂，“不过，海外上千岛屿，偏偏传出忘忧的名字，实在蹊跷的很。”
“拿着师傅的名头，扯了忘忧做筏子，怕是有意为之。只是不知，这背后主使，目的何在。”云邈透过朦胧的雨水望着不远处一座还算齐整的院子，低眉垂眸，却是伸手握住了身边的花满楼。
“如今整个忘忧岛也只剩此处能可以算作居所，今日便先歇在此处吧。等明日三毛他们出海时，再打探打探，中原豪杰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
是夜，风雨大作，冰雨刺骨。
忘忧岛深处庭院内，烛火飘摇，炭盆中的炭噼里啪啦响着。云邈瞥了眼桌前静坐，气氛颇为凝重的几人，微微一叹，裹着狐裘在书架中翻出了一张舆图，铺开在桌子上。
忘忧岛虽荒废数年，寥无人迹。但到底当年受过云邈恩惠的一众四海海盗多多少少都知道云邈出身忘忧岛，是以，当年纪陵将忘忧岛赠予云邈之时，虽碍着云邈不能擅动岛上之物，但到底还是在思忖之后于岛上收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以供云邈不时之需。
四海富庶，尤其在干翻凤氏自己当老大后，彪悍的四海海盗们更是搜刮分摊了凤氏百年家财。是以，虽是给云邈修个不大的庭院，不能大刀阔斧的动，不能照着凤家的金碧辉煌的大殿来涂金粉镶金砖，但也不妨碍重恩情重实力的海盗们在这个庭院里烧钱。
于是，荒芜丛生的忘忧岛虽只有这一个面积不大，齐整可以居住的庭院，但内里摆着的绝对无一不是珍品，吃穿用度仓库也好，摆件书籍地图也好，无一不缺，无一不精。
“这是，海上的地图？”陆小凤扒着眼睛盯着桌上的图纸，好半晌才蹦出来几个字。
无怪陆小凤问得犹疑，便是出生四海的萧墨轩经年累月，也不大记得海上的舆图如何看了。毕竟海上自有海上的画图方式与中原大为不同，图中种种线条和标记，非常年漂泊海上之人，断断看不懂的。
“忘忧岛东北百余里处，有群岛数座。不属四海，亦不属东海南海，是三不管地带。”云邈指着图纸，微微皱了皱眉，“午间半夏接到消息，纪陵武夷伊氏他们所辖海域并无大量中原人踪迹，中原豪杰若是出海，想来不外乎这几处。”
“能在茫茫大海里选出这几处岛屿，还扯上了忘忧岛的名头，这放出流言之人，只怕对海外很熟悉。”萧墨轩眉头微皱，紫禁之巅之后的少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有条不紊地道来：“并且，这般动作，只怕是冲着阿姐来的。”
云邈颔首，却是有些不解：“只是，且不说背后之人沸沸扬扬放出这样的流言，我是否会上套，若是当真冲我来的四海旧人，怎会把地点选在海外？”
云邈虽已决意不再踏足四海，涉四海之事，但到底凤氏灭族不久，四海大局初定，云邈这个与各方海盗关系匪浅，威名赫赫的盗匪头子余威犹在。端看当日太原城外十里别庄，云邈策马而入，随性而出，三言两语便将一众四海凶人呵斥地不敢置一言，便可窥见云邈于四海威势之盛。
若是当真四海遗民布下泼天大局，只为对付云邈，选在海上，哪怕是个三不管地带，也是十足的不明智。
云邈揉着额角苦笑：“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忘忧岛也好，师傅也罢，也许，只是无辜被牵连涉及罢了。”
花满楼心思一动，抬手轻抚着云邈肩头静静安抚着，眉间凝重之色却未减半分。
“但愿如此。”萧墨轩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轻叹一声。
夜已深，窗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些，不复先前铺天盖地的浩大声势。
西门吹雪凝眸望着身侧眉目如画的姑娘，寒星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不明的情绪：“母亲的衣冠冢，便在此岛。”
“是。母亲的衣冠冢，建在庭院东侧。”云邈闭闭眼，大敞着窗户，隔着夜雨遥遥望向漆黑的东方，声音低低的，险些消散在苍茫海上的风雨之中。
“是……是听云无能，未能为母亲扶灵守孝，只能安于凤家，苟且偷生。”
清冷的低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痛苦自责懊悔，却被人刻意云淡风轻地轻声道出，只一出口便散在了风雨中。
“听云！”西门吹雪斧凿刀削的冷峻的面容上罕见地浮上怒容，冷如寒星的眼底，却是望不到底的心疼痛楚。
云邈怔然被自家兄长揽入怀中，许久许久，久到云邈的身体都有僵滞，久到烛台上的烛火都快燃尽，西门吹雪才感觉到胸前有一片濡湿泪痕。
“哥哥……”云邈眼角发红，便是哭泣也十分克制，可声音却已然哽咽，低微到几不可查，“我一直在想，若是当日，若是当日不管不顾去救了母亲，哪怕最终命陨凤——”
“西门家的人，从不未求生，先言死。”西门吹雪冷喝，眼底黯然，揽着云邈的手愈发用力，“听云，你活着，很好。”
云邈埋首在西门吹雪怀中，许久许久，终究潸然泪下，欲语凝噎，红着眼眶止不住的泪流。
外间的雨下了整整一夜，西门吹雪守着怀中红着眼眶，不知何时沉沉昏睡的云邈守了整整一夜。
墨色的长发散在凌绡帐中，映着云邈苍白的脸色，红着的眼眶显得格外令人怜爱疼惜。
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云邈了，便是西门剑神也记不清了。
西门听云生而有灵，虽是少时懒散，却足够灵慧勇敢，有时候独立到让西门吹雪这个哥哥也很是无奈的地步。可那时的西门听云，到底尚有些小女儿家的情态，若是当真被西门剑神恶劣的趣味欺负惨了，也会眼巴巴楚楚可怜的博取同情。
四海归来的云邈，到底不同了。锦衣佳人言笑晏晏之后，是永远的谨慎冷静，利落果决。哪怕偶尔有了当年梅花树下的小女儿情态，也掩不住眉眼间英华无双，钢筋铁骨，无坚不摧。
可西门听云心中苦楚，西门吹雪怎会不知，又怎能不知？
所以哪怕逼得云邈把旧时的伤疤翻出来，在阳光下暴晒结痂，百般疼痛，也好过他捧在掌心的妹妹捂着心底的伤口不见天日，慢慢化脓，郁郁无解。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四海迢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