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60、回程

　　云泫微微蹙眉。

　　整方归墟称呼他为“云公子”的人不在少数，眼下这一位……

　　颠婆静顿片刻，见他一直未言语，忽地双臂轻抖——

　　幽凛的空气中传来清晰的金属破空之音，两双森然锋利的钢爪自她身侧乍开。

　　“我本想，若你认得出我，便留你一条性命，谁知云公子还真是薄情，除了清练府主，谁都未放在眼里。”

　　云泫微微一笑：“阁下以假音示人，却还要在下感念旧情，当真强人所难。”

　　颠婆也嗤笑一声：“云公子，这趟浑水你不该来搅，不进孛妖之眼，你本可安然无虞，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云泫眸色渐深，正欲开口说话，整方空间不知为何颤动了一下，连带着面前交织嵌合的石径都开始扭曲。

　　继而，第二下，第三下……最终演变为接连不断的晃动。

　　云泫起先只是心下疑惑，俄顷，似有弱不可察的气流拂汨过来，渐渐地，愈演愈烈，将他的黑衣鬓发撩起。

　　顷刻间，他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变。

　　“不要以为，只有你和清练府主可以控制金莲业种，做主妖眼正邪。”

　　颠婆的声音在幽暗的空气里回荡，愈显喑哑：“蛰伏死域千年，得了那些妖心，还算有一些用处。”

　　“以横死不甘的妖心豢养妖眼，时间一久，妖眼承载愿力，一旦开启，其中妖气将会通往何处……想必不用我多言。”

　　半空中回旋流转的气流转化为劲烈的疾风，凛然呼啸过耳边，似在应和颠婆所说的话。

　　云泫明白她的意思：若他想阻止妖气尽泄，祸乱归墟，荼毒万妖城万千生灵，现在回去以金莲业种重新封印妖眼，还来得及。

　　但轮回径里有他的朋友在，有清练在，封印妖眼，他们必然再也无法出去。

　　当真是两难之境。

　　云泫站在原处，迟迟未动。

　　颠婆道：“云公子难道不心急？”

　　“自然心急，只是近来身子不大好，不想与阁下交手，亦不想耗费心力去破周遭的障法。”

　　颠婆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了一丝赞赏：“公子好眼力，可你若再不动作，局面就要无法控制了。”

　　云泫面不改色，淡淡扬起唇角：“我不破障出去，自会有人破障进来。”

　　颠婆闻言，不由一愣，可还未及反应，后心忽然一凛，她惊忪，紧跟着，身体从头顶至脚底，被一股凉意浸透，如泥沙般沉重，无法再动弹分毫。

　　周遭妖气弥漫，劲风横行，身后的声音清淡如霜，直贯耳膜。

　　“东南，巽位。”

　　此言并非对她所讲，却是破她障法的法眼所在。

　　云泫接到提示，转身欲走，可顿了顿，又停住身形：“这里就先交给你，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若我赢了，你一直藏在家中不肯拿来与我同享的冰娇酿，便尽数归我了。”

　　这筹码没什么新意，一如千年之前两人打过的许多次赌一样。

　　他话落，未急着走，仍旧立于原地。

　　风声愈烈，整方天地被墨色裹染，不多时，闻人猜身姿清雅，面色泠然，自颠婆身后缓步而出。

　　“既然赌约尚在，这一次，无论你我输赢如何，美酒自当悉数奉上。”

　　“一言为定。”云泫笑言。

　　***

　　目送云泫的身影消失在暗色之中，闻人猜侧转过身，目光清淡，望向身侧之人。

　　颠婆无声立于原处，若不是身体两侧钢爪犹在，泛微微寒芒，整个人已经要消融在空气里。

　　闻人猜静默片晌，方道：“姑娘想必已经冲破了禁锢。”

　　颠婆浑身一颤。

　　她沉默，周遭风势凶猛，她悄无声息的将身侧的钢爪稍稍换了个方位，以便更好的伺机而动——

　　闻人猜静静立于不远处，似未有所觉。

　　可就在此刻，一个细细柔柔的女声毫无预兆的自她身后响起，带一丝幽幽凉意。

　　“我如果是你，就乖乖的，不造次。”

　　紧跟着，有一只手轻柔的抚上了她的头部。

　　颠婆心下更凛。

　　来者何人？竟能这样无声无息的靠近她？

　　正欲旋身反抗，谁知下一秒，更令她心生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轻按住她后脑的手，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控制住她的同时，蓦然往下用力——一直以来被施了诀咒，将她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兜帽，即刻被扯下。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头皮发乍，脚下发虚，险些站立不稳：这样的变故是她从未曾预料到的。

　　然而，作为第一个见到她真容的人，闻人猜似乎丝毫未觉惊讶，目光沉静，一如往昔。

　　身后终于有人走出。

　　来人小巧玲珑，卷发及腰，着一身黑色洛丽塔洋装，漂亮精致得像个白瓷洋娃娃。

　　她倒不认生，率先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闻人猜。”

　　他未言语。

　　乐乐也不在意，正欲继续说话，却神色一凛，蓦地顿住。

　　显然是被其它事物吸引了注意力——她的身后方，伴着猎猎风声，正传来阵阵诡谲的轰隆异响。

　　似万兽奔腾，嘶吼震天，以烈焰燎原之势，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涌而来。

　　这是……

　　乐乐的神色渐渐转为骇然。

　　***

　　按照闻人猜的提示，云泫顺着东南方向前行，没过多久，便走出了颠婆设下的障法，回到了孛星湖底。

　　他远远便看到，一大一小两株金莲业种犹悬浮在半空。

　　当初他将它们带到归墟之境，一株应清练的要求，投洒进孛妖之眼镇压妖气，另一株则留给了清练，以便日后他不在，妖眼又生变数，能行补救之法。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是他们主动将业种召出，开启了孛妖之眼。

　　颠婆说，以横死不甘的妖心强化妖气，便可以决定妖眼正邪。

　　纯属无稽之谈——开启妖眼的关键在于金莲业种，其它方式皆属外道，会被业种自行摒除在外。

　　但轮回径中的示现，又确实是邪眼开启的征兆。

　　云泫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微微仰首。

　　半空之中的两株金莲灵体祥和安然，周身散发着熠煜光芒，几乎盖过了璀璨日光。

　　他未再耽搁，御风而起，悬空伫立，单手捻诀，拂出一道玄色灵光，灵光朝着其中一株金莲划掠过去，很快隐入光华之中。

　　不消片刻，那株从湖底被召唤出来，可以填满整方孛星湖的金莲业种，率先收敛周身灵光，身形渐渐缩小，缓缓往下降落，与此同时，带起无形的气流，簇拥着它，顺时针拂汨，宛若长河落日，功消渐隐，重归万丈深渊。

　　也是此刻，云泫发现，负责召唤它的另一株金莲业种，并没有随之一起落下。

　　他微微蹙眉，又拂出一道玄芒，玄芒飘忽流转，疾掠而至，可甫一碰触到召唤金莲，就像是遇到了某种相克的力量，在半空中颤了几颤，旋即化散无踪。

　　他无法作用于它。

　　云泫面色凝重，颠婆的话重又在脑海里回响：控制金莲业种，做主妖眼正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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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捻一诀，掌心玄芒隐现，这一次，他未将灵光递出，反倒微一拢掌，将其扩大数倍，直朝着召唤金莲笼罩过去。

　　耀眼的金莲灵体周身瞬间渡上了一层浅浅的玄色光辉，两方灵光相互辉映，光华更甚，召唤金莲气势时盛时弱，好在未像之前一样，直接化去前来相扰的玄芒。

　　掌心蓄力，将其收拢。

　　不多时，就见金莲周身光芒越来越弱，朝着他缓缓飘浮过来。

　　他有伤在身，又消耗了不少灵力，面色愈加苍白。

　　金莲灵体终于来到了近前，他本欲要将它纳入掌心细细探看，但未等成行，就已经发现了端倪。

　　他看得分明：这株金莲灵体之上，早已不单盈漫瑞色金光，反倒附了一层淡淡的，微不可察的红色血雾。

　　紧跟着，他想到了什么，目光移转，看向地面：那株已经要自行落入湖底的金莲业种周身灵光渐弱，却光华未尽，似要散尽最后的余热，而真正即将消隐的，是它的灵体本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自身灵光融为一体。

　　这是……化散之兆。

　　云泫的心猛地沉下。

　　他终于明白了颠婆的话中之意。

　　——以妖心豢养妖眼。

　　她隐去关键信息，只说了七分实情：并非是以妖心豢养妖眼，而是以妖心豢养金莲业种。

　　至于目的……

　　云泫心中倏然通透。

　　他片刻未踌，旋身收势，直朝着轮回径入口飞掠。

　　可还是晚了一步，四下强风肆虐，枯叶横飞，入口处有慑人妖气汹涌而出，将他阻拦在外。

　　邪眼开启。

　　妖气犹如迅猛洪流，四散奔泄，又与周遭劲风融为一体，冲天而起。

　　云泫站立不稳，被风力打得腿下一软，半跪在地。

　　妖气横行，外裹强风凛如锋刃，内化邪魔直绞入心，他承受不住，心头一热，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

　　唇边血迹衬得他脸色愈发灰败，他强撑着一口气，目光盱眙，望向已经昏暗成一片暗红的天际。

　　如今，若想阻止这一切，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

　　归墟洞府。

　　早先阻拦他们回程的迷障已经消失，云泫从孛妖之眼一路畅通无阻回到此处。

　　整方天地仍旧银装素裹，落雪成冰，满地雪沙无边无际，素净得晃人双目。

　　不过在万妖城待了短短数日，重回此处，却莫名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他未作停留，幻化作玄芒，径直去了观心台。

　　甫一抵达空中楼阁，负责看守云涟的青衣儒生面色不善：“云泫，你不该来此处，别忘了府主的禁令，你没有资格擅自来见云涟公子。”

　　云泫似笑非笑：“我若执意要见呢？”

　　青衣儒生眸光渐冷：“那就先过了我这一关。”

　　听了他的话，云泫未作声。

　　以为自己劝阻有效，青衣儒生面色稍缓，可下一秒，云泫忽然旋身而起，身形快如闪电，从他身边疾掠而过——

　　青衣儒生蓦地瞪大了眼：往昔两人交手，他至少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数招，而如今……

　　未及细想，他眼前一黑，意识涣散的直朝地面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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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泫顺木梯而上，不多时，便到了楼阁二层。

　　熟悉的石室，空间不大，却承载了千年间无数欷歔喟叹。

　　石室中央，观心石台之上，云涟双目紧闭，平躺而居，面色安然，似在沉睡，而他的身侧，有一道素白身影孑然伫立。

　　这一刻，于此地见到清练，云泫未觉惊讶，只在心中苦笑。

　　她背对着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听到他进来，缓缓侧转过身。

　　她一贯的目光清冷，静静望了他片刻，仿若知道他的来意，未等他言语，先行做了一个动作——抬起右手，将一直遮挡住面容的面纱摘下。

　　白色轻纱徐徐而落，露出她本来的容颜。

　　刹那之间，云泫的眸光收紧。

　　堂堂归墟之主，千年前的轻云蔽月之姿，如今竟已成了另一副模样——整整半张脸，被镌刻了一副狰狞的青龙白骨图纹，道道刻痕皆以灵力咒术割划入肌肤，又以青墨勾勒凃染，龙尸枯骨，森然可怖，又呼之欲出，惟妙惟肖。

　　可以想象，她当初遭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云泫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西海的黥面之刑？”

　　清练的面色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副恹恹的模样，用手指漫不经心的摩挲过右边脸颊。

　　声音也淡淡的：“我杀了乌颲，自然无法逃脱罪责，只因他也杀了仙人，以罪抵罪，才留下我一条性命。”

　　云泫的心隐隐钝痛。

　　清练继续道：“刻了他的骨相也好，千年来，每每看到它，我都甚感宽慰，毕竟它时刻都在提醒我，也算为云涟做了些事。”

　　“只可惜……我的牺牲，与云涟为我所做的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云泫半晌未言语，良久，才缓缓道：“若他还在，必然不愿看到你为他牺牲一分一毫。”

　　清练闻言，望向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若他能亲口对我说这些话，该多好。”

　　云泫微微怔住。

　　很快，她话锋陡转：“时至今日，你可愿同我一起等他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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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已过，这是她第二次将这个问题抛给他。

　　可惜，他的答案同第一次一样。

　　见他迟迟未言语。

　　清练的神色有些失落，旋即又恢复如初。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便无话可说，你走吧。”

　　***

　　云泫未动。

　　时间所剩无几。

　　孛妖之眼的妖气横行愈烈，他从死域出来时，整片山林都已受到波及，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漫及万妖城，再至整方归墟。

　　万年妖境，只因她一人执念，而今便要毁于一旦。

　　他移转目光，望向她身侧的云涟：他一袭白衣，面容清宁，于此处安睡了千年，看似与世无争，纷扰尽断，却已于不知不觉中埋下了赎不尽的罪业。

　　他想起闻人猜初来归墟时所做的推断：此番妖境生乱，恐怕与清练脱不了干系。

　　他却倚仗自己对她的了解，一笑置之。

　　两人的赌局便应此而生，直到他刚刚看到那株已被血气盈染的金莲业种。

　　他以为，她就算失去了云涟，性情有所变化，也当分清大局轻重，却到底低估了她心中的执念。

　　慈主所赐的金莲业种，若非长期以妖心豢养，血气必然无法盖过其本身灵气，因为她是清练，才如此轻而易举的瞒过了他，将原本镇压妖眼的金莲化散，假意开启正眼，引他们入轮回径，再以另一株取而代之，开启邪眼。

　　如此费尽心机，目的恐怕只有一个。

　　云泫微微苦笑，片晌，目光盱眙，重新望向清练。

　　他还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一直以来，你说以妖仙奇术护存云涟尸身，实际上并非如此，你用来护存他的，是孛妖之眼中的妖气，对吗？”

　　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清练微微一怔。

　　“以妖心豢养金莲业种，使其本身灵力逐渐转化为妖力，才能将孛妖之眼中的妖气完好渡入观心台，保云涟尸身千年不坏。”

　　“又为了长久稳定的获取妖心，伪装成颠婆，制造慌乱，让万妖城年年为你选拔罪妖，直到近年，金莲业种不堪重负，盛渡妖气的作用不比往昔，你才在心急之下弃守约定，肆意弑妖取心，而后，你知道了龙骨所在……便想一劳永逸。”

　　“万妖城中那些被你收买，奔走于各大妖族之间推波助澜，使得他们相互猜忌倾轧，以保你每年都能取得妖心的妖族们，恐怕至今都不知道，他们誓死效忠的颠婆，实际上就是这整个归墟之境的主人，清练府主。”

　　“而你将闻人猜与荼荼引入轮回径，想必也是为了得到龙骨之力。”

　　他话落，空气滞止，两人之间的气氛已冷凝至极点。

　　清练一语不发，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良久，淡淡别开目光。

　　“你此刻把真相说出来又有何意义？邪眼已经开启，他们在轮回径里，再也无法出来了。”

　　听了她的话，云泫未再言语。

　　半晌，他缓缓道：“清练，你太令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