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风里传来谁的声音 ...

  •   天边嫣紫醉红的落霞渐渐熄灭时,画舫上的灯笼就一只只点了起来。延令河上每艘重角飞檐的长舟都各逞妍态,有的以离珠在船头镶成一对明眸,有的窗格上绘了各种才子佳人故事,漆画透着灯光溢彩流金,还有的通体扎了花球,盛开的待宵草如堆雪一般漫过了船楼,一股冷香在这盛夏时节使人从心里觉着清凉,仿佛那剔透的花楼是琼殿玉宇、里头正有仙姬歌舞似的。
      歌舞彻夜不息。胭脂香与暖过的醇酒气味随水波一圈圈扩散,谁家娇娘挑帘而出,站在船头怀抱琵琶清歌:“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
      叮叮咚咚的四弦繁音,像流年逝水催着人莫再彷徨,速速上船享受这现世的欢乐。弹琵琶的女子银甲暂歇,抬手拨了拨一截拂到脸上的流苏。每艘画舫都悬挂着一圈红纱灯笼,点点蒙胧艳光随风乜斜乱送,如女人饧倦的眼波。
      这便是延令河上的红船,声色繁华的巅峰。历经魍魉、大泯、花都三朝更迭,青史兴亡大事都化作烟云,只有红尘中的迷梦从未醒来。战火不能毁灭这些随波逐流的水上妓寨,人们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哪管人间何世。
      此时正是近水观花的最佳季节。沿着延令河缓步而行赏着红船的,大多是男人——独自冶游或成群前来的寻芳客。要么便是一对对的恋侣,携手指点奢靡盛世,想着红船上恩爱渺似浮云,再看看身边的人儿,此情倍觉珍贵。
      一钩新月方自云堆里冒头,仿佛也被红船灯光染上了玫紫颜色。它斜斜拉来云朵遮住了半个身子,像个不甚正经然而美丽的女人,一眨一眨地窥看人世风光。
      玫紫的月光照着河畔两个人。衣裙都镀上了酡颜红,她们并肩穿行在淙淙的笙管声中,品花观船,何等旖旎。可惜她们是两个女人,不是红船着意招揽的对象。故画舫从她们身边驶过,也从没一艘稍停。
      离河水更近的一个兴致盎然,拉着同伴提醒她不要错过佳人美景。
      “这个打扮成玄澹天奴的模样呢!她真的会舞剑么?哼……原来是把月琴。”
      “班主你看这个!花儿也戴得太多了,都瞧不见脸了。”
      “呀,这艘船有意思……上面的客人长得真俊!”
      少女探身向两丈开外缓缓顺流而下的红船高喊。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乌丝绾成半开莲双鬟,垂下长长的两绺,和身上红衣罗袂一同飘扬,整个人犹如一朵跳动的火焰,因为青春,所有的放肆与轻佻都可以被原谅。于是她得寸进尺,俯身掐了一枝草花,左手绕着垂发,右手轻弹,那枝花滴溜溜直朝船头飞去,正掷在负手听歌的少年公子头上。他拈起花枝,冲她一笑,船上登时爆发出一阵怪叫。公子的随从们纷纷起哄:“好泼辣的妞儿!少爷,她瞧上您啦!”
      “姑娘庞儿真俏!少爷,咱们快泊过去,邀她上船共饮一杯岂不甚妙?”
      “这个是谁家的?”鸨母闻声而出,叉腰向岸上怒视,“不老实在船上呆着,跑到这儿抢人家的客人,做生意没有这个规矩。叫你家妈妈出来!”
      红衣少女本来得意洋洋,听到此话哼了一声,指上聚起一道暗绿磷光,正待给她点厉害尝尝,忽然后颈一紧,被同伴揪着衣领拖走,转眼间已离河水十丈之遥。
      “别给我丢人了。”年纪稍长的女子放脱了她,淡淡地说,“再闹下去,连我也要被人当成‘妈妈’了。”
      少女揉揉脖子,马上伶俐地讨好:“那不能!红船上哪会有班主您这么美的妈妈!我正要教训这些有眼无珠……”
      “放你出来是叫你惹祸的吗?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不是人是怎么的?”
      云釉看着一脸任性的明日红,皱眉叹息。不久前在枭帝陵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斗,才降伏这只食灵厉鬼,将之收入戏文书中贴身跟随。然戾气虽除,她顽皮逞强的脾性可改不了,云釉平日牢牢看守,今夜见月白风清,才允她一同遛遛弯,谁知这丫头一出来就挑事。
      “我看你是戴惯了软烟索,脖子上空了,有点儿不习惯吧?”作势欲取出青玉烟杆。
      “别别!”明日红吓得大喊,慌忙找些事情转移班主的注意,耳听延令河上遥遥又传来笙歌,有副脆甜的穿云嗓唱道:“今宵最是团圆月,良夜未央乐无极……”博得一片喝彩。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故意撇着嘴道:“班主你听,那唱的那叫什么啊!这也叫好,真是没听过好曲子,要是见识到咱们梨云班的绝艺,包管他们一个个都傻了眼!班主,来两句,镇住这批乡巴佬!”说着一本正经地鼓掌。
      云釉笑着摇摇头,自顾往前走:“争强斗胜有何意思,唱得好不好也不是自个儿说的。”
      “可是他们不但唱得不行,简直没点常识!”明日红指着天上月牙,“什么团圆月啊,这般景象分明是月缺花残,离人恨重……”
      云釉诧异道:“怎么你突然变得这么文雅?花残也是被你掐的。”
      “因为……因为这风。”明日红胡乱找个借口,恰巧燠热的夏夜里忽然起了一丝凉风,拂上两人脊背,透骨澈心。无端自起的风丝簌簌吹过耳畔,令盛夏忽而转入深秋。云釉在风里仰起脸,不知道为什么,气恼无影无踪,这风一来,心中只是一片说不明白的苍凉。
      背后的风,多像一声幽渺而绵长的叹息。她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漫无尽头的漂泊,想起那本风眼送到她手心的戏文书,为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她走遍红尘,收集一段又一段别人的悲欢离合,把它们一一记载在白纸上,她曾想过有一天当这本书终于被填满时,她是否可以停下流浪的脚步,可看来大约是没有那一天的。每当她写下一折新戏文,总是发现书后又神秘地多出了空白页……
      看尽浮生爱恨的云老板,她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呢?风像一条宿命的鞭子驱赶着她向前向前,却从不给予任何承诺。她的心是那天上的月,永远缺了一块。云釉脚下不停,启丹唇发皓齿,在风里幽幽唱道:“今宵最是离别苦,不知斯人识得无……”
      清音宛转飘摇,细到要断了,像传说中万年只开一次的天昙花,月光下缓缓伸展九层重瓣,清冷无香,却令世间姹紫嫣红羞萎失色。延令河上喧嚣笙歌霎时寂静,跟着冲天的采声沸腾了长河。绝代名伶,一曲惊世。云釉仿佛没有听见,只管朝前走着,甚至更快了些。
      她只听到风声。她震骇万众的仙音不能打动它,它的呜咽比她的歌更凄凉,风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飘渺然而坚定的,像是个高大的男子,步步落地稳如磐石,惊涛骇浪不能使他动摇分毫,追在背后每一步踏在她心上是一下绞痛。
      云釉愕然问道:“你听到脚步声么?有人……有个男人在追赶我们。”
      “班主,那个不是男人。”明日红边大力拍掌边凑上前俯耳细语,眼角朝后扫了一下,“他的胡子是画上去的,观其面相,据我在宫中的经验,这是个太监。”
      云釉驻足回首,就在她回头的瞬间,风声忽止,脚步声与心头的疼痛同时消失。依然是箫管繁华的延令河畔,花都盛世的情与怨,红尘如戏一幕不停地上演。于是她看见了那个浓发宽肩的男子。
      他着一身茶色对雁袍立在夜色里,白皙、微团的面容,唇上横一抹墨画短髭,拱手行礼:“梨云班主名不虚传,果然绝艺惊人。在下万有山庄管事松石,奉敝上之命,特来相请云老板庄中赴宴。”
      薄利的声音像弹着银簧片,虽然不难听,但说不出的别扭。是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嗓音,明日红没说错,此人确实是宫廷中的阉奴。云釉还未答话,明日红已抢着问:“赴宴?有什么好玩的吗?”
      “敝上仰慕云老板已久,此番备了几桌粗陋酒肴、一些贻笑方家的歌舞,不成敬意,云老板是大行家,若肯赐教一二,敝上深感盛情。”
      松石尖声说道,脸上毫无表情,但并非冷漠,看上去那只是久惯为奴之人天生的木讷而已。云釉笑道:“赐教不敢当。都说万有山庄应有尽有,艳姬如云,歌舞技艺必是好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