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13、冰龙

　　是滴水的声音，脆脆的，煞是好听。

　　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多，越发密集……

　　苏麟见墨荼荼突然不走了，意识到可能有情况，也停下脚步。

　　墨荼荼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那不是什么滴水的声音，而是滴血的声音，鲜红的液体从许多人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脚下的湖水变成血红色，那些人缓慢的、挣扎着爬向她。

　　四面八方，皆是亡魂。

　　奇怪的是，墨荼荼感受不到一丝恐惧，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些亡魂，都是墨家的先人。

　　很快，他们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将她完全包围起来，又隔了半丈距离不敢靠近。

　　浓浓的伤感在墨荼荼心底蔓延，心也跟着剧烈抽搐，眼泪不受控制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

　　是她没有守护好墨家。

　　亡魂们变得愤怒起来，它们嚎叫着冲过来，想要扯碎她，可墨荼荼心里太难过了，她不想挣扎，她觉得自己该死。

　　千年前欠下的命债，如果可以一了百了，简直再好不过。

　　突然，一道紫色强光笼罩下来，所有被触及的亡魂皆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化为星点，接着，漫天的鲜血被净化，澄澈的湖水又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身为墨家人竟然这么没用，一点障眼法就可以置你于死地。”

　　苏麟惊讶的望着来人：“臭猫？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芊芊冷哼：“要不是我，你们一路上不知死几回了。”

　　然而这时，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凌空传来：“我还道为何会有年轻男子闯我禁地，竟是为了用纯阳之气掩盖妖气，难怪你们可以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这里。”

　　芊芊脸色霎时变了，闪身想逃，动作却慢了一步。

　　一张血色渔网迎头盖下，将她牢牢缠住，她每挣扎一下，渔网上便有红色血丝游走，芊芊的脸色变得煞白，神情痛苦难当，但她就是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墨荼荼渐渐缓过神来，见芊芊被困住，几步跑过去想把渔网扯掉，就听苏麟大吼：“荼荼别动！”

　　她的手已经碰到了渔网。

　　瞬间，一条红色血丝窜入她的身体里，紧接着，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无法呼吸。

　　墨荼荼憋得满脸通红，满地打滚，四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芊芊惊讶的脸。

　　这次可能要死了。

　　忽然间，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一股清新的暖流从体内某处散至四肢百骸，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消失，直到刚刚窜入身体里的血线沿着手指被驱赶而出——

　　墨荼荼急中生智，立刻将手指放到罩住芊芊的血网上面，果然，血网上的血线像见到了无比可怕的东西，慌张的四下逃窜，没一会儿，便溜了个无影无踪。

　　芊芊得救了。

　　墨荼荼喘着粗气，双眼通红，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站起身。

　　苏麟想过去扶她，被她摆手制止。

　　等胸中这口气顺得差不多，她试探着开口：“老前辈，我知道您能听到我说话，能不能请您现身一见？”

　　半晌，毫无动静。

　　她不放弃：“……就算您认为我们进来是冒犯，但您已经教训过我们，还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再大的火气是不是也该消了？”

　　……

　　“老前辈，如果您坚持不肯面谈，那我可能要继续留在这里打扰了。”

　　……

　　水天一色，寂静如初。

　　墨荼荼深吸口气：“看来您不喜欢我以这种方式和您沟通，那这么着吧，我换个说法，把白雎骨笛交出来，不然我放火烧了你的老窝。”

　　芊芊：“……”

　　苏麟：“……”

　　这招竟然起了作用，一声冷笑骤然响起：“墨家传人，千年时间就让你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墨荼荼不以为然：“我连自己上顿饭吃什么都不记得，千年之前的事忘了有什么稀奇？”

　　“你这无理搅三分的劣性，倒与千年前如出一辙。”

　　这话说得墨荼荼有些郁闷，什么叫她无理搅三分？

　　她好端端一个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被无端牵扯进乱七八糟的家族恩怨，她找谁说理去？

　　那人又道：“你身为墨家人，竟与闻人家狼狈为奸，如今又有何颜面来要我墨家至宝？”

　　墨荼荼觉得好笑：“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做才算有颜面要你们墨家的宝贝？”

　　“自然是杀了你身边那只猫妖，将功补过。”

　　墨荼荼脸色一沉：“不干，虐猫是只有变态才干得出来的事。”

　　那人讥诮的笑：“那就把你自己的命留下。”

　　话落，刹那间天地变色。

　　***

　　墨荼荼第一个想到的是苏麟，就见芊芊极快的掠过，留下一句：“我尽量不让丑八怪死。”

　　终于默契了一次。

　　她觉得自己可以安息了，堪堪喊了声：“小黑！”

　　飓风卷过，洪水滔天。

　　遥川之焰带着她穿梭在狂风骤雨之间，身为一团火焰，它的灵敏性和抗水性都好到出人意料，几个回合下来，墨荼荼虽然全身湿透，却没被巨浪波及。

　　而芊芊那边，苏麟已经不太吃得消了——

　　“这边啊我去！蠢猫你到底会不会躲？！”

　　“左边！你的方向感竟然这么烂！”

　　“右上右上右上！我靠本少爷要吐了……”

　　芊芊被他吼得脸色铁青，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从半空中扔下去，事实上她也真的这么干了。

　　四周水柱拔地而起，龙卷风一样盘旋着卷过来。

　　面对四面夹击，芊芊一把将苏麟抛了出去，这一次，手法极准，苏麟整个人就像是离弦的箭，瞄准了水柱之间的缝隙直穿而过，伴随着他高分贝的惨叫。

　　声音未落，已经有另一双手接住了他，墨荼荼特别促狭的冲他笑：“我说苏少，咱今天形象可有点穿帮啊。”

　　苏麟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形象你妹！墨荼荼，老子后悔死淌你这趟浑水了！”

　　墨荼荼一边躲巨浪一边瞪他：“这话说一遍得了，不然我把你扔回去。”

　　苏麟：“……”

　　突然，肆虐的狂风静止，湖水须臾间似被冰冻住，巨浪来不及翻滚，四溅的水汽来不及飞散，都停在半空，墨荼荼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一声骇人的长啸，由湖底猛然爆发出来，紧接着，一条巨大的冰龙窜出水面。

　　墨荼荼呆住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龙存在的，眼前这一条，Copy得简直和神话传说里一模一样。

　　龙角，龙鳞，龙身，龙爪，无一不像是从画中跑出来的，唯一的不同，是通体雪白，高冷之气立现。

　　《宋书·符瑞志》里说过，龙能高能下，能细能大，能幽能冥，能短能长，乍存乍亡。当然，在墨荼荼心里，它们最有名的本事，还是御水兴雨，乘云驾雾。

　　冰龙巨大的身躯悬浮着，慢慢靠近墨荼荼，直到一人一龙的脸相隔不到半米，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墨荼荼陡然回过神。

　　“苏麟……”她瑟瑟的喊了声。

　　苏麟镇定的回了个“嗯”字：“请立刻把我扔回去。”

　　墨荼荼：“……”

　　***

　　对于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墨荼荼十分鄙视，她思忖片刻，抬头对冰龙道：“兄台，容我把这个胆小鬼安顿好再来找你决战。”

　　冰龙一动不动，雪白的瞳仁看不出任何波动，宛如一尊雕像。

　　墨荼荼等了一会儿，见它没反应，便带着苏麟朝芊芊飞过去。

　　刚飞了一小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背后怎么越来越冷？

　　她狐疑的回头，瞬间魂儿都被吓飞了，冰龙竟然毫无声息的一直跟着她。

　　墨荼荼头皮一阵发麻，她原地停了半晌，悄悄往后挪半米，那龙立刻察觉，也往前挪半米。
　　她头皮更麻了，结结巴巴问：“……你总跟着我干嘛？”

　　冰龙依旧沉默。

　　墨荼荼半天也没琢磨出所以然，最后还是芊芊来到近前，道：“也许这龙不是我们的敌人。”

　　恰在此时，冰龙忽然有了反应。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它张开冰盆大口冲芊芊吼出一股飓风，绕是芊芊反应迅速，早早做出抵御，也被吹出了好几丈远。

　　墨荼荼吓坏了，带着苏麟调头就逃，可直觉告诉她，冰龙还会跟着她。

　　果然，她跑出去没多远，就听身后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龙……骨……留下……”

　　这下她明白它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了。

　　苏麟拽了拽她衣角：“人家是找你的，快放本少爷下去。”

　　墨荼荼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随手找了块平地把他扔下，自己又往远处飞，距离差不多了才停下。

　　冰龙近在咫尺，墨荼荼深吸口气，道：“来吧，我们决战。”

　　冰龙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歪了歪头，口齿不太伶俐的开口：“龙……骨……留下……”

　　墨荼荼点头：“好啊，打得过……杀得了我，就给你留下。”

　　冰龙却没再作声，又回到了之前的“雕像”状态。

　　墨荼荼真的有点懵。

　　她斟酌了好一阵，开始朝着芊芊所说的，“也许不是敌人”的方向思考。

　　半晌过后，她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举动。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冒着一口被咬断胳臂的危险，轻轻碰了碰冰龙的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