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名伶之绿腰》goodnight小青

2、二 万有山庄

　　熏陆蜜浓甜醉人的气息绞缠在觱篥声中，香乐两般都是无形之物，空气中却像有条驯服的蟒蛇筵间飞舞，滑溜溜的身躯绕人穿梭，使人坐不安席，只想起来跟着它扭动。
　　在那样妖冶的乐声里，没有人坐得住的。
　　明日红已经坐不住了。离席而起走到屏风后面不知鼓捣些啥，只听抠抠索索之声，一会儿又是砰砰敲墙，山庄主人涵养甚好，并不制止。云釉只得喝道：“明日红！太失礼了，还不回来坐着！”
　　“我在想这些香点在哪儿，没见有香炉呀。”明日红从屏风后探头笑道，“果然在壁内挖了小洞盛放香料，有铜管埋在墙里，直接引慢火爇香。外面却蒙了覆纱，过三遍清漆再绘颜料，看上去只是一面画壁。庄主很会收拾屋子啊。”
　　她母亲薰夫人是用香高手，明日红虽与母亲分离日久，皮毛总是懂一些的。此时笑嘻嘻地走回席上，甚是得意。庄主苍虬点头道：“不愧是梨云班名角，见多识广。寒舍简陋，姑娘见笑了。”
　　“我不是唱戏的！”明日红最恨被当成戏子，连忙声明，“我是……是班里的账房，专管收钱的！”
　　云釉低声道：“我说过让你管钱吗？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一面向苍虬道歉，“小姑娘不懂事，庄主莫怪。贵庄房屋器用，以至家乐歌舞尽臻世间极美，万有山庄真乃神仙居处。如此盛筵款待，云釉无功受禄，甚感惭愧。”
　　“云老板太客气了。这些三脚猫的玩意怎称得上歌舞，若不见外，可要说实话才好。”苍虬以目一扫正在筵前献艺的九名伎人，端起酒杯，“谁不知云老板乃当世名伶，您若肯点拨一二，胜过他们十年苦功。我再敬您一杯。”
　　云釉笑吟吟望着那些身穿白绸舞衣的少年：“妖族吐火罗国贵女贱男，末代君主妲璎珞便是个女帝，国中重臣名将大半亦是女子，男子历来被视为执役之奴，更设立宫廷教坊地拨舍，专门训练男舞伎。吐火罗数百年前被丹羯帝国吞并，妲璎珞嫁了羯肜王为妃，如今连丹羯帝国都没了，地拨舍早成前朝古迹。庄主竟然弄到了它的舞艺真传，这些孩子虽不是吐火罗人，身段、乐功、扮相无一不尽得地拨舍遗韵……”
　　淫靡的觱篥声中，一双伎人彼此纠缠着舞到席前，黑发编成多股细辫归至顶心，盘绕成花巧高髻，翠羽明珰摇坠，虽为男身，却比女子更形媚惑。美少年相互嘘气接吻，迷离眼波散发无尽春情。一人口衔紫金酒盏，在同伴的臂弯中下腰成桥，将杯倒送至云釉面前，舞衣阔大的一字横领不知羞耻地敞开，裸露出蜜色锁骨。
　　云釉且不接杯，悠悠续道：“我想当年妲璎珞驾前献舞也不过如此了。颠倒阴阳，迫男为女，是那妖帝的拿手好戏。可惜我不是她。这些孩子本来都是好好的七尺汉子，如今却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就如强把苍松栋梁扭曲成盆景摆设，纵然极尽人工之巧，终失自然之道。”
　　“云老板果然不负名伶盛誉，好个终失自然之道！我说怎么看着他们总不顺眼，原来病在矫情。停！你们自今日起不用再练舞了，愿留在庄中便做个侍童门仆，不愿留的去松管事处领工银，回家与父母团聚，务农为商各听所便。这就散了吧！”
　　苍虬掀髯大笑，他一言遣散了多年苦心训练的舞伎班，却毫无惋惜之色。众少年齐齐拜倒，均是惊喜交集。他们都是出身贫苦，自幼被家人画下了死契卖在山庄为伎，此身此命都不属自己，岂料今日一文赎金不要，还给工钱放他们回家，一时不敢相信这好事是真的。
　　“别谢我。”苍虬向拼命磕头的少年们道，“要谢就谢云老板吧，不是她点醒我，只怕我现在还当你们是宝不撒手呢。”
　　“云老板再造之恩，永世不忘！”
　　云釉款款离席，走到众舞伎身前，伸手从那仍叼着金盏不敢随众叩首的少年口中取过酒杯：“这杯酒借花献佛，恭喜你们重获自由，以后好好做人，不要忘了庄主的恩德。”
　　少年伏地大哭：“小人回家必刻恩人长生牌位终身供养，雷神有灵，保佑恩人多福多寿！”
　　云釉仰头一饮而尽，返身回座，将杯放在案上。苍虬挥手遣走了男伎，大乐不已。
　　“真是痛快啊，我从没想过放了他们竟是这么快乐的事。”
　　云釉静静地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是庄主您自己积的德。”
　　“他们都说梨云班主外冷内热，虽为风尘中人，却具菩萨心肠。今日我终于信了，云老板，再敬您一杯！”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们是这么说的，是不是？”云釉笑了笑，不再接苍虬递来的酒，“酒过三巡，舞也看了。庄主邀我来此究竟有什么事，这便说了吧。”
　　明日红伶俐地拿过酒杯，趁机贴耳提醒：“班主别答应这么痛快啊！万一这厮扔个大麻烦给我们怎办？”
　　“梨云班若怕麻烦，今天就没有你。”云釉一句话把她堵回去，明日红嘟着嘴还待反驳，苍虬已经开口：“我要云老板做的事，您已经做了。莫非松石没有把话带到？我说过，今日请您赴宴，纯为指点敝庄歌舞。适才云老板一番高论令我茅塞顿开，天生万物皆有自然之道，强行扭转阴阳，终落下乘。我已经明白了。”
　　“松管事把话都传到了，您别责怪他。”明日红抢着说，瞥了松石一眼，这个阉奴一直不声不响地立在屏风前侍侯，茶色衣衫融在茶色丝织芙蓉水禽图里，是热闹的盛筵中不起眼的背景。听人家提到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躬了躬腰。明日红暗骂着死太监，笑道：“我们班主就这点毛病，几天不管点闲事，她浑身都不舒服。所以您要是有什么事要她帮忙，趁早直说，我们吃得怪撑得慌的，没事挑点事也好。”
　　云釉横了她一眼，只听苍虬道：“依云老板高论，天生下来男人本应阳刚伟岸，女人自该是温柔袅娜的了。”
　　“没有该与不该，只有愿与不愿。”云釉道，“天生万物，以人为贵。所谓自然之道，不过是不违本心，一个人的本性是怎么样，如能不受外界压制强抑，这便是自然了。”
　　“说的好，地拨舍是妖族淫巧，原也不配入云老板法眼。”苍虬向松石示意，“唤绿娘出来。且看这一回能不能合于自然之道。”
　　松石点点头，消失在屏风之后。须臾，七弦琴乐袅袅送出。

　　空气陡然一变，如清风横扫浊尘，烂醉的妖族舞艺随熏陆蜜气味消敛无踪，换上了清淡的鱼子兰，配合焦尾古桐，弦按正宫。
　　琴声中出场的是纤弱的独舞女子。广袖三尺，裙长覆脚，她头上梳着一丝不乱的飞天髻，面颊点着梅花妆，敷粉如霜似雪，一点小小的樱珠唇不苟言笑。她扬起双袖舞到中庭，大垂手与小垂手，举手投足无不雍容。幕后的七弦琴弹奏着平沙落雁，她便在那冲淡平和的乐曲中献艺，庄重地踢起了裙摆，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耳上戴着七层宝塔坠子，不曾有一丝摇晃。
　　云釉微笑抿着酒，女子只隔着一张几案，但她身上轻薄的碧罗纱没被吹起分毫，是如此高贵娴雅的舞蹈，数个凝固的美妙姿势，被缓缓拉长放映。跳舞的姬人穿的也是绿衣裳，然此时看上去静坐的云釉似还显得灵动一些。她抬手掸了掸衣袂，纱上绣的竹枝一枝枝荡漾起来，照得宝相庄严的舞姬越发一片死绿，像壁画上石青填色的天女像，美则美矣，却是让人拿来顶礼膜拜的，引不起亲近之意。
　　明日红在旁已打了数个呵欠，她是死灵之身，吃不得人间烟火，空对着一桌佳肴只能干瞪眼，要不是怕班主责怪，早就跳起来赶人了。
　　好容易熬到一曲终了，绿裳舞姬在颤颤余音中裣衽三次行罢了礼，方才垂首退去。明日红唯恐她还会返场，赶紧叫好：“不错！”
　　“此舞好在何处，还请姑娘明示。”
　　“这……反正很好！是上等的宫廷雅舞，我见得多……”明日红生前本是魍魉公主，这时险些把实话说出来，慌忙敲钉转脚，“听说皇上和皇后看的就是这种舞，这最好了，不用担心混入刺客。就算有刺客，凭这等慢腾腾的动作，也伤不了人。终于……我是说它怎么就完了，这种舞真是太美妙了，一辈子看上一回就够了。”
　　云釉只得赔礼：“孩子还小，不能欣赏雅乐，庄主恕罪。”
　　苍虬抚须笑道：“这姑娘追随云老板左右，自然深知主人心意。这么说，地拨舍男伎已不入流，便是我的绿娘也不能得云老板青目的了。唉，松石啊，看来你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绿娘到我庄中已有五载，歌舞全是松石悉心看管苦练，诗书也教授了不少，可以说，没有松石就没有今天的绿娘……”说着向管事微掠一眼，意示嘉许。
　　“庄主如此说话，小人无地自容！”谁知松石闻得主人赞赏，反而惶恐万端，马上跪倒急辩，“绿夫人乃庄主爱妾，小人怎敢谈到看管二字！”
　　“是吗？那就算是照料好了。松石呵，绿娘提起你时，可是口口声声松管事这样、松管事那样……她才来的时候连花都话都不会说，这五年来言谈礼仪全蒙你调教，绿娘总算成了个上得台盘的女子，她视你如父如神，你不知道么？”
　　“庄主待小人恩重如山，绿夫人和您都是小人的主子。小人万死不敢欺主诓上！”松石叩下头去，似要哭出来了。苍虬只是转动着手上紫玉扳指，垂目不答。
　　云釉忽觉衣袖有物触动，一低头，见一行幽绿的磷光字迹从明日红指尖送入自己手心，浮过空气，随生随灭。写道：“糟了！庄主爱妾偷人偷到太监头上，庄主大大生气，我们大大不妙！这种争风吃醋的事真要管吗？我们还是闪吧！”
　　云釉袖里弹出道烟气，明日红抖着手哎哟一声，直跳起来。苍虬转头诧异道：“红姑娘怎么了？”
　　“别这么喊！太难听了！”明日红恨恨地说，“你才是红姑娘，你全家都……”
　　“绿娘夫人不是花都人氏，若我所料不错，夫人当为柔兰国佳丽。此段宫舞固然高雅，只是柔兰本没有七弦古琴，居民也不识琴曲。这又应了我刚才的话：强抑天性，有违自然之道啊！”云釉站起身来，大袖反挥捂住明日红的嘴，高声道，“柔兰国大漠荒烟，男女皆以游牧为生，能饮烈酒，善弹箜篌，试问马背雄姿岂不强于矫揉造作，庄主若诚心待客，何不让我们见识见识夫人的本来面目！”
　　“想不到云老板竟是绿娘的知己，她常抱怨花都礼节繁琐至今不惯，也好，这就拿起你的箜篌，若得云老板赞许，今天准你痛饮你们柔兰的狮乳酒！”苍虬长笑着击了三下掌，喝令，“把屏风都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