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往事微茫 ...
-
京城的秋雨已下了好几日,绵绵不断,雨脚不歇,仿佛会永远地连绵下去。天色总是阴沉沉的,灰白的云片在一层一层地遮挡着天空,让人平添许多愁闷。
合芳斋后园,秋雨微茫,剑气纵横。
枯叶自枝头打着转儿飘落,却于半空被凛然的剑气击碎,零落成泥。
“你的剑,乱了。”
凌空刺出的乌鞘长剑有一瞬的迟滞,西门吹雪抬眸望向来人,收剑转身,徐徐走向园中的八角亭。
“这是?”叶孤城撑着纸伞缓缓踏入亭中,淡漠的目光落在石桌上的点心盘子中,有一瞬的错愕,“西门姑娘喜欢的?”
西门吹雪擦剑的手一顿,目光顺着叶孤城落在桌上的山楂锅盔上,微微颔首,周身寒意未散。
“西门听云,为兄长试剑!”
“……这是最后一次与西门吹雪吃谦叔的点心……”
当日合芳斋后园云邈之言犹在耳边,说话之人却已沉眠不醒,锦衣染血,生死难知。
如今想来,那日提枪而来的云邈哪里是在为西门吹雪试剑,分明是西门吹雪在为云邈试枪?谦叔的点心,是那时的云邈便已决定了要与凤归尘拼死一搏么?
“听闻叶城主曾与听云交手?”收好手中的长剑,西门吹雪凝眸望着萧萧秋雨,淡淡道。
“没错。”叶孤城顺着西门吹雪的目光望去,琉璃色的瞳孔中隐隐有几分忧虑,“西门姑娘尚在四海之时,与在下曾有一面之缘。”
“听闻听云与叶城主交手,不落下风。”西门吹雪寒星一般的双眸中蕴藏着数不尽的情绪,仿佛要看穿重重雨幕,“西门吹雪本不相信。”
“我原本也是不相信的。”陆小凤忽的自六角亭顶上翻身而下,大红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飞舞着,仿佛萧索的秋雨中一团最炙热的火焰,热烈明朗。
“我和二狗子打听过一些听云以前的事情,却没想到……”陆小凤拎着壶酒,脸颊红扑扑的,亮晶晶的眼睛却没有一点醉意,和亭中两人一样遥遥望着雨幕的那头。
叶孤城缄默,握着长剑的右手比之以往更用力了许多:“彼时西门姑娘,截了白云城的货船。”
“截了白云城的船?”陆小凤侧目,拎着酒壶大笑,“确实像听云能做出来的事。然后叶城主便找上了听云?”
“本为威慑而去,却是落荒而逃。”叶孤城淡淡道,语气毫无起伏,全无落荒而逃的尴尬与狼狈。
“落荒而逃?”陆小凤愣住,连西门吹雪都有一瞬侧目。
“彼时,叶孤城心中有垢。”叶孤城波澜不惊,仿佛将谋反这件事摊开来讲“南王与白云城谋算数年,南海叶氏前朝皇族,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窜谋大位的心思。”
“手中无剑的白云城主,不是叶孤城。”西门吹雪淡淡道,握着剑的右手却是几不可查地一滞。
“彼时交手,叶孤城有愧。”叶孤城一叹,“若非当日醍醐灌顶,叶孤城只怕终会弃剑谋反。”
言至此处,叶孤城一顿,目光遥遥落在雨幕那一边的屋子上,正色道:“彼时四海动荡不堪,西门姑娘,用心良苦。”
是啊,何其用心良苦,为了西门吹雪。世间若只有一个西门吹雪,终究太寂寞了。彼时四海动荡,正是紧要关头云邈却分神出来纠缠上白云城,若非为了西门吹雪,若非为了西门吹雪手中三尺青锋,何苦来哉。
“西门吹雪有愧听云,甚多。”西门吹雪眼底竟罕有地隐有痛惜。
凤氏也好,四海也好,血海深仇,艰难苦楚,本不该由他万千娇宠的妹妹来承担的。那样的痛苦,四海的诡谲挣扎,他竟全然不知,让他病弱灵慧的妹妹咬着牙一力硬抗下来。身为兄长,西门吹雪有愧。
“西门,听云苦心孤诣,是为你的剑道。”陆小凤醉醺醺地灌着酒,眸光却无比地清亮。
“剑客,诚于剑,诚于心。”
西门吹雪淡淡道,而后长久地沉默,握着乌鞘长剑的指骨有些发白,周身寒意愈重。
许久之后,西门吹雪才凝眸望向叶孤城,淡淡开口:“四海,是何行状?”
“四海远在南海东海之外,莽莽苍苍,富庶艰难。”叶孤城沉吟片刻,缓缓道来,琉璃色的瞳孔有些复杂,“海上风暴频繁,岛屿无数。凤家等大族把持四海,散碎的海盗四窜,海民为求活命,唯有依附凤家等大家族,层层盘剥,民生多艰。但也因此,四海渔民民风彪悍,弱肉强食,重恩情,也重实力。”
“民风彪悍?怪不得,怪不得……”陆小凤拎着酒壶长叹,却有说不出的忧伤难过。
怪不得云邈会练就这样刚猛无敌的功夫,怪不得二狗子当日说云邈将一众四海豪杰揍得跟个听话的小鸡崽儿似的,怪不得这个分明钟灵毓秀的姑娘会有那样惊心动魄的杀伐戾气,这分明,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气势。
云丫头,云丫头……
秋雨萧萧,雨幕另一头的屋子里,暖炉烧的极旺,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药味,飘摇的烛火一闪一闪的,让人不由心生忧虑。
“夏姐姐,阿姐她如何?”
刚醒来不久的萧墨轩脸色还有些苍白,看着躺在床榻之上,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的云邈,向来明朗飞扬的少年已红了眼角,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姑娘和凤归尘一战耗尽了精力,又逼得旧疾复发,我已,无能为力。”半夏切着云邈的脉搏,声音带着涩然,眉头紧紧拧着,眼角发红,眼中已有止不住的泪水,“如今除却用灵药吊着口气,剩下的只能靠姑娘自己了。”
“是我的错……”萧墨轩眼角带泪,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向来清亮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浓的伤痛悔愧,“如果那天我没有追下去,也不会……”
“凤归尘的手段原就不是轻易能防的住的,不是你,也会是旁人。”
平和而坚定的声音自外间传来,花满楼端着药碗缓缓而入,将手中药碗递给半夏,轻轻拍了拍萧墨轩的肩膀,“小墨莫要太过自责,此事原不是你的过错。听云应了凤归尘公平一战,也大抵是为了断昔年恩怨。”
“七哥——”
这样的时候,花满楼竟是朝着萧墨轩安抚地一笑:“听云她,会好起来的。”
“花公子?”半夏轻轻地为云邈喂着药,泛着水光的眼中却有些惊讶。
她从未想到,花满楼会同意她家姑娘提着枪同凤归尘搏命,花满楼会为了她家姑娘的意思挡住太和殿下出手的众人。她也没有想到,云邈生死不明地躺在病榻之上后,本以为会最早撑不住的花满楼,却成了众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是的,冷静。
自紫禁之巅后,花满楼除却在太和殿下有一刻的失态,便一直坚定而冷静。姑娘已经昏睡一旬有余,花满楼也一直在冷静地安排众人照顾姑娘的次序,冷静地召集各方名医为她家姑娘会诊,永远坚定地相信她家姑娘一定会醒过来。
便是世间最虔诚的信徒,只怕也无这般笃定。哪怕西门吹雪,都有那么一瞬动摇,可唯有花满楼却一直坚定地相信,相信他的姑娘会在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懒懒散散地睁开眼睛,浅笑吟吟,灵慧从容。
“西门家的人从不未求生,先言死。这是半夏当日同西门庄主说的。”花满楼俊逸的脸庞带着平和坚定的神情,声音虽低,却有难以言喻的感染力,“既如此,听云也断不会轻言死亡。她是我们的听云啊。”
将一夜未睡的半夏与萧墨轩赶去休息,花满楼缓缓坐在床榻边上,轻轻地伸手一点一点抚上云邈没什么血色的脸颊,轻柔小心,仿佛在对待最珍爱的宝贝。
俊逸的面容上,安抚萧墨轩的笑容一点点落下,永远从容冷静的花满楼,在这只有云邈的房间渐渐不复人前的冷静自持。花满楼,也终究有些撑不住了。
“听云……”花满楼轻声谓叹,语气温柔,轻声低喃,“听云,快些醒来吧,花满楼后悔了呢……”
花满楼后悔了呢,后悔应了听云去了断那段恩怨,后悔由着听云任性,同凤归尘挽袖子动手,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既是不忍听云余生活在凤氏的阴影之下,活在凤归尘的鬼魅的攻击之中,便要承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姑娘油尽灯枯的痛苦。
听云,花满楼很难过,有些后悔了呢。花满楼,终究高估了自己。这样的剜心之痛,花满楼,终究承受不住。
饱满的额头,英挺的眉毛,这是他的姑娘,霁月清风,英华无双。只是,指下的双颊却无当日那样因着羞恼而发烫的触感。
听云,听云!
听云不是许了花满楼桃花之约,永不放手的么?听云不是一言九鼎,从不食言的么?
听云,花满楼很想念那个拎着霹雳弹,充满活力的听云呢……
听云,快些醒来吧。
花满楼很想十里红妆将听云娶过门,年年岁岁共看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