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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待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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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练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云涟的医馆。
她躺在床上,毫发无损,只是消耗了太多灵力,身子有些虚弱。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倚坐在床边,用手臂撑着下巴,都快睡着了的阿皮,她嘟了嘟嘴,决定不叫醒他。
目光移转,整间屋子不大,中规中矩,干净整洁,最显眼的是倚窗而立的书案,其上摆满了书籍,分门别类排放整齐,皆与医术相关。
昭示着屋子主人的身份。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恰在此刻,门外传来轻缓有力的脚步声,清练微微一怔。
房门轻响。
她立时手足无措起来,急中生智,做了一个十分仓促的决定——重新闭上眼,装作还没醒过来。
卧房的门扇轻轻开启,又闭合,云涟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走进来。
阿皮很合时宜的被惊醒,见他来了,赶紧站起身,又望了一眼清练:她仍旧双目紧闭,面色有些苍白,似睡梦中也不太|安稳。
他放轻动作,蹑手蹑脚的准备离开,不想云涟忽然开口:“阿皮,去准备些细软,晚些时候我们要出趟远门。”
阿皮不明所以:“啊?”
“山上闹妖,镇上不止一人为妖气所伤,咱们没有对治妖气的药草,要去别处求求。”
阿皮懂了,可怔了怔,朝着床上瞥了一眼:“公子,那她……”
云涟这才微微侧眸,望向了清练。
他没有立即说话,空气有些凝滞。
清练一动也不敢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还在昏睡,心跟着砰砰直跳。
俄顷,他的声音似带了一丝调侃:“姑娘若再不肯醒来,药怕是要凉了。”
清练头皮一乍。
被发现了?
怎么会呢,她已经用尽浑身力气伪装了啊……
长这么大,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形,一时之间,清练只觉得浑身都臊得慌,不知该作何应对,过了半晌,认命又沮丧将身子蜷向床内侧,抬手臂,用双手捂住脸颊:“完了,我不能见人了。”
云涟笑道:“姑娘林下之风,遇强敌不失胆魄,浩然不让须眉,怎么能说是无法见人?”
长这么大,头一遭遇到这种赞赏,心尖霎时像被浇了蜜糖,一阵阵软糯糯的发甜。
清练从床上坐起身。
他不疾不徐将手中汤药递给她:“姑娘已昏迷了半日,今日在山上遇到的是守山妖鹏,因修炼操之过急,走火入魔,险些酿成大祸,姑娘并非这只万年妖鹏的对手,但为了保护在下,仍拼死一战,云涟感激不尽。”
清练有些不好意思,她哪里会顾虑那么多,一心只想着护他周全。
没话找话:“是你救我回来的?”
云涟微微一顿,旋即摇首:“家兄云泫,在万窟山阆风阁跟随慈主修习永生之术,是他救了我们。”
***
鸣湖镇上被妖气所伤的人皆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为了救治他们,云涟需得出发去西海,寻一种常年生长在水中,可以驱除妖气的草药,唤作乌桁草。
大好良机。
清练跃跃欲试的要求同行,理由很充分:身为天人,能以最快的速度带他们往来两地,让镇上昏迷的人免受太久苦楚,途中若遇危险,她还可鼎力助他们退敌。
阿皮听了她的话,欲说些什么,被云涟摆手制止。
他静静望了她片刻,似有些无奈,却还是答应了。
……
乌桁草长在西海深处。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海岸,因为有清练在,阿皮沾了光,得以留在岸上休息等待。
云涟则佩戴上云泫留下的辟水香囊,片刻未耽误,与清练入了深海。
两人在海底寻了一整个日夜,最终,在距西海龙府不远的地方找到了灵草,可饶是已经很小心,仍然在摘草之时触动了龙府周边的屏障,惊动了守府鱼兵,这些西海守卫气势汹汹,迅速赶到,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当他们见到清练,又全然怔住,面面相觑了一番,而后便变了个态度:毕恭毕敬,分毫未做刁难,痛痛快快的放了行。
……
从海中回到岸上,清练只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她竟真的帮上了云涟。
上天眷顾,之前的努力都没白费。
她十分开心,乃至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明明对西海并不熟悉,只在早几年跟随清老府主来此间作过一回客,那些鱼兵们见到她却如此恭顺。
这必然有失常理。
***
自取回了乌桁草,清练与云涟之间一切便水到渠成,二人从相识相知到相携相许,似是上天夙缔的绝妙因缘。
情何款密,意甚绸缪。
只有一事,清练在心中耿耿于怀。
她几次问云涟:“你是从何时起心里开始有我的?在西海吗?”
云涟笑而不答。
清练也不气馁,在心中打定主意:他一日不肯说,她便日日问下去。
这份执着,一直持续到云涟答应她去渡仙亭参加飞升之试。
清练欣喜不已,以他的资质,必然能通过考验,位列仙道。
届时就如父亲所说,他们二人同守归墟,笑傲天地,做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美眷。
她笑眼弯弯的埋首在他怀里,只觉美好就在眼前,而未来的美好,定更胜眼前的美好。
……
凡人修仙,难度不容小觑。
渡仙亭作为仙试圣地,自有玄妙之处——它并非一处固定的地点,而是根据不同的人,不同的资质,乃至不同的因缘,将人带到不同的应试之处。
举办仙试的时间亦十分随意,只要有人来,它便全然接受。
云涟的过试地点,定在西海。
清练本想陪同他一起,却未能得到他的同意,他让她相信他,安心留在归墟,待他回来,便迎她过门。
***
云涟一走,很久都杳无音讯。
其他人半月就可等来消息,他却离开了两月有余,清练心焦不已,实在放心不下,便哀求清老府主去打探消息,这才知晓,渡仙亭之试,向来不许外人观摩参与,纵使天帝亲临也从无例外。
终于,在快三个月的时候,云涟回来了——他已通过考验,算是一名刚登天籍的小仙了。
他仍旧一身白衣,丰神俊俉,周身仙气盈荡,只是不知为何,面色比往昔苍白了些。
清练见到他,喜极而泣。
他立于原地,和煦的笑,迎她入怀。
她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腰间,只这一瞬间,身心都有了着落,可一想到他竟让她等了这么久,不由一阵委屈,象征性的抬起空拳捶打了他两下。
***
轮回径。
清练站在紧紧相拥的二人身侧,望着云涟因当年无知的自己一时冲动而越发苍白的面容,逐渐红了眼眶。
她颤抖着抬起手,想轻触他脸庞。
他分明离她那么近,指尖的触感却空空如也。
片晌,面前二人的身影渐渐散去,她的手却一直悬于半空,未曾收回。
泪水模糊双目。
“对不起。”她轻声说。
……
***
自打从西海回来,云涟的身子便不大好,不得已,他开始将医馆里的事务转交给阿皮打理。
照理说,他已贵为天人之躯,不该出现这种情况,随着他与清练婚期将近,清老府主终于发现了端倪。
那一日,云涟正在医馆内指点阿皮几种珍稀药草的分类,清练陪在一旁,津津有味的旁听,清老府主突然差人过来,请云涟去见他,还特地叮嘱,不许清练跟随。
父亲有事从不隐瞒自己,这次是头一遭,清练莫名有些不安,云涟却温和的拍拍她的肩,叫她无需担心。
……
清老府主等候在泪海之畔,随手幻化了石桌石椅,自己端坐一侧,桌上简单摆了两杯清茶,茶香浓溢,雾气浮上半空,团团袅袅,与他老人家的仙风道骨十分相应。
而不远处,是乌浪翻涌的泪海,海水呜声咽咽,又与岸边的祥瑞景致极为违和。。
老府主面色严肃,远远便望见了云涟,觑着他走近,微微抬首示意:“坐吧。”
云涟却伫立在原地,未有动作。
片晌,他微微俯首,做了一个揖礼:“晚辈有错,不敢与老府主同坐。”
清老府主冷着脸,瞄了他一眼:“那你且说说,你何错之有?”
云涟未言语。
清老府主早已不耐烦了,按捺不住,亲自站起身,将他拉至桌边,按着坐下。
云涟只觉得眉心跳了跳。
果然,老府主又一示意。
他懂他老人家的意思,静顿半晌,仍旧不动。
清老府主瞪着眼睛:“快啊!”
没办法,云涟只得乖乖将手递了过去。
清老府主冷哼一声,气冲冲拽过他的手腕,以中指与食指轻按住。
身后海水犹在悲鸣,二人周遭的空气却有些凝滞。
不消片刻,清老府主周身一震,陡然睁大眼,松开他的手腕,面色怍愕:“你……”
这一个“你”字,重复了好几回,愣是没能跟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云涟无奈的笑了笑,站起身,对着清老府主拱手赔罪:“晚辈无意欺瞒。”
清老府主立时也跟着站起来,重又按着他落座:“是乌颲那家伙干的?”
云涟微微苦笑:“是我要通过的考验。”
清老府主怔了怔:“可是你……”
话到此处,又顿住。
老府主眉头紧锁,似在深思,片晌,摇首叹息一声,而后,郑重的站起身,躬身拱手,对着云涟深深行了一礼。
“公子为小女所做的牺牲,老朽今世莫不敢忘。”
……
不远处,清练偷偷摸摸的朝着父亲与云涟的方向张望,当她看到清老府主对云涟揖首行礼时,不由怔住:父亲这是为何?
他们二人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心中疑窦丛生,可旋即想到,她都要嫁给云涟了,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将实话问出来。
便没甚在意。
***
婚期将至。
云涟的亲人不多,只有云泫一位兄长,清练感念救命之恩——若不是鹏妖作乱,她为他所救,现在必定还不敢在云涟面前吐露心声,仍然做着那个不吭不响的小跟班。
并且长兄如父,二人的好合之礼有他见证,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圆满。
她想借机表达谢意,特地叮嘱云涟一定要请他回来。
云涟却笑答:“云泫素来闲云野鹤,又跟随了慈主,早已不为世俗所累,我自会通知他,但回与不回,要看他的意愿。”
清练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终于到了待嫁之日。
二人结缘于凡世,婚礼的流程便按照世间习俗来进行。
归墟之境距万窟山不算远,但以凡人的脚程,往来也要十数日有余。
未来的小府主出嫁,万妖城上下举城欢腾,并筹划得十分稳妥:以八名仙娥抬送喜轿,众妖族各派十名族人护行,直至万窟山脚下,迎亲的人候在鸣湖镇便可。
清老府主早已派人去镇上打点好了一切,在众乡亲看来,云涟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是他们鸣湖镇的无价之宝,与清练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双方沟通得十分畅快和谐,二人的喜事,众人都翘首以盼。
清练早早易去一身素白,以金钗挽发,浅描蛾黛,施胭红,着大红礼衣,轻纱附身,长裾曳地,待于闺房之中,就等吉时一到,乘万人吉愿,去找她的如意郎君。
可惜,那声象征吉时的号角鸣响,久久没能到来。
清练一直耐着性子等待,起先昏昏欲睡,后来心中开始莫名焦躁,随着不安感愈来愈强烈,她派侍女箐草偷偷出去打探消息。
结果来得很快。
箐草惊慌失措的奔回来,破门而入的声响异常突兀,如同暗夜间毫无预兆的惊雷。
声音里带了哭腔:“少主……不好了少主,有人来向府主禀报,说是……云公子被乌颲龙子贯腹而过,眼下……怕是不行了。”
***
清练赶到鸣湖镇的时候,镇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覆了喜庆的红色,从镇门口沿着街道,一直铺向云涟的医馆。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小镇,此刻鸦雀无声,寂静得如同死域。
清练血红嫁衣随风飞扬,径直从一片艳红里掠过。
很快便到了云涟家。
镇上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此处,见清练来了,自行为她让开一条路。
云涟素来偏爱简单,她却喜欢热闹,为了与习俗相应,两人已多日未见,她看到,为了给她一场完美的于归之礼,从宅院大门开始,他便以红漆渲染,一路向内,挂大红绣球,悬红笼,题吉联,贴五福蝙蝠,四处喜气洋洋。
缓步行至正厅。
乌颲还未离开,以青龙之身横亘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云涟孤身一人躺在正厅冰冷的地面上,腹部已糜烂成血洞,鲜红的血液流淌一地,越绽越大,如同正在盛放的猩红花朵。
他同她一样,第一次易去一身荼白,着大红喜服,面容却苍白得刺目,双目闭阖,纹丝不动,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清练失魂落魄的站在外面,周身冰冷,脑子里昏昏沉沉,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空空如也,又阵阵发麻。
云涟就躺在不远处,可此刻的他,在她眼里不断地缩小,放大,缩小,又放大……她仿若置身于一个清醒又可怕的梦中,看到的一切都真实可怖又荒诞无稽。
她告诉自己:这些一定不是真的,都是梦,是假象。
假象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箐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主,您保重自己,府主很快就到了,他让我叮嘱您,千万别意气用事。”
“云公子在西海仙试之时便已成重伤之躯,他仙试的题目是消除乌颲龙子对您的执念,才可与您长相厮守。”
“府主还让我告诉您,无论您与云公子最后的结果如何,都是命数,您万万不可过于执着……”
……
箐草后来又说了什么,清练已经听不到了。
她后来才得知,云涟在西海一直被乌颲囚禁着,每日受三种剧毒折磨,无时无休的体验绞心碎腑之痛,而乌颲本不打算放他回来,云涟却强拖着病躯,用了半月的时间,耗费大量心力与体力,破了渡仙亭之内的上古禁咒——一种为了防止应试之人畏难而退,连天人之体都无法承受的蚀骨迷瘴。
这才得以回来见她。
能破渡仙亭禁咒者,自然有登仙的资格,只是一身仙骨必然长久被瘴毒侵蚀,永无解脱之期。
而这一切的起源,皆因她与云涟曾去西海取过一次乌桁草,她跟随在他身边的神态模样,恰好被当时也在龙府之外,心中早已属意于她的乌颲看了个透彻。
……
箐草一直在耳边叽叽喳喳,清练犹站在原地。
周遭一切静止。
乌颲见她来了,立时化出人形:是一名高大俊挺的黑衣龙子。
他上前与她说话,声音里带了一丝殷切:“清练,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听我解释,我这样做是有缘由的,云涟于你并非良人,他……”
话未说完,脖颈处没来由的一凉。
乌颲怔住,然后不可置信的垂下目光。
清练手掌盈漫着一层金芒,刚好从他颌下划过,她手中拽着的,是一根细不可察的金色丝线,直接割划开了他的喉咙——
若不是他一心想同她解释来龙去脉,她一定无法得逞。
乌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身体不可控制的倒向地面,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她轻邈飘忽的声音:“云涟是不是我的良人,与你何干?你是谁啊?我都不认得你,你偏要拿命来管我的闲事。”
……
***
自从进了轮回径,云泫便察觉到,他似乎被拘囿在了一处方位。
因为他所看到的过去,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场景——
那是他于鹏妖手中救下清练不久。
万窟山阆风阁。
隐于凡世的人间天境,梵音缭绕,般若通融,空气中清香阵阵。
通往太上之境的无忧天梯之上,仙云飘渺,百花盛放,身着坏色衣袍的慈主立于第一阶踏跺,身后金芒万丈,望向他的目光尽是悲悯。
“你已做好决定了。”慈主的声音通透响亮,敲人心扉。
身为千年来慈主座下唯一的弟子,云泫毕恭毕敬的跪下,顶礼三回。
慈主沉默片晌:“她喜欢的人是云涟,而非你。”
云泫伏首于地面,未曾言语。
良久,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莫名的,令他心中微微钝痛。
慈主于他,不止是恩师,更像慈父,通晓他所想,观透他所执,却从不苛求于他,只可惜,他那时无法参透他老人家的真意。
……
云泫静静伫立,望着曾经那个固执己见的自己,自嘲的一笑,也如同慈主当初一般,轻叹了一声。
可叹息未落,眼前的景象忽地一顿,紧跟着,一切犹如虚芒泡影,尽数消失。
云泫眸光微凛。
他的面前石径交错,纵横阑干,整方空间晦暗幽寂,空气里墨色愈浓,逐渐裹染出一道漆黑的身影。
来人无声立于不远处,面容隐在兜帽之下,周身血气盈漫,杀意昭然若揭。
之前已经打过照面,云泫未觉惊讶。
可就在此刻,一直从未开口说过话的颠婆,突然缓声沙哑道:“云公子,你可能听出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